第一千〇一十六章 上帝的歸上帝,人間的歸我V

  劇情、玩家,有了這些猜想,有些事情就順理成章了。

  只是在真正實驗前,我還有一些疑惑沒有得到解答。

  這裡的一些疑惑其實是非常多疑惑。

  劇情的目的是什麼?玩家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德克斯特的馬仔的屍體去哪兒了?鹿宗平和他的那一大家子人到底是什麼身份?

  「喂,V,你又在得意忘形了。」

  哪有!

  「你都快冒泡泡了,還說沒有?想什麼呢,說出來聽聽。」

  我在想,既然咱們已經找到訣竅了,那很快就能把事兒辦了。到時候你呢,就滾回晶片裡待著,而我嘛,人生低谷後重新崛起,夜之城依然范特西啊。

  「別做夢了。你真覺得自己能全身而退?怎麼,第一天出來混啊?」強尼總是很懂得掃興的,「知道嗎?要換作我是你的話,就別那麼著急去送死。」

  你想說什麼?

  強尼靠著窗台抽菸的樣子很拽,百葉窗漏進來的光道穿過他虛幻的形體,照在地上也沒個人影,倒是莫名讓我想起一些二十世紀古早小說里描述的景象,還有在鹿宗平辦的社區學校里那些下午。

  「反正只要不去推動劇情,你一時半會就死不了,不如先別管玩家不玩家的,咱們去鬧個天翻地覆。都說臨死前不爽一把,對不起上帝給咱的大好人生。」

  這話是哪個哲學家說的?

  「強尼·銀手,正是本人。」

  行,不能更同意了。

  ……

  從哪兒開始說呢。

  我是V,街頭混混,夜之城的僱傭兵,對政治不關心,什麼美國的蘇聯的,我不在乎,平時的娛樂很有限,也不愛閱讀,很少花時間去健身,更多時候用在琢磨賽博空間和遊戲哲學。不過我對錢倒是挺關心,中間人給我派的買賣,我基本一個也不落下。

  以前我是算是很有人緣的,但因為現在不能說話,總感覺我周圍有些冷場。但我的朋友們,我心裡話可多了,你們如果能讀心就好了,我能和你們聊上一整天還不帶重樣的。因為我確實是街頭傳奇:嘿,怎麼說,畢竟風評這麼好的僱傭兵可不多見,我現在也是人送外號夜城及時雨,海伍德呼保義的人物,來生夜總會誰聽了我的名頭不得比個大拇哥?

  強尼的選擇是對的,我不去碰劇情,時間就永遠停留在這一天——具體是哪一天?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大概我所在的遊戲劇情是架空背景,2077年的夏季。

  Relic晶片還是會定時叫我難受一會兒,這沒什麼,娘們要忍的痛很多,無非是又多了一種而已。

  我有試著寫求救信,在床頭張貼求救標語,但這一切都沒什麼用,並沒有所謂的「玩家」現身來幫我,反倒是被幾個來家裡做客的朋友嘲笑了。

  或許玩家不能像主耶穌一樣全能全知,給苦難的人施以援手。

  好在我有足夠的時間來嘗試。

  這段時間裡發生的那些故事,一籮筐一籮筐的,數都數不過來,但我又不能訴諸於口——嗨呀,懂的都懂說的就是我這種狀況啦。

  或許我該把自己的幾個有意思的故事寫下來,好讓我這本回憶錄不那麼無趣。但請你們記住,don’t judge,生活就是一個遊戲,僅此而已。

  ……

  那麼有關上帝,我要講述一個罪與罰的篇章。

  事情是這樣的。

  中間人岡田和歌子給我介紹了一個客戶,叫比爾·賈布隆斯基,他委託一個好手去幫他殺人。碰頭的地方在聖多明戈河谷區的馬丁路德金大道附近。

  上午十點左右,我到了約定地點,瞧見了客戶。

  比爾是個寬額頭,髮型繚亂,鬍鬚潦草的憂愁男人,我見到他時,比爾正倚著他的皮卡車前蓋抽悶煙,短袖和螢光背心,防割手套、牛仔褲和高幫靴,一幅典型底層無產者工人的打扮,耷拉的眉毛下藏著兩顆陰鬱的眼睛,我知道他這種人,心中有憤怒,夜之城最不缺他這樣的人。我遇見過的客戶千千萬萬,比爾並不出奇。

  他見我走過來,將菸頭丟在地上,仔細用靴底碾了碾。

  我慣例不說話,只是盯著他。

  「你是和歌子介紹來的嗎?」他語氣粗重,但又透著一股小心,光聽他的言辭就能感覺出來:這是一個被逼到窮途末路的可憐人,平時一定謹慎慣了,如今忍受不了痛苦才找我這樣的專業人士處理。

  「你不太愛說話?那好,正好長話短說,我要你幫我殺一個人,狗日的約書亞·斯蒂文森,具體情況路上再說,你來開車。」

  我開車,那就說明路上沒有槍戰——假如需要我動手的話,這些NPC總是會安排我坐副駕駛。這很好,很省心。

  坐在車裡,比爾自己就開始解釋劇情:事情很簡單,殺人犯約書亞謀殺了比爾的妻子,本來是要死刑了,但又被人花錢保了出來。司法系統讓我們的受害者家屬比爾失望了,於是他決定自己當法官,而我,則是他請來的行刑人。

  計劃很粗糙,在比爾這種老實過日子的人眼中,殺人就是拿槍砰砰,把護送目標的公司狗嚇跑,然後就是正義執行——他一面說公司狗貪生怕死,一面又讓我別傷到他們。

  他提前約我在這兒見面,就是為了等運送約書亞的車經過。

  讓我這麼說吧。護送約書亞的是NCPD的巡邏警車,開車的是一名貨真價實的警員。比爾一路激動極了,叫喊著讓我不要跟丟。

  一路駛過了幾個路口,巡邏車在天橋下被一輛突發故障的掛車阻住了去路,就像當初蘇伊士運河被堵一樣,那輛掛車就好巧不巧打橫停在路中間。

  副駕駛的比爾瞧見巡邏車被攔下的時候,簡直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叫停了車。

  他拿著一把萊克星頓小手槍就一步步朝警車逼近,無視了警告。

  然後他被擊斃了。

  任務目標約書亞也正是在這時候登場。他從警車裡鑽出來,高呼著不要殺人,但已經晚了一步。

  多麼悲憫的人。殺人犯為殺手辯護,我一度以為這次要殺的人其實叫甘地。

  這個過程發生得快極了。因為這是劇情——除非我先下手為強,否則比爾是必死無疑的。他的死就是為了引出約書亞,看來我這次任務的關鍵人物是這位甘地朋友。

  約書亞·甘地·斯蒂文森穿著褪色的橘紅囚服,編號00636,一個年輕男性,偏瘦,不高的小個子,長相看起來像是非裔混血,皮膚算得上白皙,不過有醒目的寬厚嘴唇,紋身數量極多,標準夜城街頭混子,但他的目光——真的不一樣,他是一個虔心的人,任誰都瞧得出來。

  有罪的世人,在獄中懺悔,並真誠地改悔,乞求被害者家屬的原諒——假如到此為止,那這是一個簡單的老套故事。真正讓我覺得彆扭的是,資本參與了這場贖罪。

  假釋約書亞的人,瑞秋·卡西奇,來自第四面牆工作室,那裡出產最頂級的超夢影片。

  看到這裡,事情的原委就不難猜了——第四面牆工作室保下約書亞,就是為了拍攝一部有關罪與罰的超夢影片,名字都起好了,就叫《熱忱》。

  約書亞的贖罪是把自己釘死在十字架上(上一個這麼幹的人出現在2077年前,也就是耶穌老哥,江湖人送外號彌賽亞),而我是他選中的敲釘子的人。

  他死了,這部超夢影片會存留下去,用咱們的甘地朋友的話來說,為了警醒那些走上黑暗道路的人,為了讓世人重新領會主的恩旨,也是為了證明愛的存在。

  老實說,這算得上行為藝術。

  ……

  我的委託是殺了約書亞。

  但我畢竟是個好奇的人,錢不錢的在這會兒也沒那麼重要,我就想瞧瞧這段劇情究竟是如何安排的。

  一路上我見證他的贖罪,他的精神狀態極不正常,就像是某種絕對精神灌注到他身上,約書亞如聖人一樣去尋求原諒,但他根本就是一個殺人犯,如今則是一個精神病殺人犯——沒錯,他和倒在我手下的那些賽博精神病的區別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的瘋狂藏在言行里,他手裡沒有槍,卻叫我覺得比一百發炮彈還可怕。

  我不太清楚為什麼這個遊戲裡會安排這種劇情,它叫我由衷反胃。

  第四面牆工作室在《熱忱》拍攝前,為這部見證當代彌賽亞贖罪的影片進行了宣稱,惹來信徒們的集體抗議。當天夜裡,我穿過憤怒的人群,來到影片拍攝地點。

  說實話,到了最後一部分,我有些後悔了。

  瑞秋打電話跟我說,斯蒂文森崩潰了,急需我的開導——他們找一個啞巴給人開導什麼呢。

  但我還是來了,此時約書亞在後台顫抖,身上只卷著一塊獄服改的兜襠布,他凡人的身體在千古的神聖死亡面前乞求寬恕,我目睹他緊繃的弦,因我的沉默,他似乎從中得到了力量,他決定繼續拍攝。

  我還能說什麼呢,就怪自己的好奇心吧,我現在手上已經拿著錘子和釘子了。

  蒼白有滿布刺青的人類軀體躺在主的十字上,約書亞喃喃祈禱。

  我猶記得他振奮鼓舞的發言:數百萬人沉迷電子麻醉,孩子們成長在黑幫橫行的世界。

  他要以死證明主的存在。讓世人能從主那裡得到救贖。

  哪有什麼主呀。我的朋友。

  有的只是劇情而已。

  有的只是玩家而已。

  而你我身為工具,難道有得選嗎?

  我改變不了你和比爾必死的命運,就如我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一樣。

  劇情的罪與罰,早已在故事開始前就敲定了。

  「怎麼了,V,你在等什麼?」

  在我開口說話前,我好好瞧了瞧周圍的布景,環視著,一片靜謐的幽藍色的黑暗裡,翻湧的紅色燈光低低地籠罩十字架,架子上的人的軀體蒙著光像新鮮剖開的西瓜瓤。低下頭,約書亞佩戴的鍍金項鍊閃閃發光,如他眼眶裡悲哀的淚水。

  他不像是彌賽亞,倒像是羔羊以撒。

  轉身看,拍攝者、導演、演員,製作人,這些傢伙藏在陰影里,飢不擇食地凝視著愚人的血肉。如一群亟待享用餐食的上位老饕。

  沒人真正在乎約書亞的獻祭,NPC不在乎,玩家不在乎,劇情不在乎。他扮演他的角色,資本扮演資本的角色,情節推進就像火車行駛在鐵軌上,撞斷一切阻攔物,創造這個遊戲的人編寫了這樣的劇本,為了讓那些玩家們瞧瞧宗教是如何在這個瘋狂世界裡扭曲一個罪犯的精神世界的,讓他們瞧瞧資本是如何肆無忌憚地喝人血的。

  這些都挺好。

  但我,我不想扮演我的角色了。

  人們為影片歡呼,為演員的演技歡呼,但電影裡的角色的悲喜,可有人真正在意?劇情是一個窗口,窗口後的牆上布置了五顏六色的花,也掛著一面鏡子,照出每個人想看到的樣子。

  強尼在場邊等待,接下來會有戰鬥的,那些都交給你。

  他豎起大拇指。

  「我在等什麼?我告訴你們我在等什麼。」隨著我開口,眼前的世界陷入黑暗,什麼也瞧不見,只有一片寧靜陪伴我,「去他媽的上帝,去他媽的超夢影片,去他媽的救贖,我為什麼要聽你們的?你們叫誰死,誰就一定要死嗎?還一定要讓他死得心甘情願,覺得死得其所,這就是你們這些變態想看的嗎?我操你媽的!今天有我在這兒,誰也不能讓他死,耶穌來了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