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敗蟲王站起身,它的肩膀繚繞著疏淡的流雲,背襯一輪明月,陰影籠罩山峰,它的姿態古拙,如一座蠻荒的神像。
孫麗釵站起身,虛空中有石質的雕花階梯出現,她忘記了疲憊,一步步地走上去,一點點接近高大的蟲王。
直到她與它相望。
八敗一對沒有波瀾的眼中,似乎有濃烈的情緒湧出,如書卷上的文字般輕易能翻閱知曉。
是欣喜,是親近,是不言的默契,孩童與促織間有某種命契,將她們的未來緊緊連結。
八敗抬手,巨大的臂膀卷攜狂風,到孫麗釵跟前卻變得溫柔和緩,四指的收掌托著女孩,放到頭頂。
孫麗釵與八敗同時抬頭望天,月上更有一片淨土,於是蟲王踏步而起,沖入天空。
月上淨土寧靜安詳,只有大片大片的幽藍曇花盛放,八敗踏入其間,身軀就不自主縮小,孫麗釵站立不穩,掉了下來,落入花叢,卻被看似嬌弱的花瓣托起沒有受傷。
土壤是金沙與琉璃粉,發著黃澄澄的光,踩上去結實又柔軟。
孫麗釵與八敗在花叢里漫步。
不知走了多久,走出去多遠,她們一人一蟲竟在這美麗花海走散。
孫麗釵四處尋找沒有頭緒,前方陡然傳來蟲鳴,卻是八敗在呼喚她。
蟲鳴一聲高過一聲,一聲急過一聲,似乎是遇到什麼危險,孫麗釵急忙加緊步伐。
曇花有一人高,在其中穿行目不能視物,花香迷亂嗅覺,花色迷亂心神,若不是有蟲鳴指引,她根本也不可能尋到方向。
看似無窮無盡的花。
終有極限。
某一刻,孫麗釵衝出花海。
一片叢中空地上,八敗站在一座雕像前對她招手。
女孩放慢腳步,來到雕像前,拍了拍蟲兒的頭,「你不要亂跑了啊。」
蟲王吱吱叫幾聲,也不知是不是同意,然後它就指著身後的雕像,示意孫麗釵看去。
這是一座佛像。
鹿緣菩薩的佛像。
女孩一愣。
石頭雕刻的粗糙形體卻有鮮明的神髓,不論是座下蓮花,手上法印,還是那一對鹿角,都是大概的輪廓,可就是很形象,很貼切,在整個雕像都很原始質樸的情況下,依然傳達出了一種平靜安寧的氣質。
孫麗釵輕輕撫摸雕像的臉龐,一股溫暖的力量傳達到她身上。
在這輕柔的撫慰下,她慢慢感到無比的困意上涌,不知不覺就睡在了蓮座前。
八敗伏在她身邊,輕輕鳴叫,似在唱一首安眠曲。
……
覺光把睡倒在蘭花叢中的小姑娘抱起來,然後就看到她衣領上那隻醜醜的蟲子。
「咦?蟲兒怎麼不怕人?難道是抓了只呆物?」
呆物就是只能餵雞的最低劣的蟲子,覺光暗笑這小姑娘運氣不佳,忙活半天,讓所有人擔驚受怕,到頭來只捉了一隻呆物,真是……
當晚,孫王氏見到了自己的女兒,她心急如焚地衝過來,看到孩子安然無恙,只是乏力睡著後,頓時又生氣了,抬手想把她拍醒,被覺光趕緊攔下。
「施主莫要如此,孩子小不懂事也是正常的,可不要把人打壞了,」他哈哈一笑,「要說貧僧當年比這可過分許多,不過我腿腳快,爹娘要打我追不上,這麼多年一直沒被管教,也就是到了寺里才懂得事理。你這孩子現在調皮,等送到逸姑庵修行一段時日就好了。」
大晚上匆匆從家趕來的徐染血頓時不樂意了,「你這黑僧怎麼說的話,麗釵平時那麼乖,她這次離家肯定也是有自己緣由的!」
「小孩子懂什麼,多半還是起了玩心了……」他們爭辯幾句,覺光發現自己說不過,頓時扯開話題,「好了好了,我去通報佛子,看他怎麼吩咐。」
禿驢很壞,故意直挺挺往徐染血身上撞,他身高體壯的,還抱著小孩呢,書生哪敢與他硬頂,推開兩步,然後被覺光一個呲牙的怪笑氣到不行,偏偏還不好計較什麼。
邁步進屋,此時鹿正康正在收攏棋子,一枚枚,分門別類地放回棋盒,很細緻,很緩慢,棋盤上兩枚白子貼在一起,其餘的黑子分布依然是雜亂無章。
覺光把小姑娘放在鹿正康身側,對他合十一禮,「幸不辱命,佛子交待的事情覺光卻是完成了。」
鹿正康對他笑了笑,然後低頭看向孫麗釵。
說來也怪,睡得香甜的孫麗釵突然就醒轉了,睜開眼,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
看到眼前人,她開心地叫起來,「鹿緣,我在月亮上看到你了,啊,對了,我去給你捉促織了,是一隻異品促織王呢!送給你。」她雙手捧起,八敗很靈慧地從衣領上跳到她手上,正對著鹿正康,輕輕叫了兩聲。
旁邊的覺光撇撇嘴,異品?說神話唬人呢?
鹿正康伸出左手食指,蟲子爬上了他的手背,很安然地蜷縮起來。
「我很喜歡。」
「嘻嘻,你喜歡就好……困了,我先睡一會兒哦,睡醒了再找你說話。」孫麗釵前半句時還興沖沖的,每吐一個字就低沉一分,等話說完,直接又躺下睡著了。
覺光:「……」
鹿正康左手放在膝上,讓八敗就待在手背,右手接著去收攏棋子。
覺光上前幾步,「佛子,之前貧僧看到的那棋盤……是神通嗎?」
這和尚一張黑臉上沁出激動的紅光,期待萬分的樣子。
「可以是。」鹿正康語氣平淡,但禿驢一聽就興奮地把眼睛都瞪大了。
「我,這……我去告訴方丈。」
鹿正康看著他著急忙慌的背影,嘆了一口氣,這群和尚又要讓他不省心了。
收攏了所有棋子後,他輕輕觸摸八敗的身軀。
蟲子,人類,命運。
天眼通的視角里,孫麗釵的上緣珠與八敗的上緣珠被一根堅實的上緣線捆在一起,異品蟲王的上緣珠如山嶽般巨大,與之相比,小姑娘不過是一顆山上的石礫。
孫麗釵的上緣珠得到了八敗的滋養,不斷膨脹起來。
「從今往後,此蟲與你同生共死,它若無恙,你便不夭,若你辭世,此蟲亦亡。」鹿正康輕輕呢喃。
抬頭看窗外。
月色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