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秋,蟲,蹤

  佛經里的菩薩真的有很多,名字也多有稀奇古怪的,譬如鹿正康常讀的《法華經》中第一品里就出現許多菩薩尊諱。

  其中有耳熟能詳的,如文殊師利菩薩,觀世音菩薩;有好聽文雅的,如寶月菩薩,月光菩薩;有帥氣酷炫的,如無量力菩薩,越三界菩薩;但也有讓人噴飯的,譬如大力菩薩,再譬如不休息菩薩。鹿正康尤其懷疑這些稀奇古怪的名字是在充數。

  至於他給自己起的這個法號鹿緣,既不威猛,也不肅重,反倒很有文藝味,他個人很滿意,和尚們也算能接受。

  至此,給鹿正康找法號的鬧劇算是告一段落,在這幫禿驢下一次鬧么蛾子前,鹿正康有了一段清淨的時光。

  小姑娘孫麗釵的父母協商一陣後,終於是同意將她送去逸姑庵修行,不過得在年後了,屆時庵里的比丘尼們會來別院,帶走那些女棄嬰,順道就能把孫麗釵接走。

  對此,她本人沒有發表意見,既沒有開心,也不感到難過,甚至連離家的憂愁都不曾顯露,這樣年紀的小孩離不開父母,但孫麗釵卻穩重地像個大人。

  鹿正康還是察覺到了她的低落,可她似乎天生就擅長隱瞞情緒,抑或自呱呱墜地以來就折磨著她的病痛使得其幼小的心被厚厚的盔甲覆蓋,總之,孫麗釵永遠是天真快樂的,絕不會露出半點負面的姿態來讓人擔心。

  周圍的人都說,去逸姑庵學些佛法、武功對小姑娘是大好事,而她本人貌似也確認了這件事,別人逗她說以後一個人在外面害不害怕,她說不害怕,問她會不會想家,她說會,再問她要去庵里開不開心,她就咧嘴,露出白生生的乳牙來,大聲回答開心。

  於是聽眾們就都歡笑起來。

  孫王氏一副臉上有光的模樣。

  孫麗釵就是這樣一個乖巧懂事能給人帶來快樂的小孩。

  但這快樂會是短暫的。

  她的上緣珠在縮小。

  這個變化很微弱,但鹿正康還是察覺到了,因為像她這個年紀的小孩,上緣珠都應該增大才對。

  似乎她在一點點同世界脫軌,連結她與上緣的線越來越少了。

  果真是早夭之相。

  鹿正康沉默著。

  就這麼沉默著看她的歡笑,她的學語,她明亮的眼神,以及那眼神深處對未來的希望。

  時間匆匆流逝,很快夏日灼灼的暑氣就伴著枝頭越來越低沉的蟬鳴而散退開去。

  八月入秋,到了促織活躍的時節了,田野林間處處有嘹亮的蟲鳴。

  孫麗釵尤其開心,她向父母討了些錢,去鎮上捉促織的人家那裡買了幾張粗糙的捕蟲網。

  她想要去捉一隻最好看的蛐蛐兒送給鹿正康,而這樣的網,只能說勉強夠用。

  要捉促織不難,這種小蟲活躍在田間地頭,隨處可見,但要找好促織卻也不容易,正所謂「蟲王出,百里肅」,必須去那些萬籟俱寂,只聞蟲鳴的地方才有可能找到珍惜的促織。

  她出發前一天就興沖沖對鹿正康說,會讓父親帶她去尋蛐蛐兒,在小姑娘簡單的敘說里,她的父親是個面面俱到的人,若說家裡有何種大事體,都是她父親著手去辦的,而且往往是有辦法,有能力的,在劍川鎮,她父親孫正道也是被褒譽有加的,這樣的一個人,作為父親,恐怕沒有哪個孩子會不喜歡。

  至少在孫麗釵心目中,她的父親就是無所不能的人。

  「我去捉促織啦,過些天再來看你。」小姑娘很含蓄地對鹿正康揮揮手,同孫王氏一起離開了。

  她就這樣步入漸寒的秋風裡,走在大地上,這暗沉的土壤里孕育著金色的豐收的氣息,而孫麗釵的每一步,起落間似乎都踏著金色的星火,這是黃澄澄麥田的顏色,是沉甸甸稻穗的顏色,是葉子枯乾的顏色,是黃昏晚霞的顏色,是造化收割萬物生機的顏色。

  而她,卻如春日即開,永不凋零的紫藤。

  鹿正康依然坐在他的榻上,就像在此地紮根,但他蒼然的枝幹卻延伸到了四際。

  不論孫麗釵走多遠,他都能看到她。

  孫正道帶著女兒到劍川鎮旁的一處沼澤,於灌木叢中捉到一隻奇六品的都尉「紫牙淡紫」,正所謂「深紫牙齒濃似墨,咬殺秋蟲人失色」,這樣一隻促織,已經足夠擁有者在孩童間稱雄一時,往常要是有誰家捉到都尉,必然會去大大誇耀一番自己的福緣的。

  可孫麗釵並不滿意,也沒有把它獻給鹿正康。

  在她眼中,奇六品還配不上鹿緣菩薩。

  女孩渴望能捉到一隻異品促織王。

  但她不敢把這個願望說出來,只因為所有人都知道,蟲王是如何的難得,幾乎是一個傳說。

  沒人會相信一個五歲的孩子有能力去捉一隻蟲王,就像沒有誰願意相信天會塌,海會幹,星星會熄滅。

  心中渴望奇蹟的人們往往不相信世上有那麼多奇蹟。

  孫麗釵卻是相信的。

  她把這份希望隱藏在自己的笑容里,不動聲色。

  但是這樣的渴望終究會有表現,至少在孫王氏眼中,自己的小女兒最近有些魂不守舍。

  「釵釵,你是怕去庵里修行回不了家嗎?」

  她搖頭。

  「是哪裡難受了?」

  她急忙說自己好得很。

  但孫王氏反倒更擔心了。

  這位母親總感覺自己的孩子在離開自己,一種沒由來的心慌最近在纏繞著她,有些夜晚,她會夢見自己乘著小船,而女兒麗釵在月光粼粼的湖面浮沉,她在叫喊媽媽,但自己怎麼也沒法讓船靠近孩子,遠遠都隔著那麼遙長的距離,直到她也躍入水中,就會將這個噩夢打斷。

  驚醒過來的孫王氏,感受到背上層層的冷汗,不禁感到入髓的寒意。

  她不願自己的目光離開孫麗釵,日日夜夜都要盯著,她滿以為自己只要一直看著孩子,手上就能緊緊握住那條線,讓命如紙鳶的麗釵不至於在陰天的風裡迷失方向。

  然而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某日黃昏,她端著菜走出廚房,但卻沒有看到那桌邊的小小身影。

  孫麗釵,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