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挽留
「怎麼,看到我很不高興嗎?」
當西門豹再睜開眼的時候,就見到漳水河伯站在自己面前。
而他也的確被嚇了一跳。
「我這是?」
「變成鬼了嗎?」
俊朗的鬼神擺出一副得意的姿態,只是不知道為何,看上去有些疲憊。
「沒錯!」
「你死了!」
「不過我和土伯有情誼,從他那裡要來了你的鬼魂!」
於是西門豹向著何博躬身行大禮道,「多謝!」
他原本以為,自己是絕對要死了的。
要去陰間,去見土伯。
反正是不會見到漳水河伯的。
雖然有喜這個例子在,西門豹知道,河伯也有庇護鬼魂的能力,但「土伯」到底是專行此事的鬼神。
他沒有死在漳水流域之中,自然只能見到土伯。
頂多,河伯仍舊能夠憑藉「神脈」,來陰間為自己送行,見最後一面罷了。
誰知道鬼神如此恩寵自己,讓西門豹得以「再生」,
這樣的大恩,
西門豹沒有多餘的話可以說了,只是默默發誓,以後即便為河伯當牛做馬,
他心裡也絕不會再有抱怨!
另外,西門豹也注意到了鬼神遮掩不住的憔悴。
「河伯從土伯手中討要我的鬼魂,想來是受苦太多了!」
何博擺了擺手,「倒不是土伯的問題——」
他就是土伯,
難道還會自己折騰自己嗎?
只是為了撈回西門豹,挨了一頓來自母親河的毒打,讓何博此時十分難受罷了。
雖然何博此前口口聲聲說,「要少來安邑,看到這個地方就煩」,可實際上,窩在沫水裡刷進度的時候,何博仍舊忍不住,關心魏國在河西的動靜。
而魏侯為了彰顯自己的武功,每當獲得戰果,也會特意派人跨越大河,在國都中宣傳,以示魏國的霸權永不衰落。
何博因此得知,西門豹在前線受了傷,久病不愈,情況很不好了。
即便魏侯已經下令班師回朝,恐怕也承受不起大河上的風浪波濤。
何博於是為友人焦慮起來,想要跨越大河,去到對岸,以免西門豹死的太快,連死鬼都當不了。
何博當時心裡還想的很好:
他這次對母親河,可沒什麼大不敬的心思,也不會像強制汾、沁二水一樣,
讓黃河和自己強行融為一體。
他只是想去大河對岸,看一下自己那個老得快死的朋友,以免他死後沒個著落,最後消散在天地之間。
這樣的小小要求,
母親河應該可以滿足吧?
如果它不願意的話,
以何博現在的實力,也可以強行跨過去,在河岸停留一會兒,再被母親河拍回來吧?
結果證明,
何博還是把黃河的「母性」,想的有點多了。
之前何博潤到母親河中的各種行為,只能算是投懷送抱,所以受到的排斥,
並不激烈。
一個巴掌把逆子扇回去,也就完事了。
現在想要跨過黃河去到對岸,就如同在母親河身上,進行大幅度的跨欄。
問題雖然不大,
但性質十分惡劣,
而且動作很不雅觀。
母親因此大怒,排斥如同山海一般,壓倒在何博身上。
何博掙扎了很久,也只能行進到河道中央的地方。
他停留在那裡,眺望著難以到達的對岸。
汾水、漳水、沁水也跟著奔騰起來,洶湧的河水不斷衝去黃河之中,但最終被大河吞噬、融合,只在大河水面,蕩漾出了層層波濤。
好在,
等到最後,
西門豹的妻子帶著他回來了。
因為妻子不斷的刺激著西門豹,讓這個老東西吊著最後一口氣,渡過了黃河的中央水面。
何博也得以保住西門豹的鬼魂,讓他可以履行和鬼神的承諾,盡情的享受死後福報。
「你有一個很好的妻子,你要好好謝謝她!」
想到當時的驚險,何博忍不住對西門豹說道。
西門豹笑道,「我知道,她一直很好!」
然後,
鬼神就被這突如其來的秀恩愛給硬住了。
何博乾脆不再和西門豹多說,只讓他等著頭七回魂的日子,去給妻子託夢,
說明情況,免得對方悲傷過度,也隨之來陰間了。
「頭七是什麼?」西門豹聽到鬼神的吩咐,有些疑惑。
「是死人回魂,見家人最後一面的日子。」
何博告訴他。
在陰間收容的鬼魂越來越多後,何博再憊懶,也要定下一些規矩,方便管理畢竟事死如事生,
生前都要吵吵的,
死後怎麼可能一團和氣呢?
而死鬼們最關心的,
除了自己在陰間的存續外,就是和陽世親人的聯繫。
之前何博為了提高死鬼在陰間的生活質量,特許他們去向家人託夢。
時至今日,為先人燒去草編竹編的祭祀品,已經從鄴縣流傳開來,擴散到魏國東郡,以及鄰近的趙韓之地。
不過初時可以優惠,
後續卻是不行的。
一來鬼多了,對何博來說法力消耗過大;
二來,若是隨時都能和陽世接觸,那死與不死,又有什麼差別?
何博因此尋思起來,
最後發現,
在某些特殊的日子進行開放,他的法力雖然也會減少,但消耗極低,而且恢復的很快。
如果法條本就沒滿,那做完之後,何博不僅可以回本,還能再賺一點。
他追究起這種奇特的變化,
於是有了新的發現—
隨著時間流逝,對生死、鬼神,十分注重的人們,已經自發的替何博總結出來了一些奇妙的規則:
比如說,從平陽流傳出來的,在人死後的第七天,去世者會回魂,對親人進行最後的囑託。
又比如說,八月十五這一天,先人的鬼魂會從陰間出來,隨著在世親人的呼喚,回到家中與之團圓,並收走親人燒給他們的禮物。
人心浮動,
使得何博作為「土伯」的權柄,也跟著變化起來。
而明了這種變化,對自己完善難以琢磨的土伯權柄其實有益後,何博也就順水推舟,將之定為了陰間的規矩。
他只是有些遺憾最初沒有考慮完全,選了八月十五這個日子。
早知會有今日,他肯定會選在「七月十五」的。
而現在,何博被母親河毒打了一頓,正是虛弱的時候停留在大河中,堅持到西門豹到來,也讓何博消耗了太多法力。
他的確要緩一緩,才能送西門豹去託夢,和親人告別了。
不過,在消耗了這麼多力量,十分疲勞後,何博還不忘為西門豹安排死後的任務。
既然拿了鬼神的好處,
那死了就得當牛做馬來償還!
「還記得當初,我讓喜去向你詢問律法的事嗎?」
何博問西門豹。
西門豹還沒老到失憶的地步,「自然記得。」
他當時還在疑惑,為什麼河伯突然關注起這些東西。
漳水的起落,難道還和人的道德守法有關嗎?
「其實,是土伯委託我做的,有意編修陰間的律法,但天地的準則,並不同於諸侯制定的法度,而是在於人心之中。」
「陰間的律法,要去治理人心動亂,因此編修起來十分艱難。」
對死者善惡功罪的度量,
是根植於世人對於道德的看法。
而「道德」在一時一地,又有所不同。
何博當時就知道,如果要編修這樣一部特殊的律法,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
所以直接甩手給了喜,讓他去挨家挨戶的詢問調查,然後再去向西門豹尋求補充。
但喜當時,也只是在漳水流域中行動。
如今何博已是今非昔比,
陰間的城邑也新增不少,
那鬼神所定的律法,自然又需要去增補刪改。
畢竟人心起伏,
不是鬼神可以控制的。
「土伯知道你在人世做過的事後,對你的才能十分欣賞,所以想要你去輔佐他。」
何博說的面不改色,一點也沒有透露,土伯就是自己的事。
因為手下管理的東西越來越多,何博也慢慢的,特意弄出了一具分身,專門去做「土伯」,將那和西門豹類似的面相固定下來。
反正他沒有實體,
連有絲分裂都不需要,
只要念頭一動,就能顯化出來一個同心共念的分身來。
山川一體,
所以何博在當河伯的時候,還能當個山神,凡人聽說了這件事,也能夠理解其中的聯繫變化。
但管理陰間的土伯,其權柄和山川社稷,差得就有些多了。
人們默認,山鬼河神可以庇護一些鬼魂,但歸根結底,極大部分生靈死後,
還是要去見土伯的。
所以,何博還是做了神聖切割。
而既然分了出去,雖然本質上還是何博,但為了方便區分和明確管理,何博最終決定,各論各的。
最早跟隨鬼神的喜對這種分化也知道內情,但他一直閉口不談,唯何博是從其他鬼吏只知道,自己在死後,是經過河伯接引,來到了土伯這邊。
西門豹聽完解釋,不由「啊」了一聲,「可若是土伯本就欣賞我,那你豈不是白來一趟?」
何博腳生氣,「哼,若不是我去向土伯索要你的鬼魂,你以為土伯會注意到你嗎?」
「諸侯混戰,每天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至於人死消散的事,
何博已經懶得再和西門豹說了。
這麼大的恩德說出來,按照西門豹的性格,只怕會給他增加壓力,想著要報答回來。
左右這老鬼也逃不出何博的手心!
「唉!」
「原本以為你死之後,可以到我手下做事,結果卻是去了土伯那邊!」
何博還假裝的惋惜了兩句,隨後帶著西門豹去見了土伯。
西門豹見到那陰間鬼神後,頓時大驚,對何博說道,「這不是你曾用過的面相嗎?」
他是親眼見過何博用這張臉行動的!
何博早就想好了理由,「出去丟臉,難道要丟自己的臉嗎?」
「當然是要丟別人的!」
坐於高位,身著王侯冕服的土伯也配合的哼了一聲,指責漳水河伯盜用自己的形象。
西門豹在旁邊震驚失語。
他一直以為,何博是模仿了自己的面容,故意來破壞他名聲的。
誰能想到,
原來是在坑害同僚。
可是這樣一來,他和土伯長得就很像了啊!
好在,
他此時的形象,正是他去世前那副老邁、缺牙、少發、虛弱的模樣,土伯卻是壯年威嚴,乍看之下,倒不至於認錯。
西門豹因此鬆了口氣。
何博在旁邊不露聲色,只是偶爾和半身交換一個眼神。
西門豹能否看出來兩位鬼神之間的聯繫?
那何博也不在意,
反正到時候被嚇一跳的,也不會是鬼神。
他只會在旁邊笑話別人。
「好了,我還有事去做,你先等著頭七好了。」
在為西門豹介紹了一番死後世界的情況後,何博又說,「我要去學習冶鐵的技巧!」
西門豹驚訝,「你當初不是在研究種田嗎?」
「難道我就不能多研究一些技藝嗎?」
何博得意的抬起下巴,「我還偷窺過墨家的人,學習過他們的木工呢!
西門豹只是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忽然說,「是為了當初,只送我一副藤甲而羞愧?」
何博頓時收斂了神色,板著臉說,「既然知道,就不要說出來了!」
要傳揚出去,
讓生人死鬼知道,
漳水的河伯、銅的山神,連個鐵都不會打,那多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