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父子
天子扁三十一年,
秉持著痛打落水狗的原則,秦國再次出兵,讓商率軍攻打魏國,在岸門獲勝,俘虜魏國主將公子錯,並且為了給魏國添堵,聯合了附近的大荔戎包圍了頜陽,再次逼得魏王向秦國割地求和。
秦國東出的步伐,又邁出了一點。
但是在喜悅之後,夏秋交替之際,秦君忽然生了病。
一直堅挺屹立著的青山出現了崩解的跡象,依附於它的草木,也有了枯萎的可能。
秦國的守舊派臣子因此大喜,瘋狂向著太子駟靠攏,向年輕的太子灌輸變法的危害。
太子駟心裡也因為自己老師兼大伯的事,有些怨恨商鞅。
他現在才還沒滿十八歲,是個很年輕的少年。
而在幾年前,他更加年輕,更加不懂事。
而那個時候,
正是商鞅二次變法的重要時期,太子駟的不懂事,加上有心人的誘導,讓他違背了商鞅頒布的法令。
商鞅為了表示秦法不避貴賤一視同仁的嚴肅,要求懲罰太子駟。
當然,
在艱難的拉扯下,最後對太子駟的處罰,落到了他的老師,公子虔的身上。
公子虔被割掉了鼻子,也讓太子駟心裡擁有了一道傷疤。
他的父親忙於國事,
很多時候,他所依靠的就是這位老師。
現在老師因為自己受了這樣的侮辱,太子駟怎麼能假裝無事發生了?
所以當他的父親生病,老臣向他敘述商鞅的可恨時,太子駟聽了進去,並且蠢蠢欲動。
他已經想好了,
等自己繼位,就要對商鞅打擊報復!
但是還沒等太子駟從幻想中脫離出來,秦君突然宣布自己身體恢復了。
一下子,
秦國朝堂上颳起的妖風,又消失的無影無蹤,
秦君為了表示自己的確沒有了問題,還要求太子駟陪伴自己出去狩獵。
沒有其他臣子跟隨而來,就連商鞅也沒有。
秦君騎著馬,慢悠悠的走在野外的獵場中。
太子駟和父親並肩而行,低眉垂目,一副溫馴孝順的樣子。
直到他突然聽到父親咳嗽了幾聲,痰音很濃重,透出一絲焦慮和忍耐。
太子駟驚訝的抬起頭,對父親說,「君父,你的身體———」
「先不說這個!」
秦君擺了擺手,讓太子駟別多問。
他只是對自己的兒子說,「狩獵好玩嗎?』
太子駟坦蕩的說,「一般般吧!」
秦君於是指著原野上奔跑著的獵物,告訴太子駟,「可惜這個世道,就如同獵場。」
「你不想去追逐獵物,那麼你就要變成別人的獵物!」
「去,放箭!」
秦君用馬鞭戳了一下兒子,讓他去把剛剛跳出來的鹿射殺掉。
太子駟拉開弓箭,朝著鹿射了過去,結果沒有中。
他有些尷尬,就說,「這是弓箭的問題!」
「那隻鹿跑得也快!」
秦君哼了一聲,「如果你是那隻鹿,難道會停留在原地嗎?」
「我當然會跑啊!」
「不跑難道等著被射死嗎?」太子駟理直氣壯的說道,說完才想起父親剛剛說過的「獵人和獵物」之分。
他又羞愧的低下頭,支吾起來。
秦君於是感慨,「天底下拿著弓箭的獵人太多了。」
「他們互相搶奪獵物,也會把對手當成獵物!」
「作為獵人,如果你手裡的弓箭不行,那就要落後於人。」
「作為獵物,如果你跑的不夠快,那就要被人射殺!」
「秦國和山東六國,就是這樣的關係!」
太子駟聽了,慢慢思考起話中的道理,
秦君給了他一段沉思的時間,再開口時,就對太子駟說道,「寡人生病的這段時日,甘龍他們經常去拜訪你,應該講了很多商君的事。」
「他們是不是讓你在寡人死後,就處死商君呢?」
太子駟於是下馬,惶恐的說,「絕對沒有這樣的事!」
「我只希望君父可以長命百歲,萬年無疆!」
秦君笑了一聲,「天下哪有不死的人呢?」
「為父今天帶你出來狩獵,就是要向你交代後事!」
他的面容在夕陽之下,忽然透出幾分悲泣,還有無限的遺憾。
秦君讓太子駟重新上馬,然後父子兩個再次狩獵起來。
太子駟表現的更加惶恐,時不時看向父親。
他回味著父親剛剛的話,忍不住想父親身體不是好了嗎?
怎麼會提到後事?
但秦君沒有多說,只是催著太子駟繼續追逐之前那頭行動靈敏的鹿。
太子駟追上去,屢射不中。
秦君又把自己的弓箭交給他,仍舊沒中。
這次太子駟找不到甩鍋的理由了,只低著頭,不敢看父親。
「唉.」
秦君發出一聲嘆息,然後又咳嗽了起來,比之前更加劇烈,痰音更加濃濁。
太子駟上前為父親拍背。
等緩過來後,
秦君把自己的弓箭拿了回來,對太子駟說,「你的意志還不夠堅定,為父去為你演示一下!」
他不顧兒子的阻攔,開始騎著馬跑起來,跟那隻鹿競逐著,最後射出一箭,
正中鹿的脖頸。
鹿立刻倒下,不再動彈了。
秦君對兒子說,「我的意志比你堅定,所以同樣的弓箭,我瞄得比你更准,
射出去的箭矢也更加有傷害!」
「而身為君主,沒有超強的意志,你是沒辦法坐穩君位,掌控權力的。」
太子駟很羞愧,向父親說,「我有錯!」
「不!」
「是為父有錯!」
秦君突然抬手,拍了拍兒子還有幾分稚嫩的臉。
不到十八歲,
真的是太年輕了。
他告訴兒子:
「我真的想多活幾年,看到你加冠,然後娶妻生子,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可惜啊,
他沒有這個機會了—··.
秦君感慨著,然後鬆開握住弓箭的手,眼前一黑,在兒子緊張的叫喊中,嘔出一口鮮血,失去了意識。
隨後身體的晃動,又讓秦君勉強甦醒。
他被太子駟背在身上,貼著兒子的耳朵囑咐他,「不要跟大臣們說———」
「是!」
太子駟哭泣著應下,把父親背到封閉的馬車裡,帶著他返回城中。
通過醫生的醫治,秦君慢慢恢復了過來,有了說話的力氣。
只是秦君回城後的第一件事,不是安撫心驚憂慮的兒子,而是讓他退了出去,又單獨召見了商鞅。
他拉住商鞅的手,很悲痛的說,「寡人對不起你啊,商君!」
「竟然只比楚悼王多活了三年,沒能繼續支持你變法,這是寡人的罪過啊!」
商鞅沉默著流淚,然後才說,「國君做的已經很好了!」
從第一次變法開始,至今已有二十二年。
而在這二十二年中,商鞅提出的任何建議,都被秦君直接採納;
商鞅設立的一切法度,都被秦君堅決推行。
因此,
才有了如今的「強秦」!
更何況,
商鞅能夠順利的變法革新,都離不開秦君的支持。
他阻攔住了所有的反對和異議,讓商鞅可以放開手腳,大幹特干。
只是現在,
穩固的高牆,也終將倒塌。
天壽已至,
凡人是沒辦法強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