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郡謝氏的議事廳依山而建,不同於一般家族議事廳的宏大肅穆,這裡的風格更偏古樸清幽。
旁邊是幽靜的山坡,竹林環繞著雅致的獨院,山溪從峰上簌簌流下,引入院中廳內,蜿蜒穿過大廳,繼續向著山下而去。
水花輕響,愈發清靜。
從謝氏最早的幾名先祖在這裡伐木搭梁以來,清溪已流淌了千年。
安靜的議事廳里,幾名謝氏的宗師長老散坐其中。
溪水分割了議事廳,讓位次看起來有些凌亂,卻又自得自然趣味,如同山澗。謝家數千年來遇到的難題,都在這清幽的溪水廳堂中輕鬆解決了。
家主的坐位在高首處,謝奕坐在那裡,沉吟著怎麼向謝有解釋。
謝有雖是族老,並不負責具體事務。今天叫他來,就是向他分說潛龍宴請柬之名並不是謝維的事情,畢竟之前都以為是板上釘釘了,而且往年的預計從無紕漏。
但顯然不只是謝奕沒想到,謝有也完全沒想過這名額會旁落出去,故而乘興而來,讓謝奕一時有些不好明說。
其他的幾名宗師眼觀鼻鼻觀心,顯然不準備為家主分憂了。
嘩嘩的清溪濺響聲中,謝奕微嘆了口氣:
「有長老,請你前來,就是為了這潛龍宴人選之事……」
「呵呵呵,今年謝維應該是當仁不讓了吧?」
謝有撫著長須,暢快的笑道。
潛龍宴兩年一次,含金量還是足的。代表家族參加大宴,自然是一份榮耀,更不用說與同輩高手切磋,以及可能的獎勵收穫。
謝有極為為自己的孫子驕傲,此時紅光滿面,顧盼自得,渾然沒看清家主的臉色。
謝奕咳嗽一聲:
「是謝淵。」
「啊?謝淵怎麼啦?」
謝有笑呵呵的,根本沒反應過來。
謝奕只得繼續道:
「這張請柬上的名字,是謝淵。」
「啊?」
謝有愣了一下,仿佛才聽清謝奕說什麼,有些難以置信道:
「家主,你說潛龍宴,請的是謝淵?」
「正是。」
謝奕嘆了口氣,手一揮,鑲著金絲的請柬就輕飄飄的飄蕩到了謝有面前。
「……」
看著面前請柬上白紙黑字,謝有張了張嘴,下意識就想喊黑幕。
還好他理智尚存,知道這是皇室所發,弄虛作假沒有意義,謝奕也不是這樣的人。
謝有靜了一下後有些不甘道:
「家主,怎會是謝淵呢?」
「說實話,我也想不明白。」
謝奕微微皺眉。
謝有不解的繼續說著:
「論實力,謝淵境界才在氣血三變境前期;論潛龍榜排名,他也遠不如謝維;論外界名氣,他更是還沒把名聲甩脫……」
謝淵還頂著個通緝犯的身份,故而謝家自他回歸之後一直是低調行事,包括潛龍榜的排名等等,謝淵也許久沒有變化。
春雨樓最先是想讓謝淵上榜,激發其他武者的挑戰之心,讓他遇到麻煩、自己暴露;
然而謝淵幾次大戰特別是金陵三英合力勝姚亦隆之後,名聲大噪,已經反而讓其他人敬而畏之,效果適得其反。
故而後面雖然以他們的消息渠道也知道謝淵在八大世家內的一些事跡,但秘而不宣,免得讓這蓋世兇徒坐實威名。
不過畢竟身份不算清白,怎麼皇室的潛龍宴會堂而皇之的請一個排名、名氣、境界都有瑕疵的通緝犯,參加這宗師之下年輕天驕的頂級盛會?謝有不是為謝維抱不平,而是真的不解。
謝奕揚了揚旁邊另外一封簡信,緩緩道:
「和請柬一起來的消息,謝淵的通緝已經撤了,朝廷認定謝淵是為民除害,還要嘉獎他見義勇為。」
謝有和其他幾位長老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謝家自找回謝淵以來,一直都在官面上使勁,想要將這通緝犯的名頭去除。
雖然這事實際上不是什麼至關重要的事情,謝淵又不去做官,但對一向清流的上三姓世家來說,核心子弟是通緝犯,這十分有損聲譽,並且終究有些不方便。
不過朝堂或者說春雨樓里的態度比想像的強硬,數月來一直沒松這個口子,倒讓謝奕有些意外。
按理說以謝家的能量不至於辦不成這區區小事。結果細問之下,發現是那督辦江南要案、聖眷正隆的蘇行堅決不允。
謝奕只得搖頭,看來當年謝淵實在是把人得罪狠了,只得另想辦法。
結果事情還在緩緩推進,一張請柬下來,伴隨如風消息,謝淵化身了見義勇為的良民,官府還要在雲照給他立牌坊,甚至最早發掘謝淵奏表、又因殺官之事被革職的盤龍鎮裡正,重又起復,直升雲照縣令,升官發財,平步青雲。
這事謝奕和長老們見怪不怪,一眼便明是什麼原因——
上面傳話了。
然而這才讓幾人警惕,一名族老緩緩道:
「有古怪啊。」
謝有微微點頭,感覺謝維的名額雖然被「搶」了,但好像對得了名額的謝淵來說也不見得是好事。
不過他左右一看,見都是操持族務的長老們,閒雲野鶴的他識趣的直接告辭:
「既然謝維無緣,我就不摻和了,回去讓他好好練功,爭取早日突破宗師。」
「有長老,慢去。」
謝奕點了點頭,等謝有走後,這裡便都是謝家主事的長老。
「諸位,你們怎麼看?」
謝奕沉聲道。
「莫不是謝淵的天賦傳到皇帝那裡,他想親自看看?」
有長老說道。
「不無可能。」
其他長老附和。
雖然謝淵在焚天滅道槍上的天賦都是宗師見證,應該沒有外傳;
但他之前在族內的一系列表現、切磋基本是全族共見,基本上是瞞不了有心人。
再加上更之前的姚家、萬妖山、還有江南、金陵的一系列事情,朝廷有心探查,肯定能看得出謝淵是什麼等級的天才,足以引起極大的重視。
謝奕等幾名長老討論了一會兒,然後微微抬手。等眾人安靜,他慢慢道:
「這事的確有可能。但如果只是謝淵的事情,還不足以讓我將諸位一齊召集。」
族老們都是靜待下文,他們知道肯定不只是潛龍宴這等「小事」——對他們而言,小輩的聚會再是盛大,最多關注一二消息,還沒必要專程來討論。
身為陳郡謝氏的族老,已是武道上的泰山,修行界的巨擘,任誰的名字都在外面能引起轟動,也只有在族地里才是好像平平無奇的叔爺長老,到處都是。
他們年輕時,哪個不是有資格列名其中乃至更勝一籌的天才?
然而天才多如滿天星,能成為驕陽的寥寥無幾。
光是宗師壁壘,就將曾經許多看起來驚才絕艷的同輩攔下,泯然眾人矣。
謝奕又取出第三張信箋,看來今天的謝家的確來了很多信。
「這是從琅琊寄來的。」
謝奕聲音低沉:
「你們先看看吧。」
信箋在族老手中傳閱,眾人看了之後皆是微微皺眉,有人低聲道:
「皇帝要讓王家當宰相?」
「最近一直在說這件事情。」
「王家的反應……有些大啊。」
「因為我們都了解如今皇帝是個什麼樣的人。」
謝奕總結道。
「當今皇帝自還是皇子時就有雄心壯志,當年的『世家論』引起朝野轟動,逼得先皇將其禁在深宮,不得外出。
「結果先皇大限將至時,太子突然就謀反了,而後如今皇帝臨危之際上位,順理成章。」
族老們都是微微點頭,這雖然是快五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是族老中都有親歷者,知曉當年的紛亂。
皇帝都要死了,太子造反,誰能相信?
要麼是被陷害,要麼,是太子知道,自己是無法繼位的。
而後當今皇帝繼位,勵精圖治,雄才大略,本來已經逐漸腐朽的朝堂又煥發活力。
他自皇子時期便忌憚世家,從未變過,只是繼承大統後謹慎的試探了幾次,便遭致激烈的反對,於是偃旗息鼓。
朝堂上下里外都以為他收心之後,平西王橫空出世。
而後皇帝的雄心壯志逐漸難以掩蓋,平西王的鋒芒也讓世家如鯁在喉,灶教暗地裡又在蠢蠢欲動,最終變成了八門之亂。
不得不說皇帝是有手腕的,大亂之後,他仍然穩坐位置,穩住朝堂和中原天下,這十多年來大家相安無事,大離朝又是一片平和景象。
然而不少人都知道,這位雄主的大限似乎快到了。
他一生經歷太多波折,自身並無很高的修為,身體早就傳出垮掉的消息。
到得近年,甚至已經深居簡出。
而到這關鍵時刻,自掌權後一直啟用平民宰相的皇帝,突然讓王家來做宰執,是終於妥協了嗎?
和這位皇帝明里暗裡鬥了一輩子的大世家們都不相信。
這位野心極大的皇帝,絕不會就這樣帶著遺憾落幕。
或許若是其他帝王,到得這最後時刻為了王朝存續,只能妥協。
但這位皇帝是不會的。
王家的信箋上面寫著,他們近日才知道,當年深宮之中,先皇已經決意讓太子繼位,而如今皇帝,禁宮之中殊死一搏,逆轉乾坤,逼反太子,逼先皇改詔,終得繼承大統。
這是一個絕不服輸的王者,這是一個一生都敢殊死一搏的皇帝。
哪怕他年老的這些年,世家仍能從他勵精圖治的手腕中看出來。
而對於如此雄才大略的皇帝到底最後藏著什麼手段,上三姓一直有所猜測。
讓王家當宰相,便是最後一幕的序章。
「王家決定,要提前開始了麼。」
有長老憂心忡忡的嘆道。
「不然若等那邊準備好,我們就陷入了被動。」
另外的長老緩緩點頭。
長老們漸漸將目光轉向高首處的謝奕:
「家主,既然王家已經發信,我們該如何決斷?」
謝奕目光慢慢掃過下面的長老們,掃過他們每一個人,看到他們的目光中都已有了判斷。
「既然如此……
他緩緩點頭:
「進京。」
「謝淵少爺,你的信。」
大院之中,謝淵正在練武,忽然有家主謝奕的貼身隨從趕來,給他遞上一封信件。
謝淵收槍站立,擦了擦臉上的汗。
陽光照耀之下,深藍色的槍身綻放出一絲冰晶般的蔚藍,微微閃光,瑰麗非常;
而持槍的青年背脊也如標槍般挺拔,剛練完功汗水未乾,氣質昂揚,如同朝日。
他有些意外的對著那名隨從客氣的點點頭,不知道怎麼還有信件從二叔交到自己手上?
把大槍讓一邊的侍劍掌著,謝淵接過信封一看,上面紋著金線,貴氣非凡,還有飛龍標記,感覺有些不對。
怎麼像是皇室的東西?
拆開一看,果然是皇室來信:
「邀陳郡謝氏、謝淵於冬月四日至聖京參與潛龍之宴……」
潛龍宴?
我?
謝淵睜大眼睛,無比詫異。
怎麼會?按理說應該是謝維啊?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就算不是謝維,那謝惇都比自己有資格。
雖然謝惇敗在自己的手下,但潛龍宴還是很看重名氣聲望和榮譽的——至少絕不可能邀請一個通緝犯。
怎麼會是我呢?
謝淵心神電閃,問那名隨從:
「請問家主還有沒有其他交代?」
「老爺說讓謝淵少爺好好準備,不必擔心其他,您的污名已經平反了。」
隨從鞠躬道。
平反?
謝淵又是一怔,搖了搖頭。
雖然再來一百次,謝淵還是會殺於春生、殺姚知章,但對於官府對自己的通緝,他其實沒有不滿——
他不滿的,只是為什麼有這樣的官而沒有受到制裁而已。
做了就是做了,犯法就是犯法,他只是不會束手就擒,不代表他覺得不該抓自己。
當街殺官是事實,即使這官再惡再該死。
若是有武力便可自由犯禁而官府還不追究——無論是無力還是放任,那這天下才更是亂套了,對平民來說不是好事。無止盡的暴力之害,不比惡官稍小。
但是謝淵還是被洗白了。長久以來背負的通緝令一朝解除,謝淵卻也沒覺得很高興,這也算是一種顛倒黑白吧,只不過受益人成了自己。
上品門閥的能量果然不淺,不知道蘇行是不是又把自己恨得牙痒痒?
謝淵呼了口氣,不去多想這些。
這些東西不是他能改變、至少現在能改變的。
或許有朝一日,等他也舉世無敵,方才能想著改變這個世界?
但那時的他是否還是如今的心愿?而只會練武的他又能否解決無數先聖前賢也解決不了的問題?
太複雜了,還是先練武吧。
實力不夠,一切都是白談。
仰望了一會兒高天之遠,謝淵還得看自己腳下的路。
「所以為什麼潛龍宴會邀請我呢?」
謝淵皺眉思索,喃喃自語。
已經到了飯點,謝淵還是十分疑惑。
謝靈韻一邊夾菜,一邊無所謂道:
「是你就是你唄!說明你的實力天賦得到了認可,去見識見識也沒什麼嘛。」
「這裡面定有深意。」
謝淵搖頭道。
謝靈韻翻了個白眼:
「你才回來幾天?怎麼說話就跟那些老頭子一樣了?就去吃吃飯、答答題、打打架,以武會友,比武論道,是好事來著。既是武者,一往無前!」
「……真羨慕你,被父母保護的太好了。」
萬一不是好事呢?
謝淵撇撇嘴,不過又是一笑:
「但你說得也有幾分道理,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既然還是要去,到時候便知道。」
謝靈韻聽了前半句便柳眉倒豎,筷子一拍:
「喂,我也很會動腦子的好吧?」
見謝靈韻就要發作,謝淵連連點頭,趕緊給她夾了一個大獅子頭:
「好好好,你是有腦子的,補點兒。」
「怎麼感覺你話裡有話?」
「沒有。萬妖山的時候看得出來,你關鍵時刻還是挺靠得住。」
「那平時呢?」
「平時就是你現在這個樣子。」
謝靈韻夾著那個大獅子頭,愣了一下,眉頭微皺,歪著腦袋向上看去,思索了片刻,狐疑道:
「還是感覺你沒說好話。」
「趕緊吃你的!」
「好吧。」
謝靈韻一口下去,獅子頭的肉香和汁水在口中混合在一起,上等獸肉製成的丸子,筋道與嚼勁都是無與倫比,讓她發出滿足的哼唧聲。
謝淵一臉嫌棄:
「什麼吃相?我要給你媽說。」
「好次~」
謝靈韻發出含糊的聲音。她在謝淵面前沒什麼形象,邊吃邊說,臉成了一個包子,笑意盈盈。
他終於發現自己不喜歡吃豬蹄了。
謝靈韻吃著喜歡的菜,滿足的想著。
謝淵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潛龍宴會找他去,但是如此盛會,既然要去自然要好好準備。
距離期限還有許久,他練功更加勤奮,下定決心要在赴宴之前將焚天滅道槍的第一式入門,那時候的血氣應該也全部提升了品質,整個人的實力將高高的上一個台階。
謝伏見謝淵來武庫來得勤快,本來高興;結果聽說他要去潛龍宴,又是大發雷霆:
「第一式都沒有入門,第二式都沒有學會,就想著出門?在你這個年齡,不刻苦練功是怎麼睡得著的?
「我要是你,起碼掌握個六七式才會想著跨出陳郡的地界!」
謝淵苦笑一聲,拋開不讓練的最後一招,一共就七式,就是幾名練此法的宗師也不是全都掌握了吧?
「長老,潛龍宴金貼讓我前去,我也無法拒絕。家主已經同意了,讓我好好準備。」
謝淵只得解釋道,也不是他主動報名的。
謝伏聞言,連連搖頭,但還是嘆息一聲:
「怎會讓你的名字傳了出去?罷了,既然如此,謝家是陳郡的謝家,也還是大離朝的謝家,總得給薛氏皇族面子。
「那你近日天天都來,好好將槍法練成,不然就不要去用!別人看你將我們家傳神槍用得歪歪扭扭、亂七八糟的,別讓人以為我們謝家的槍法不行。」
「是,長老!」
謝淵趕緊應下。
時間說短不短,但要想將槍法入門也十分緊迫。
如此絕世神槍,入門便算是能在實戰中有相當的作用了,謝淵也想在去之前練會此神槍法。
此後謝淵除了早晚功課還在練根本法、基本功,幾乎就把所有時間都奉獻給了焚天滅道槍。
好在其他功法雖然進度有些落下,但是焚天滅道槍本身就有淬鍊血氣的極佳效果,甚至運轉之時亦能促進內息生發,故而境界的提升反而比之前更快。
若是能在謝家的頂尖資源供給下靜修個一年半載的,謝淵肯定穩穩步入三變境中期。
那時他憑藉自身的功法特別是秘術,便是面對三變境最頂尖的高手謝維崔壘王啟文等,乃至四尊使一級的也有正面一戰之力。
不過計劃趕不上變化,潛龍宴突然邀請了謝淵,謝淵也只得先將這事納入計劃之中。
正好他從未去過京城,這座中原王朝的核心,千年來的天下第一大城,便去見識見識皇都繁華。
十月下旬。
秋意已深,北地甚至有地方已經見了初雪。
陳郡雖然氣候宜人,不是什麼苦寒之地,但謝淵的大院裡刮來一陣深秋的風,吹起來也是讓人一哆嗦。
雲竹站的稍遠一點,在台階上、迴廊下的避風處立著。即使謝淵讓她進屋去躲風,她也只是站遠點而已。不過雲竹多少有點修為在身,其實也不見得多怕冷。更讓她心顫的,還是謝淵練槍時的氣魄,讓她區區二練站近了有些受不了。
侍劍則就站在空地邊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謝淵練槍,本就清亮澄澈的大眼睜得圓滾滾的,看起來甚至有些憨。
謝淵見了幾次,都想問她這樣仔細看,眼睛會不會幹。
院落中間,謝淵將一桿深藍色的長槍舞動如同幻影,無數道槍影籠罩了半個院落,便是秋風到這裡也被刺穿攪碎,狂風另起。
侍劍的衣裙被吹得烈烈作響,臉色有些發白,但依然固執的站在她能接受的最近處。
謝淵練槍時驅散了其他的下人,但侍劍既然要看,就讓她看。若是光看他一個入門漢練習就能領悟槍招,那才真是謝安轉世。
不過看他練功,對侍劍來說自然有好處,甚至練完了謝淵休息時也不吝指點幾句。
每次看侍劍眼神亮晶晶的樣子,到底收穫多少,謝淵也說不清,看她造化了。
但今日的謝淵心神卻沒放在他處,而是全身心的練習著槍法,一遍又一遍。
他渾身汗如雨下,只不過剛剛出汗就被身上的高熱給蒸發成霧,配上幾乎化形的蒸騰血氣,整個人如同處在淡紅色的霧氣中。
謝淵已經連續練了好幾遍焚天滅道槍的第一式人間太平,身上的消耗極大。
但眼看馬上要開花結果,他自然鼓足餘勇,一鼓作氣。
【焚天滅道槍·人間太平·未入門:(999/1000)】
最後一遍。
謝淵微微靜立,對著旁邊要上來遞上毛巾熱茶的侍劍擺了擺手,然後長槍一抖,槍影橫天,再來一遍。
侍劍和雲竹都各自佩服的看著謝淵,每次看他練功時心無旁騖的模樣,就知道少爺不只是天賦異稟。他的所有成就,並不像有些人說的只是好命而已。
謝淵以前也只是個普通人,不過在生存的壓力下奮力掙扎,然後又不知不覺間養成了習慣,便成了現在模樣。
他有至關重要的那一點的靈感,也有不可或缺的九十九分努力,才漸漸在這裡立足。
日復一日的努力,終至超凡。
當然,若是沒有面前的東西,謝淵是否能對看不到結果的東西堅持揮汗如雨,也很難說。
謝謝自己的好天賦吧。
【焚天滅道槍·人間太平·未入門:(1000/1000)】
最後一遍人間太平練完,謝淵將槍頓在地上,閉目感受。
一股奇妙但已體驗了無數次的感受湧上心頭,謝淵感覺對這絕世神槍的第一式有了新的感悟,千遍練習順理成章的開花結果。
【焚天滅道槍·第一式·人間太平·入門:(1/2000)】
許多片段、運用乃至經驗自然而然的湧入心間,進入識海,仿佛那功法秘技上的人影又做了示範,讓謝淵完全明悟。
只不過這一次謝淵不需熟悉,已經自動的進入了本能。
這槍法已可拿來實戰了。絕世槍法,不知同境中幾人能接?
謝淵微微頷首,又感受了一下血氣,這才忍不住露出笑意。
全身上下的所有血氣,都已經被凝練過了,一絲絲霸道的氣息融入了那本有些佛意的強大血氣中,使其更上一個台階,成了更高品階的血氣。
如此血氣,同樣的數量,同樣的招式,對上之前的自己,那現在的他會摧枯拉朽。
習一門槍法,等同於練了兩種神功,這便是頂尖功法的威力。
完全沒有辜負自己的付出,甚至還很有性價比。
謝淵樂呵樂呵的想著,實力的提升、血氣的進化讓他感受到發自心底深處的愉悅,恨不得什麼都不顧繼續練功。
正是這一次一次的正反饋,一次一次的大收穫,一次一次的仿佛生命層次的進化,讓謝淵向前的步伐愈發堅定。
可惜,人在塵世間,紅塵不停擾人。
謝淵睜開眼睛,見雲竹和侍劍已經守候在寬闊的空地邊上,捧著熱水毛巾熱茶藥酒等,沒有靠近只是見他閉眼感悟,不敢打擾。
見他睜眼,兩名俏丫鬟連忙跑近,擦汗的擦汗,遞茶的遞茶——每當這時候,侍劍就變得不同往日的機靈、或者說有些茶,和雲竹搶著幹活,特別是那些擦汗搓背捏肩膀的。
「少爺,您有所突破嗎?」
侍劍眼睛亮晶晶的問。
謝淵微微點頭,道:
「一點小小突破。」
剛剛入門,自然是小突破。
侍劍則睜大眼睛,又露出幾分佩服。
雲竹或許半懂不懂,她是知道謝淵在練什麼的。
如此頂級功法,本該是宗師以後在全心練習,謝淵現在的境界就開始涉及,而且這麼快就有所突破?
侍劍神色閃動,感覺還低估了謝淵的天賦。
跟著這麼厲害的少爺,以後自己就算撿點他手指頭縫裡漏的,也能練不少厲害的功法吧……
侍劍眨巴眨巴著眼睛,努力讓自己露出柔色,含情脈脈的看著謝淵,給他擦汗的手卻不自覺的用力了,四練武者的力。
謝淵和雲竹一齊哭笑不得的看著侍劍,明明是漂亮的姑娘,不擅長的做作看起來卻十分滑稽。
感覺自己練過金鐘罩的皮都快被侍劍搓下來,謝淵不動聲色的調動了點血氣防護,咳嗽道:
「侍劍,你的心意我知曉了,不用這麼……這個,認真。」
「啊?我沒……哦。」
侍劍愣了一下,下意識想要否認,不過想起謝淵說不準撒謊,只得訥訥的哦了一聲。
謝淵自然不喜歡身邊有人帶著目的和心機,但是侍劍除外,因為她的目的實在是太明顯也太純粹了,甚至有幾分可愛。
相比自己,他感覺侍劍甚至是更純粹的武痴。
「少爺,冬月四日已經不遠,雲竹已經幫您把去京城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雲竹柔聲道。
相比侍劍,雲竹就更是個貼心溫柔的,什麼都不用謝淵自己動手,什麼都想在前頭。若是自己有一天腐敗的不行了,鍋都給雲竹分九成。
謝淵點點頭:
「好。不過你們就不用跟著我去了。」
「啊?少爺,我們是貼身丫鬟……」
「所以留你們看家我才放心。」
謝淵擺擺手,堅決道:
「我自己輕裝簡行,更方便些。」
雲竹和侍劍面面相覷,出遠門沒有貼身丫鬟侍奉,這哪像大世家子弟出遠門的樣子?特別是少爺這等身份,一人哪怕郊遊,往往都要帶個車隊。
不過既然謝淵這樣說了,兩人也只有應下。
謝淵焚天滅道槍突破,感覺心裡多了幾分底氣,對於即將到來的潛龍宴,頗為期待。
陳郡離京城不算很遠,但按理也得提前出發。
在十月近底之時,謝淵就踏上了第一次前往大離朝真正中心的路。
只不過這次出發,和他想像的單人輕裝、長槍快馬一點也不同,或者說,完全相反。
坐在寬大豪華、帶著謝氏徽記的駟車裡,謝淵望著對面的謝奕以及謝靈韻,咳嗽一聲道:
「二叔,怎麼這次這麼大陣仗?」
「哦,你第一次去京城,二叔自然要送送你。」
謝奕面帶微笑搖著一把摺扇,愜意的靠在軟墊上,面前的矮桌下還有個暖爐,看起來十分瀟灑。
謝靈韻則有些嫌棄的遠離了謝奕,或者說她本來就更想靠著謝淵,悄悄的摸過來,然後道:
「爹,現在是冬天了。」
「呵呵,爹爹修為有成,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搖搖扇子也沒什麼吧。」
謝奕老神在在道。
謝淵又看向謝靈韻:
「你又是為什麼非要跟來?」
「我跟著你玩兒啊。這麼大熱鬧,為什麼不讓我看?」
謝靈韻理所應當道。
謝奕微不可查的皺了皺眉,他本不想帶上謝靈韻,但這丫頭倒是異乎尋常的執著。
這樣也好,看起來更無破綻;真有變局,護一個也是護兩個也是。
謝奕扇子搖了搖,然後慢慢道:
「謝淵吶,這次潛龍宴,打出風采,打出謝家的氣魄便可。至於輸贏,並不重要。保全自身,才最重要。」
謝淵點點頭:
「二叔,我明白,定不會墮謝家的威風。」
謝奕搖搖頭:
「重點錯了。謝家的威風不是你們這些小輩打鬧影響的,不要聽有些長老給你壓力,你就當去玩便好。最重要的,『保全自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特別是你這等天賦。」
他特別強調保全自身,讓謝淵莫名覺得有些奇怪。
不過想到潛龍宴邀請的都是什麼等級的高手,謝淵也有幾分明白,重重點頭:
「二叔,我記住了。」
「記住了就好。」
謝奕滿意的笑笑。
謝氏的車隊一路大搖大擺,往京城而去,不疾不徐。
謝淵尚是第一次在這北地出行,謝奕便帶著謝淵和謝靈韻兄妹倆不時駐車,欣賞沿途風光。
江南勝景謝淵在東躲西藏時倒也見過不少,北地風光卻還是第一次,高山巍峨,景致遼闊,宏大處勝過江南許多,精緻處或有不如,與小橋流水實是兩般風味,一樣惹人心醉。
不過相較而言,謝淵還是更喜歡北地。
最大的區別可能是心情不同,彼時躲避姚家追殺,即使路過勝地也只是匆匆一瞥,無心賞景;現在他輕輕鬆鬆,駟馬出行,親人相伴,毫無壓力。
就這樣一路遊山玩水,直到了京城。
冬月第一日,謝淵始見這中原王朝的心臟,天下排第一的雄城。
從平原遠遠望去,便見遠方巍峨山巒,從地平線上拔地而起;然而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山巒整整齊齊,竟是一排分割大地的城牆!
好高的城牆,比前世所見高了太多。
湊到近處,謝淵愈發驚嘆,這城牆真如山峰,他兩世絕沒見過。
仰頭而落帽,望之而心驚。
千年來大離聖京的城牆不斷加高加固,仿佛象徵著大離朝的皇權。
謝淵低下頭來,遠遠的看到巨大的城門口處排著蜿蜒的長龍,皆是入城的隊伍。
光從這密密麻麻的入城人口估計,若是四面城門都是如此,那每天來往京城的人流就是以十萬計;
而如此龐大的城池,裡面常住豈不是百萬乃至千萬?
以封建王朝的生產力,這稱得上絕無僅有的巨城了。也許只有超凡的武力,才能建造這樣的巨城,才能延續千年的王朝。
車隊越過排隊入城的人群,從寬大城門的另一邊專程空出來的地方入城。
這裡便是特殊通道,只有達官貴人才能通過,但也排了不少馬車。
不過不管是旁邊的平民還是這些馬車,一看到謝氏的族徽都露出敬畏的神色,紛紛讓開道來。
謝淵還是第一次在世俗感受到上三姓的威力,微微挑眉,就見車隊在城門守衛象徵性的盤查之後,客氣的放入了城。
一進了城,巨大的聲浪撲面而來,謝淵甚至手一緊,差點以為發生了騷亂。
寬大到驚人的長街足以容下十輛馬車並行,城門口的小販擠在一起聲嘶力竭的叫喊,腳店客棧的小二都在這裡賣力拉客。
謝淵頗為震撼的看著如此多的人擠在一起,這場景比前世的火車站更甚。
沿著仿佛永遠人聲鼎沸的大街前行,逐漸深入這宏偉的京城,謝淵又覺頗開眼界。
異域寶物,散布街邊;四海奇珍,盡在市易。
赤發色目,東海倭奴,萬國咸通,隨處可見。
再往前行,又見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御路,無數鮮衣怒馬的官家子弟呼嘯而過,酒店客店車店腳店米行肉行牛行馬行,沿街布列,不見盡頭。
住過小石村也進過金陵府,在雲州逛過高門大宅也在陳郡見識過鐘鳴鼎食,但像大離聖京這樣的巨城,還是此世第一回見。
「天下第一雄城,名不虛傳。」
謝淵隨著車隊終於進了一座大宅,感慨道。
謝靈韻卻也是第一次來,和謝淵一樣的左顧右盼,連連驚嘆點頭。
謝奕微微一笑:
「我年輕時也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的確不錯。」
這座宅院占地頗廣,在京城有這一座宅子可不容易,但對陳郡謝氏來說自然不算什麼。
終於到達京城駐地,謝靈韻蠢蠢欲動,謝奕見狀盤算一陣,點了點頭:
「謝淵,靈韻兒,你們兄妹倆去逛逛吧,早些回來便是。」
「好誒!」
謝靈韻歡呼一聲,還沒等謝淵坐下,直接拉著他往外走去。
謝淵無奈,只得跟著。
長街熱鬧,賣各式驚奇巧妙玩意兒、四海各地零嘴的實在是不少,謝靈韻走走停停,每路過一個攤子幾乎都要看看買買,讓謝淵直翻白眼,暗中後悔和小女孩兒出來逛街。
又走到一個賣糖人的小攤,這糖人竟是彩色,而且看起來栩栩如生,還可當場捏人,謝靈韻頓時來了興趣:
「把你畫下來,我一口給你吃了!」
「……別了吧。」
「什麼別了?我看成!」
謝靈韻興沖沖的下單,那老闆果然有手藝,三下五除二就以謝淵為原形捏了個糖人,能和謝淵有七八成相似。
謝靈韻連連拍掌,正要去接過糖人,旁邊伸來一隻手,捷足先登:
「不如這個就讓給我吧?」
謝靈韻愣了一下,唰的一下轉頭,看到旁邊有一名穿著藕色衣裙、亭亭玉立的絕色女子,笑意盈盈的捏著糖人,目光卻穿過了她,望著她身側。
「謝淵!」
謝淵瞬間在人群中看到了那明麗少女。
剎那間周圍人潮便已褪色,只有那國色天香的少女和她手上的糖人仍帶著五彩。(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