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凱鋒看著進來的中年人，臉一下耷拉下來。
「郝平，今天星期天，你怎麼跑學校來了？」
被稱作郝平的中年人玩味一笑，「我好歹也是學校副校長，許你星期天待在這裡，就不許我來轉轉？」
說完，郝平看了看周浩三人，想判斷誰才是那個金主。
蘇昭他認識，去年明東中學的高考狀元，倪高旻看著沒金主氣質，婁新雨長得很漂亮，也不像從京城來送錢地但郝平也不是傻子。
唯有周浩，看起來儀表堂堂、器宇軒昂。
認定了周浩是金主，郝平大步走到周浩跟前，伸出手自我介紹：「你好，我叫郝平，明東中學副校長。」
周浩雖看出方凱鋒跟他不對付，但畢竟不知道他們的根底，伸手不打笑臉人，於是就跟他握了握手，「你好，我叫周浩。」
郝平沒看過京城電視台的報導，其實明東中學大部分人都沒看過，他們只是聽說，後來這個消息傳得越來越廣，大家也都知道蘇昭在京城上大學的同時做家教很賺錢，一個人比全家賺的還多，但怎麼賺來的、通過什麼賺的，就沒人知道了。
郝平也是聽老師閒聊，聽說了在京城上學的蘇昭跟學校聯繫，說有個公益組織，要過來給他們高三的貧困生捐款，據說每人一千塊！要知道高三有兩百多名貧困生，粗略的一算，這筆捐款就有二十來萬！
對明東這個國家級貧困縣來說，老師工資水平幾乎在全國墊底，郝平是副校長了。一個月的工資也就六百塊，他姐夫杜義，是教委主任，一個月才一千出點頭，二十多萬對他們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字。
郝平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到匯報給姐夫，他姐夫雖然是教委二把手，但一聽說二十來萬的捐款，也驚的半天才緩過來。
對明東縣來說，他這個二把手除了工資比普通職員稍高一點，其他的屁大點好處都沒有。
經濟好的地方，教育體系都是肥差，隨便哪個重點中學的名額也值個幾千上萬。但在明東，幾乎所有的學校都招不滿學生，原因很簡單，失學率高，以往每年夏天都得派老師下鄉去勸學，哪有學生家長拿錢來找他們求學的？明東幾所中學的教學質量都很差，更不存在什麼倒賣名額了。
別說這些收入基本為零，就連大部分教委、學校經常倒騰的英語報、教輔教材這種賺小錢的手段，明東教委都玩不起來，以前也曾有人推銷過。說是如果能讓學生訂英語報，一個月十八塊錢，給教委領導返利五塊，可是明東縣願意花十八塊錢一個月訂一份英語報的學生。算一算連一百個都沒有，學校更不敢強制，實在是貧困生太多，就算家庭勉強過了貧困線，也不願意花這份錢。
再加上整體經濟水平底下，上級幾乎沒什麼撥款。所以，在明東縣，硬生生因為窮，教委混成了一個清水衙門。
教委一把手和杜義這個二把手，一直盼著上級能給教委批一輛配車，免得每次外出開會都要擠破舊公共汽車，，但硬是盼10幾年，他們的標準也一降再降，從開始的新桑塔納，後來是富康，現在，是做夢能希望能有一輛二手桑塔納，哪怕再舊再破，也比擠公共汽車強。
但上級部門一直在拒絕，一開始說沒錢，後來說沒閒車，再後來，就說沒多餘的資金給縣教委配司機，上級部門批示，如果教委能找到社會贊助、自食其力買一輛車，就每月批他們一千塊錢用車補貼。
上級的批示把杜義和一把手氣的在辦公室里罵娘，怎麼到了明東縣就什麼都不受待見？連他媽一輛配車都沒有？說白了還是窮，窮到骨子裡之後，教委在百姓眼裡壓根連個屁都不算。
窮了這麼久，他們也沒見過多少捐款，忽然聽說有人要來這裡捐二十萬，杜義差點高興的蹦起來。
他馬上跟一把手請示，倆人統一目標：二十萬捐款要想辦法截下來，截下來教委就能添一輛新車，嶄新的桑塔納才十二、三萬，上級一個月還多給一千塊錢用車補助，這好事哪裡去找，決不能錯過。
所以杜義才把郝平派過來，星期天就在學校盯著，看金主什麼時候到，只要來了，立刻打電話給杜義，說什麼也得連蒙帶騙的，讓金主把錢捐到教委。
郝平沒忘記自己任務，直接搬了個凳子坐在周浩對面，笑嘻嘻地套著近乎：「周老闆在京城一定有很大的產業吧？你能來明東縣捐助，真是明東縣的運氣！」
周浩皺眉看著郝平，覺得這傢伙說話太奇怪，雖然覺得詫異，但周浩也沒多說，只是微微一笑，客套的應酬一句：「這都是應該做的。」
郝平點點頭，嘆了口氣，「周老闆有所不知啊，咱們明東縣是國家級貧困縣，全縣小學、初中、高中加起來幾十所，每一所都很困難，尤其是鄉下的小學，連最基本的遮風擋雨都做不到，可憐那些小學生都還不到十歲……」
李牧心裡更詫異了，郝平這話什麼意思？難道還想讓自己給鄉下的中小學捐款？他作為明東中學的副校長，操的教委的心啊。
周浩還沒回應郝平的話，方凱鋒戲虐地說：「郝平，我聽你這話的意思，是不是你要跟你姐夫的職位對調啊？是不是明天你就要去教委做副主任了？」
郝平臉馬上陰沉下來，「方凱鋒，你說話怎麼這麼難聽？」
「難聽嗎？」
方凱鋒知道郝平在打什麼主意，周浩帶來的二十萬，是要捐給高三貧困生的，他作為校長，心裡太清楚這二十萬對這屆學生會帶來多大的影響，一人一千塊，能幫高三學生的太多了，說不定明年高考，考上大學的人數會比今年多一倍，現在他怎麼能眼睜睜看郝平和他姐夫窺視這筆捐款。
郝平瞪了方凱鋒一眼，「難不難聽你自己清楚，你也五十歲的人了，熬幾年退休了，我勸你眼界也稍微開闊一些，明東中學是咱們縣最好的，你不能因為明東中學還說得過去，就覺得咱們縣所有的學校都說得過去，你抽空去那些村小學看看，你看看……」
「我看你奶奶個腿！」方凱鋒一拍桌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麼主意，我把話放在這，你想都別想！」
怪不得總覺得這個郝平有問題，原來還有教委關係呢。
郝平一直說鄉下中小學更需要幫助，結合他有個姐夫在教委當副主任，周浩也就懂了，捐款截留，這種事對他來說早就見怪不怪了。
後世的新聞里沒少報導這種事，自從那位駕駛瑪莎拉蒂的郭小姐火了，教育、慈善系統這麼多年揪出的大小蛀蟲數不勝數，他們的套路無非就是，第一是捐款挪用；第二是捐款截留。
周浩之所以要不遠千里親自跑來搞助學，而不是直接把希望之光的淨利潤捐贈給有關部門和公益機構，怕的就是助學款沒進學生口袋，反倒落入其他人手中，沒想到，剛在校長辦公室坐一會，就有人過來打自己這筆助學款了。
郝平被方凱鋒一將，有些惱羞成怒，「方校長，你太狹隘了，完全是只管自己不顧他人，！周老闆有心捐助咱們明東縣的教育，這筆錢一定要用到刀刃上！」
方凱鋒反問：「你知道刀刃在哪？」
郝平一拍大腿，「我怎麼不知道！」
「那你說說刀刃在哪？如果你說的有道理，說動了周先生，周先生或許親自把錢送到你說的刀刃上。」
郝平沒想到方凱鋒這麼說，指著他：「你，你這個人……」半天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到門口剛停下，沒聽見敲門，就見房門被人推開。
周浩一抬頭，一個有些肥胖的男子推門進來，他穿著板正的西褲、長袖藍襯衣，頭髮從右側往一邊倒，典型的地中海髮型。
來人進門就說：「哎喲，方校長，哪位是京城來的貴客啊？」
方凱鋒看了來人一眼，不咸不淡地說：「杜主任，你這是來我們學校視察啊？」
來者正是縣教委副主任杜義。
杜義一聽到方凱鋒這話，呵呵一笑，「我是過來見從京城來的貴客，縣教委怕你們明東中學招待不周，怠慢了貴客，也擔心你們不了解咱們縣整體教育情況，再誤導了貴客。」
從一進門。杜義就跟郝平一樣，兩眼滴溜溜在屋裡亂轉，很快就把目標鎖定在周浩身上。
不過他對周浩的年紀非常驚訝，周浩看起來也就二十歲，他哪來的二十多萬捐給明東中學的貧困生？
一開始，杜義還覺得周浩是來扯淡的，但仔細一想，人家大老遠從京城來的。光路費就得不少錢？哪有人這麼折騰。
想通這一層。杜義更高興了，年輕人嘛，出來搞慈善，應該是腦袋一熱的富家子弟，越這樣的人就越好哄，只要讓他們把注意力從明東中學轉移，帶他們到下面鄉村學校走走看看，沒準就能讓他做善事的熱血更沸騰，只要讓他覺得明東縣有更多鄉村小學比明東中學更需要錢，再施以引導，應該就能讓他把錢捐到教委。
杜義雖沒這樣的操作經驗，但市里開會時，聽說隔壁縣出過一個名人，後來下海經商，在南方當了企業家、賺了很多錢，前些年想回家鄉做點好事，本來是想給母校捐點錢，後來教委一插手，帶著他在鄉下轉了一圈。
那個企業家果然覺得家鄉需要幫助的學校太多，鄉村學校遠比自己母校的條件更艱苦，就把原定的捐款數額五五分，一半給母校，一半給教委，教委沒見好就收，而是私下裡跟企業家拋出了名聲引誘，如果捐款全給教委，教委給他連送三面錦旗，而且是派人親自送到他的公司。
企業家立刻就同意了。
杜義今天就準備有樣學樣，先把周浩安撫住，讓他別急著把錢給明東中學，然後再打同情和引誘兩套組合牌，相信周浩一定會乖乖把錢送到教委來。
他和一把手盼一輛配車盼太久了，這二十萬到位，不但能解決一輛車的問題，還能解決教委其他不少事。
方凱鋒心情很糟糕，杜義竟然也來了，真是無利不起早，教委看來是盯死周浩帶來的二十多萬捐款了，這要是真被他們截留了，最後能到學生手裡的錢有十分之一，就算燒高香了。
郝平一見姐夫來了，急忙給他介紹周浩，杜義客套一番，「周老闆這麼遠過來援助我們明東縣的教育事業，我們縣教委肯定得盡地主之誼，我們主任在咱們縣最好的宏遠酒店訂好了酒席，專程款待周老闆這個慈善家，咱們是不是現在就過去，先喝喝茶、聊聊天？」
郝平也急忙附和：「是啊周老闆，主任正好明天要去鄉下視察工作，你可以跟他聊聊，一起過去看看，也算是熟悉熟悉咱們明東縣的教育情況，你大老遠來了，咱們怎麼也不能讓你們稀里糊塗的捐款就走是不是？」
周浩一直沒說話，看這兩人在跟前唱雙簧，心裡早就生氣了，真把小爺當盤菜了？這幅吃相也太難看！
一開始周浩還覺得，伸手不打笑臉人，但以後希望之光的助學還要去更多類似明東縣這樣貧困縣，如果每到一處，地方教委都出來截留捐款，那希望之光的助學也就不用幹了，所以第一次自己絕對得足夠強硬，正好自己帶著媒體記者，第一次就得做出一個標杆來，讓以後的牛鬼蛇神見到就自覺退避三舍！
沉默的周浩說話了，「杜副主任，吃飯就不必了，明東縣最好的酒店，一桌酒席也得不少錢，留著多捐助一個學生更好。」
杜義腦子一轉，馬上換了個套路：「周老闆說的對，這樣吧，晚上乾脆就到我家吃，讓我愛人炒幾個家常菜的我跟你好好介紹介紹明東縣的教育情況還有明天的地考察。」
在杜義來看，如果周浩是沽名釣譽，那飯桌上就肯定好說，只要錢給到教委，教委在送錦旗和寫感謝信這事上絕對配合好，如果周浩是真助學，那也行，跟著下鄉看看鄉下教學的艱苦，教委只要表現出心系基層，他八成也是會把錢給到教委來，再說，錦旗和感謝信成本低廉，完全可以也許諾進來，到時候再不行，就讓鄉村小學的校長、老師帶學生歡迎一下。
沒想到周浩面無表情地說：「吃飯就不必了，我們過來只是要給明東中學的高三貧困生捐助，明天上午我們把錢發到學生手裡就回京城了。」
黃杜義急忙說：「那也不耽誤吃飯啊。」
周浩站起身來，很堅決地說：「謝謝你的好意，心領了」說完，他對方凱鋒說：「方校長，名單就按你定的來，明天上午麻煩把學生組織一下，我們明天上午等銀行開門就去提款，九點之前到學校。」
方凱鋒一聽周浩表態，而且還把杜義和郝平的路堵死了，對他不由得刮目相看，一臉興奮地說：「好！明早九點我讓全校學生在操場集合！」
周浩點點頭「那咱們明天見吧。」隨後婁新雨、倪高旻、蘇昭說：「咱們走吧。」
其他三人也早看出杜義嘴臉，一聽說要走，紛紛起身跟著他出門，杜義急了，趕緊追上來，「周老闆，周老闆，你這個捐款定的實在是太兒戲啊。」
周浩不理他，他追出門去，在走廊上說：「周老闆，鄉……」
「周老闆，要不咱們打個商量，你想捐錢給明東中學，沒問題，不過明東中學不需要這麼多的善款，要不把善款一分為二，一部分留給明東中學，一部分留給鄉下學校……」
周浩被他跟煩了，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所有的善款都給明東中學，而且都直接給到學生手裡，這事沒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