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深時霧起(5)
小學四年級那年,雷霆從同學嘴裡聽說剛轉校過來的新同學宋歐陽手裡有架特別漂亮的飛機模型,想著自己家玩具房裡,堆的比山高的各種小飛機、機器人,忍不住帶著嘚瑟的心去找他炫耀,卻沒想到後者眼神都沒給他甩一個。
雷霆家裡條件好,是典型的那種從小被父母慣大的小孩,要不然脾氣可能也不會那麼大,被小朋友們天天圍著繞著,天之驕子慣了,忽然來這麼一個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的人,自然不服氣。
當天放學半路堵宋歐陽幹仗,結果——當然是被從幼兒園開始就「身經百戰」的宋歐陽給打的趴在地上起不來。
末了,雷霆還聽他滿含嘲諷的給他說了一句:
「你那一屋子的東西,叫模型嗎。」
第二天,雷父雷母到學校不依不饒非要給老師討個說法,老師自然第一時間聯繫了廖奶奶,所以那天對於全校師生印象最深刻的,可能就是廖奶奶滿學校的追著宋歐陽打了吧。
……
男孩子之間的感情有時候確實會有些莫名其妙,那句「不打不相識」的至理名言,也完完全全的展現在了他們兩個人身上。
現在想想,彼時還是小屁孩的他們確實挺好笑的,可這也是他們有交集的開始——
當後來雷霆抱著兩架小飛機跑去質問宋歐陽「這不是模型是什麼」的時候,宋歐陽二話沒說當著他的面,把他那兩架飛機拆的七零八碎,對著目瞪口呆的雷霆道:你親自組裝起來的,叫模型,買回來的,叫擺設。
……
宋歐陽和雷霆關係直,跟後來升初中之後因為意外才熟識起來的喬巍然不同,他倆是從誰也不服誰開始的,宋歐陽看不起他那時候揮金如土的少爺樣,而雷霆也看不慣他一副乖戾散漫,唯我獨尊的傲視不羈。
時間過去這麼久,從有清晰記憶以來,朝夕相處的兄弟,一起翻牆頭逃課,一起挨罵,一起把省下來的生活費買參考書,買零件,組裝模型,一起躲在體育館裡,一遍遍拆解重裝,一起分享第一次得獎的喜悅,一起從渾渾噩噩的日子到後來憑著彼此拗著的一股子勁迷途知返——
人總有一天會明白,這種從年少開始的感情,才是真的純粹,是刻在骨子裡的那種純粹。
可就在我以為我們能一直這樣下去的時候,忽然有一天,你卻告訴我,我因為你而走上的這條路,你決定停在了半路。
夏天似乎也能理解雷霆此時心裡那種憋悶酸脹的不甘心,就算不太能了解的具體,總歸想想被半路拋下的人,心情好不到哪裡去。
「對不起。」
夏天看著眼前的雷霆,這三個字就不由自主的從嘴裡冒了出來。
事後她想,她在為誰道歉呢?替歐陽嗎?可她又有什麼資格替他給他道歉呢?
雷霆似乎也很迷惘,聽到她的道歉,明明知道她錯解了自己說的話,可又什麼都說不出來,抬手扒拉一下頭髮,表情頓時有些煩躁,「你們不用給我道歉,反正——」反正什麼?反正人生路都是自己的,自己如何走,又關其他人什麼事?
那他現在到底是在做什麼?又揪著什麼不放呢?雷霆有些好笑的想。
半晌,他看著夏天吐一口氣出來,勉強笑道,「算了,歐陽和你,終究是一路人,我早該知道的。」
夏天沒聽太清雷霆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因為恰巧這時候身後包廂的房門被人拉開,喧嚷的聲音從身後洶湧而出,蓋過了他的聲音。
最先出來的幾個人看到站在走廊里的雷霆和夏天時,腳步頓住,後面跟著的一堆人出不來,推推搡搡的問:幹嘛堵著門口不走?
站在最前面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的那個人,這次比賽並沒參加,夏天也不太熟,叫不出名字,一雙眼在兩人之間打了打轉,才看著雷霆開口問道,「霆哥,我們幾個想去唱會歌,問老大老大說不去,你要去嘛?」
話雖然是這麼問,但任誰聽,都能聽得出來他並不是很想要雷霆真的跟著去,畢竟——
最近的霆哥不是以前的霆哥,以前的霆哥脾氣爆雖爆,可還是很平易近人的,而這幾天的霆哥…氣壓不是一般的低,讓人太不習慣了……
而且看著這會兒他和大嫂……氣氛微妙的著實有點讓人捉摸不透。
雷霆聞言,看著他冷冷道:「把你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扔出去,我就不跟你們去。」
夏天:「……」
「……」喬巍然大掌一把捂住那人的嘴,拎著人脖子扔到身後,看著夏天道:「甜甜進去吧,剛剛老大還在找你。」
夏天點了點頭,從這一堆人自動讓出來的一條縫隙里擠了進去。
徐靜宜本來在跟隊裡僅留下的兩個女生聊天,大概是聽到了門口的動靜,夏天進到包廂里的時候,她正起身往外走,看到夏天進來,問她,「外面怎麼了?」
夏天笑了笑,沖她搖搖頭,「沒事,他們說去唱歌,問問雷霆去不去。」
徐靜宜無他,「噢」了聲,指著沙發的位置又給她說,「歐陽剛剛找你。」
夏天點點頭,走到窗口沙發那,看到宋歐陽雙眼閉著,一隻手撐著頭靠坐在沙發上。
她沒說話,坐到他旁邊空著的沙發位,臉枕著胳膊貼在沙發背上,側著身子看著他,這麼一瞬間,心口忽然莫名的就有些心酸,總覺得他現在的樣子,和去年的自己何其相像。
做了一個自己深思熟慮後做的決定,本以為或是期待著身邊最親近的人會理解,會支持,卻沒想面臨的,還是是與之相反的結果。
聽著那些要跟自己絕交的話,雖然宋歐陽表面上雲淡風輕,毫不在意,可他心裡真的不慌,不難受嗎?怎麼可能。
那種心情夏天經歷過,所以感同身受。
可能說些什麼呢?
他們也確實從他們兩個人的身上受到了傷害,身為朋友,他們也只是擔心和想要他們好而已。
人人都想別人對自己好些,可真對你好了,又害怕,擔心這些好,會變成桎梏住自己的枷鎖,人世間所謂的貪念,可能就是由此而生的吧。
……
宋歐陽早察覺到夏天坐在了自己旁邊,可半天沒聽到說話,一雙眼慢慢睜開,瞥向她。
他眼睛真是生的漂亮,最戳夏天的點是他呈尖角的眼頭和眼尾,扇形的雙眼皮在眼尾處慢慢暈開,又和微微上挑的眼角平衡下垂,是極完美的眼睛形狀。——至少對她來說。
此時漆黑的瞳仁因為醉意像蒙了一層水,讓本就清亮的淚膜顯得更亮,少了清醒時面對其他人的幾分凌厲,他這時候就這麼靜靜地看她,說是含情脈脈,都不能盡言她的心跳一二。
鬼使神差的,她身子前傾,對著明顯眼裡閃著疑惑的宋歐陽,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我們今晚別回學校了吧。」
宋歐陽眨了一下眼,似乎是因為醉酒,覺得自己不清醒,聽岔了;又恍惚覺得她剛剛其實並未開口,是自己幻覺了,他眉頭蹙了蹙,放下撐著自己腦袋的右手支在身側從沙發上坐直身子。
再側頭看夏天時,就更是覺得自己想的沒錯,比賽那天在飯店門口的那個插曲他還記得清楚,甜甜又怎麼可能會主動說這句話。
正在這時候,雷霆從外面進來,看了眼窗口沙發上湊的極近的兩個人,又看著還在桌邊閒聊著的三個女生道,「我叫了三輛車在樓下,下去吧。」
凌瓏和黃琪琪先跟他們道了別,起身離開,夏天看雷霆過來扶宋歐陽,後者沒拒絕的站起身子,只道是他無聲拒絕了自己的「提議」,雖然不明白是因為什麼,還是有些尷尬的隨後一同起身,和徐靜宜跟在他們身後,出了包廂門。
到樓下,凌瓏和黃琪琪的那輛車最先離開,而他們四個人,自然是她和宋歐陽一輛車,靜宜和雷霆一輛。
宋歐陽雖很小的時候就不服管,但是好在他就算在最叛逆的時候,也沒沾染上什麼真正的壞東西。
知道他酒量不錯,是在她十五歲生日那天,雷霆從家裡偷拿了幾瓶他爸爸珍藏的酒,紅的白的都有,雖是說要給她過生日,可她和靜宜都沒喝,全給他們三個男生自己幹完了。
也不知道雷霆是不是和喬巍然商量好了,找著法子灌他,他雖然明白,但也沒拒絕。
看著似乎心情也很好。
最後雖然醉了,但表面完全看不出來,除了看著你的一雙眼睛裡像是浸了水,跟平時無二,要不是他們送他回家時,被廖奶奶聞見一身的酒味,奶奶可能都看不出來他喝了酒。
高中正式畢業那天,全班同學去聚餐,好多人喝的酩酊大醉,百態醜樣她都看了,那時候心想,歐陽確實是她所認識的人里,酒品最好的那個。
就像現在,安安靜靜的靠在車后座上,閉眼假寐。
要不是他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捏著她的手指頭,她都以為他已經睡過去了。
十幾分鐘後,車子在北城大學門口停下,夏天付錢的時候,聽見前面的司機師傅小聲問她,「又吵架啦?」
吵架?又?
夏天不解,看了司機師傅兩秒鐘,才模模糊糊認出來這位就是上次從飯店送兩人回來,錯以為兩人要分道揚鑣的那個司機師傅。
這個世界還真是小,夏天想著,因為剛剛宋歐陽的「拒絕」而有的不舒服和尷尬,忽然因為這個認知莫名好了一點。
她在手機上點了付款,笑著給師傅解釋,「不是,今天聚餐他高興,多喝了兩杯,有些醉了。」
師傅圓圓的臉上漾了漾笑,不覺說了兩句北城話,「那忒好,看你們兩個小孩忒合適。」
夏天大概聽明白了,笑著給人道謝,隨後輕推了推宋歐陽,小聲說,「歐陽我們到了,下車吧。」
從車上下來,兩人在路邊站了幾分鐘,雷霆和徐靜宜的那輛車才到。
兩個人下了車,走到他們跟前,夏天看著雷霆,其實說不太清楚自己現在心裡的感覺是怎麼樣的。
雷霆可能已經理解了歐陽的決定,要不然剛剛在飯桌上那杯酒他可能不會喝下去,可又想著剛剛在走廊里和他的對話,又覺得他其實並沒有真的原諒歐陽的「半途而廢」。
只是當時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他又不好真的給他抹面子。
可要是真的沒原諒歐陽,他應該也不會關心他能不能自己走回寢室吧。
夏天在腦袋裡胡亂猜著。
也許是因為吹了會兒風,宋歐陽覺得好多了,揉了揉太陽穴,給要送他回宿舍的雷霆道:「我沒事,能走,你們回去吧。」
夏天不解,問他們不回宿舍,要回哪兒?
雷霆有些意外的看她,摟著徐靜宜指了指身後,「靜宜沒給你說過嗎?我們去年就在這小區里租了套房子住。」
「……」夏天撐圓了眼看看雷霆,又看徐靜宜,看著後者一臉無辜的說忘了,頓時語塞。
她本來還以為,她和宋歐陽發展的已經夠迅速了,沒想到還是落了人一截。
……
回去的路上,夏天好半天還沒從他們兩個人同居的事上回過神,問一旁的宋歐陽是不是早知道這件事,後者緊了緊握著她的手,輕笑了一聲,「我給你說過,你忘了?當時我還問你我們要不要學他們一起到外面租個房子住,你拒絕了。」
夏天懵了,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追著他問什麼時候,宋歐陽給她說了,她還是一點印象都沒,只能猜測當時自己絕對是被他親的迷糊了,完全沒聽到他說了什麼。只是她才不會這麼告訴他,多尷尬。
……等等?
這麼一想,夏天腦袋裡忽然蹦了一個念頭出來。
她忽然想到,剛剛在飯店包廂里,她給宋歐陽說的那句話,他會不會也是因為沒聽到呢?畢竟如果他當初真的有跟自己提議過和他一起去外面住,那剛剛無聲拒絕自己的機會還是挺小的。
夏天晃了晃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側著頭看著宋歐陽淺笑著叫他,「歐陽。」
後者「嗯」了聲,也低頭看她。
她抱著他這側的胳膊,笑著問他,「剛剛在包廂里,雷霆進來之前,我在沙發那問了你一句話,你聽見了嗎?」
宋歐陽聞言腳步瞬間頓住,低頭看她的一雙眼裡,確實摻著幾分難以置信,「你是說——?」
夏天從他的表情里,已經知曉了答案,笑眯眯的沖他點點頭,又直接掐斷了他接下來可能要說的話,「機會已經沒了。」
「……」宋歐陽嘴張了張,頗有些悔恨的道,「我以為我醉酒出現了幻覺。」
當時又怕他再問出來,她沒說過,想著她上次在飯店門口面上的顧慮,他也張不開口,結果誰知道——
夏天知道了答案,心裡默默道,「世間所有的矛盾,皆因溝通不當而產生」這句話,果然是真理不假。
沒了這層誤會,她心情又好了許多,好笑的拉著恨不得馬上扛著她往校門外走的宋歐陽繼續往寢室樓的方向走。
只是在宋歐陽追著問她當時為什麼會突然問他那句話時,緊緊閉上了嘴,總不能給他說,國慶在家裡的那次,唯一一次的那次親密,她雖不覺排斥和突兀,但總歸好像差了點什麼。
可剛剛在沙發上那麼看著他,忽然就覺得,有些東西到了情之所至的地方,也許是荷爾蒙作祟,可更多的,是想要通過這種無比親密的方式,告訴你——
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