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出來混的,遲早要還……

  中環面海的一棟高樓里,人頭攢動、電話聲不絕的中央辦公室,正全神貫注對著大部頭電腦敲鍵盤的何初三,突然吭哧一下打了個大噴嚏!

  噴嚏之後又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冷戰,他吸著鼻子抬起頭,遠處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調正嗖嗖放著冷氣。

  何初三這晚準點下班,跌破不少同僚眼鏡。在菜場買了一些新鮮肉菜,他行色匆匆回到家中。剛一推門,就發現氣氛有點不對勁。

  時值黃昏,天色偏暗,窗簾一關更是密不透風。夏六一沒有開燈也沒有開電視,歪坐沙發,兩條長腿架在茶几上,一隻手撐著腦袋,一隻手旋轉把玩著一卷膠捲,森冷陰沉的氣息撲面而來。

  茶几上的碗碟飯盒都被他粗暴掃開,油膩膩的殘渣與灰白的碗碟碎片攤了一地。茶几正中擱了一隻被砸成兩半的相機,附近散亂著幾張照片。

  ——怎麼看怎麼像大老婆派私家偵探抓了奸,拿著照片回家興師問罪。

  何影帝十分悚然地咽了口口水,趕緊掃掉腦中這不合時宜的想像。他若無其事地關了門,開了燈,放下東西,摘了眼鏡,這才鎮定地上前幾步,靠近殺氣騰騰的夏大佬。

  「六一哥,」他開口道,臉上還是如往常一般坦然誠懇的神情。無辜得很,老實得很。

  夏六一一腳踹到他膝蓋上,登時將他踹跪了下去!

  何初三摔倒在油膩碎片中,膝蓋往下頓時扎了兩腿碎渣。他暗忍著痛,撐地跪直起來,抬眼看著夏六一,仍是面色鎮定。

  「六一哥。」他又喚了一聲。

  夏六一黑著臉,聲音森冷,「誰拍的?什麼時候拍的?怎麼拍的?」

  桌上那幾張照片和那些尚未洗出來的膠片,全是他從公司里剛出來的樣子。有站在公司門口的,有彎腰進車的,最見鬼的是一張清晰的近照——他開著車窗,坐在車裡神色淡然地抽菸!

  這他媽拍的時候站得有多近?藏得有多好?!

  何初三老老實實挨個回答問題,「我拍的。周末不加班的時候。我穿了偽裝。」

  夏六一咬了咬牙,冷笑道,「行啊,何阿三,長能耐啊?!業餘時間還玩起跟蹤來了是吧?!難怪提到差佬就幸災樂禍,你他媽也是差佬是吧?!」

  何初三抬眼看了看他,給出了十分誠懇的辯解,「沒有,六一哥,我體能測試肯定不合格,又是學金融的,做警察不合適,最多進廉政公署。」

  夏六一跳起來又踹了他一腳!「他媽的還跟老子頂嘴!收聲!」

  何初三往地上一撲,歪歪扭扭地爬起來,這回乖乖地不吭聲了。

  夏六一一屁股坐回去,拍了拍沙發扶手,「行啊,何阿三,老子還真不該小瞧你。這大半年你裝成貞操男,跟小荷約會,送東西吃飯,還有昨天去『看病』,都是做給老子看的,嗯?」

  何初三老老實地點頭,「是。」

  夏六一從喉嚨里擠出一絲氣音,驀地跳起來一把拽住他頭髮,「啪」一下將他整個腦袋按在了茶几上,抓起地上一塊油膩沾血的碎塊,抵著他喉口,笑得滿臉都是猙獰,「你還有種承認?活得不耐煩了?」

  何初三側臉被壓得扁扁的,眼睛努力轉動著看向他,嘴唇蠕動著道,「六一哥,稍等一下。」

  夏六一疑惑地略微鬆手,何初三小心翼翼轉過身,從茶几下面翻出張布手巾,把那塊形狀尖銳的瓷盤碎塊從夏六一掌心裡拿出來,仔細替夏大佬擦了手,抹去沾在夏大佬手指上的一點碎渣,墊上手巾,再把碎片放回去。

  然後認命地把臉往茶几上重新一貼,「你繼續,小心別割了手。」

  「……」夏六一。

  夏六一丟了碎片,扒了何初三的西裝外套捲成條,劈頭蓋臉地把他抽了一頓!一邊抽一邊破口大罵,「他媽的!你以為這麼演一段老子就下不了手是吧?!撲街仔!混帳玩意兒!玩你大佬?!老子今天抽死你!」

  何初三穿著單薄襯衫,抱頭護臉,一邊躲一邊悶笑。夏六一看見他低頭顫肩膀,就氣不打一處來,連罵帶打,連抽帶踹,直揍了他十幾分鐘才消停。

  夏大佬發泄得厲害,完事之後,大叉著腿坐在沙發上,累得直喘氣。眼看著何小癟三鬼鬼祟祟地想直起腰,又一腳將他踹了回去!

  「六一哥,別打了,」何初三趕緊抱著他小腿,苦笑道,「我明天還見客戶。」

  「見你媽……」夏六一剛想接著踹他,看見何初三搖搖晃晃站起來、膝蓋往下的西裝褲上都是碎片與血跡,黑著臉將腿收了回來。

  何初三扶著茶几站直身,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慘狀,然後彎腰將膝蓋上一塊滲著血的碎渣輕輕拔掉,一小股血流頓時跟著往外涌。

  夏六一心頭一跳,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滾去換條褲子,出來擦藥。」

  何初三正拔著碎片的手一頓,抬眼看著他。

  這個心狠手辣的黑道大佬,能夠單人雙刀砍翻數十人,能夠一拳將八尺壯漢的腦袋砸進地里,說要抽死他,卻只把自己抽了個氣喘吁吁,見過多少殘酷血腥,卻見不得他膝蓋上一道小傷。

  他踩著滿地碎片搖晃著向前走了一步,膝蓋一彎,一下子栽到了夏六一身上!

  夏六一先是一驚,以為他被自己揍暈了,結果手忙腳亂將他埋在自己肩窩的腦袋捧起來,卻是屁事沒有!

  何初三滿臉都是忍痛忍出來的冷汗,迎著他沒來記得收回去的擔憂目光,收攏雙臂環抱住他的腰。

  「幹什麼?下去!」夏六一隻覺得這小子被打傻了,無力的右手往他腦門上啪地拍了一下。

  「六一哥,」何初三趴在他身上低聲喚道,一雙眼睛像一潭黑汪汪的池水,盛滿了夏六一的倒影。

  他向來老實誠懇的臉上,突然露出狡猾的笑意。

  「六一哥,你要知道,像我這種人,你如果下不了手的話……就再也推不開了。」

  他突然低下頭,覆上夏六一的唇。

  夏大佬千算萬算,都沒料到這混帳玩意兒竟敢如此大膽,猝不及防之下,大腦當機,呆成了一塊木頭!

  何小癟三連舌頭都擠了進來,溫柔繾綣地舔他的唇齒,在他舌尖上輕輕頂弄。

  夏六一上一次接吻經歷還是十幾年前某間潮濕發霉的暗紅色房間裡,某個濃妝艷抹的不知名的女人,厚重的脂粉味道、混合著酒臭與唇膏味的嘴巴,令他當即推開人跳下床去,嘔吐不止。現在陡然遭了何初三這麼清新溫柔的一吻,他下意識地連呼吸都顫抖了起來。

  其實何處男說技巧也沒什麼技巧,都是些紙上談兵的書本知識。剛接觸到夏六一綿軟溫熱的唇,他就整條脊椎都軟了,心肝脾肺臟在身體裡簡直要化成一灘血水——肖想了許久的六一哥的嘴巴,果然是好軟好熱好甜……

  這書呆子腦子裡一團漿糊,閉著眼睛沉溺其中,全靠意志力死撐著耍帥。幸而夏大佬也疏於抵抗——直到他在夏六一嘴裡遊走了一整圈,末了實在喘不過氣,戀戀不捨地退出來,又在夏六一唇瓣上輕輕舔了一下,一直呆愣的夏六一才回過神,一拳頭揍了過去!

  何初三蓄謀已久,防備頗深,歪著腦袋一偏頭躲了過去。他迎著夏六一驚怒瞪大的雙眼,不怕死地湊上去,在他唇角又親了一下。

  「六一哥,下次記得吃完中飯也要刷牙。」他黏黏糊糊地蹭著夏六一鼻尖道,作為這次初吻的總結。

  然後就被夏大佬一膝蓋頂中腹部要害,緊接著整個人被掀翻在地!再次扎了一背碎片!

  ——戰鬥力仍然弱得令人神傷啊,何精英。

  何初三在地上撲騰兩下,攀著茶几掙扎著爬起來。夏六一握著拳頭氣喘吁吁地坐在沙發上,從臉到脖子到耳朵全是通紅一片——不知道是羞得還是氣的。眼睛裡也是赤紅一片——這就一定是氣的了。

  他頭頂冒著蒸汽,殺氣騰騰地瞪了何初三好一會兒,左手拳頭握得是嘎吱作響,然而腦子裡同樣是一團漿糊,簡直想不出下一步應該做什麼……

  ——殺了算了!腦袋剁了,抽筋扒皮,肉全剃下來餵狗!

  他還未來得及將這狂怒的計劃付諸實踐,門外就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兩人皆是一凜,收拾起神色互相對視一眼。夏六一翻身而起,腳步輕巧地跨進臥室。何初三抓起桌上照片相機,順手塞入沙發下,一邊匆忙脫下身上狼狽破爛的衣物,一邊提聲問,「誰啊?」

  「你好,隔壁鄰居,」一個斯文的女聲道,「借醬油。」

  何初三搬來此地就一兩個月,早出晚歸,從來沒跟鄰居接觸過。心中雖然起疑,但是對著貓眼看了一看,也確實是一位打扮普通的年輕女子,二十幾歲年紀,神情坦然。

  他看了站在臥室門口的夏六一一眼,夏六一皺著眉頭,向他丟出一條長褲一件襯衫。

  何初三一邊穿上乾淨衣服一邊道,「稍等。」

  「好,多謝啦。」

  開門之前,何初三眼角跳了一下。他對著貓眼又仔細看了一番,覺得這女子莫名古怪——站得位置十分靠中,像是要遮掩附近什麼似的。再說這種廉價的唐樓租屋,租客魚龍混雜,一個年輕單身女子,隨隨便便就來敲新住客的房門……

  他心頭一暗,退後一步,正要跟夏六一發聲警告,劣質房門就被人從外撞開!

  「碰——!」

  一聲重響,頂著煙塵衝進來三名警員,為首的便衣女警一個擒拿手將何初三反剪在地,剛要上手銬,何初三一個鯉魚打挺,腳朝後蹬向她側肩。

  女警被掀翻在地,另外兩個急忙衝上來幫忙,何初三再一招太極掃腳,看造型極帥,卻是寡不敵眾,眨眼就被三人重新按回地上,還是應了「戰鬥力微弱」那句老話。

  「別碰他,」這時候近處突然響起夏六一冷硬的聲音。

  何初三慌然抬頭,夏六一脫了睡衣換了套衣服,竟然自己從臥室里走了出來。

  何初三又掙扎了幾下,被身後三人牢牢地摁死在地上。他竭力抬頭望著夏六一,粗重喘氣。

  夏六一看了他一眼,微皺眉示意他稍安勿躁。

  從門外走進來西裝達履的第四人,是面無表情的謝家華,他轉頭看著夏六一,「你果然在這兒。」

  「不關他的事,」夏六一道,「他什麼都不知道。放了他,我跟你走。」

  「六一哥!」何初三急道。

  「閉嘴!」夏六一喝他。

  何初三咬死了牙,默默握緊了拳頭。

  謝家華看了被按趴在地的何初三一眼,沉默一會兒,對下屬道,「放了。」

  「Sir,他窩藏嫌犯……」其中一位新來的下屬道。

  謝家華看了他一眼,那下屬識趣閉嘴。

  「夏六一,現在以涉嫌故意殺人罪逮捕你,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一切都將成為呈堂證供。」一名警員一邊為夏六一戴手銬一邊道。他推著夏六一要走,卻被夏六一擰肩避開。

  夏六一自己邁步走了出去,何初三惶然地跟在後面,急促地又喚了一聲,「六一哥!」

  「我跟他說句話,」夏六一對謝家華道。

  謝家華稍微停住腳步,夏六一戴著手銬走回去,何初三站在門邊,神情緊張地看著他。

  結果夏六一提膝一腳就將他踹進門去!「撲街仔!老子回來再收拾你!」

  ……

  何初三知道夏六一最後踹他那一腳是要他安心,但是他就算挨了這當胸實打實的一腳,也沒被踹掉半點不安。警察帶著夏六一走後,他打了一輛的士直奔九龍塘,下車之後仔細繞了兩圈,確定沒人跟蹤,然後奔崔東東家而去。

  他心急火燎前來報信,結果崔東東倒是比他輕鬆,「啊?這麼快就被逮住啦?沒事沒事,我馬上派律師過去。你放心吧,小三子!回去睡覺吧!」

  最靠譜的崔東東都這麼說了,何初三也只能惶然離開。他沒有再回港島,而是就近回了阿爸家。

  時值傍晚,他阿爸已經收了攤吃了飯,坐在樓下與幾位街坊鄰居吹風閒聊,見他神色恍惚地走來,急忙喚住他,「阿三?怎麼回來啦?吃飯了沒有?」

  何初三呆呆地搖了搖頭。

  他阿爸眼見他情緒不太對,急忙帶著他回了家,「這怎麼了?哎喲!褲子上怎麼都是血!」

  何阿爸心疼得團團轉,趕緊找來藥包,挽起何初三褲腳給他處理傷口,一邊擦藥一邊急道,「你這到底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你說句話啊!」

  何初三低著頭,輕聲道,「阿爸,是不是有警察來過,你跟他們說了我住哪兒?」

  「是啊,就今天下午,說是來訪查蛟龍城寨住戶的搬遷狀況,他們問你現在住哪兒,我就告訴他們啦。怎麼?你這是警察弄的?!你犯什麼事兒了?」

  「沒事,阿爸。以後不要告訴任何人我的事,就說我搬出去了,你不知道。我另外買一張新電話卡,萬一舊的聯繫不上,你就打新的,別告訴其他人。」

  何阿爸聽他聲音越來越低,愈發覺得不對,「阿三,你老實跟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有什麼事不能跟阿爸說!」

  何初三深吸了一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才應道,「六一哥被抓了。」

  他赤著兩個膝蓋,滿腳是血跡斑駁的碎痕,弓下腰去抱著頭,肩膀輕輕地發著抖,輕聲重複道,「六一哥被抓了。」

  「蛀牙仔?」何阿爸頓時唏噓感慨了起來,「怎麼啦?賣白面終於被逮了?」

  「不是,」何初三搖著頭,不肯再細說。

  「唉!」何阿爸嘆息道,「人哪,一輩子造多少孽,就得還多少債!他們這種出來混的,遲早要還!你說你一個大學生,老擔心黑社會算什麼事?就由他去吧!」

  何初三一言不發地搖著頭,手指緊緊地掐進太陽穴里。

  他說不出口,不行,不可能,怎麼可能由他去,怎麼可能放手!他剛剛親吻過那雙唇,就眼睜睜看著那人被破門而入的警察帶走,他被按在地上的那一刻瘋到極致,甚至願意為了夏六一阻攔警察,不顧一切地讓夏六一快走……正義,良心,道德,他念了十幾年書,聽了阿爸二十幾年教誨,卻居然想去維護一個滿手鮮血的惡棍!

  他明明滿懷希冀、躊躇滿志,希望著有朝一日將這個行差踏錯的黑社會引回正道。但是前路漫漫,還未能大步踏前,就已經先將自己陷了進去!

  他太天真,太樂觀,他花了大半年時間去玩一個欲擒故縱的小遊戲,卻全然未察覺平靜水面下的暗潮洶湧,他以為他們還有很多時間,還能等他慢慢長大,等他羽翼豐滿,等他布置計劃,等他勸慰引導……但是直到今天,他才幡然醒悟,夏六一的隕落只需剎那,而他甚至絲毫無力去搶救!

  崔東東讓他放心,他如何放得了心!夏六一肆意妄為,開賭檔,開妓院,賣白面,跟其他幫派血拼,什麼都做!就算逃得了這次,怎麼逃過下一次?說不定有一天還會被抓,說不定有一天橫死街頭……出來混的,遲早要還……

  他想著夏六一陳屍街邊的樣子,越想越怕得發抖。他深深地抽著氣,將潮濕的雙手從臉上拿下來,以為自己哭了,結果手心裡只全是冷汗。

  「阿爸,我沒事,你讓我一個人靜會兒。」他看著手裡的汗漬低聲道。

  何阿爸長嘆一聲,往他低垂的腦袋上拍了拍。他這兒子從小看著聽話乖巧,腦子裡卻自有一套主意,他管不上,也沒法管。好在何初三懂事聰明、又知道分寸——想來也鬧不出什麼大事。

  這一晚何初三睡在他那已經被阿爸改造成雜物房的小臥室里,床下與床的四周都堆滿了雜貨。

  他在四周逼仄的黑影里睜大眼睛,伸出右手,舉向黑暗的天花板。

  他攤開手掌,看著自己修長五指的形狀,緩緩地、用力地握住了拳,復又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