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小陸的故事(20)

  謝家華每天都去看望陸光明,給他帶份早餐,為他削個蘋果。陸光明一反常態地對他客氣又沉默,一本正經地道謝,再也不嘰嘰喳喳沒話找話地與他閒談,只問謝家華可不可以幫忙帶本書看。

  於是他倆就一齊在病房裡看起了書,每天從早上看到晚上,靜默又平和。

  這天晚上,謝家華的部下們剛破了個大案,一齊來看望阿頭,也順便為秦皓搞了個歡迎會——秦皓在謝英傑一案中保護證人Kevin有功,謝家華藉此向上級申請將他調回重案組,調令今天批了下來——眾人在病房裡又跳又鬧,「砰!」「砰!」地開著香檳慶賀。

  「你們這些衰仔!病人還要休息!」謝家華難得用髒話罵人,「要鬧出去鬧!」

  「哇,阿頭你成日都在這兒,我們還能去哪兒找你呀?」下屬們笑嘻嘻地。「是啊,再說人家陸Sir不會介意的是吧?」

  陸光明也笑,「大家玩得開心就好,給我也來一杯。」

  「你還在養傷,不能喝。」謝家華擋在他前面。

  「哇,阿頭心疼了!」「當然啦,阿頭要對人家『負責』哇。」下屬們互相眉來眼去,又把沉默倒香檳的秦皓給拉出來,「哎,阿皓,你說這是不是華嫂……」

  「都給我閉嘴!滾出去!」謝家華越聽越離譜,揮起枕頭一通亂掃。下屬們笑叫著滿屋子亂跑。「走了走了,我們接著去卡拉OK。」「哇,通宵抓賊抓了三天,你們還有力氣去唱歌?我不行了,我要回去睡覺。」「同睡同睡。」「走開啦色鬼。」

  一群人趕在謝家華發作之前溜個精光。只有秦皓尷尬又無辜地留在那裡,小聲道,「家華哥,我沒有那樣說過,是他們在來的路上亂猜,他們問我,我沒說話,他們就說我默認……」

  謝家華比他還尷尬,趕緊將他推出去了,「我知道,你早點回去休息。」

  關了房門,謝家華轉過身來與陸光明相對。陸光明依舊沉默著,臉上的笑容也收回去了,只是安靜地低頭將視線投放在被子上。氣氛頓時比之前還要尷尬起來。

  「你……你也早點休息,我走了。」謝家華道。

  「等一等。」

  兩人又尷尬了一陣,陸光明輕聲道,「我想去看看阿三。護士姑娘說他這幾天都不肯吃東西,我很擔心他。你能扶我去嗎?」

  謝家華找護士姑娘要了個輪椅,直接將陸光明抱了上去。他推著輪椅到了何初三的病房門口,陸光明轉頭跟他說,「到這裡就可以了,謝謝。我自己進去吧。」

  「我在這兒等你。」

  「不用,我會用輪椅,你回去休息吧。」

  謝家華沒有堅持,從外關上了房門。陸光明自己劃著名輪椅進入病房,意料之外地發現何初三正靠坐在床頭,一口接一口地喝著粥。餵他粥的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一邊餵還一邊溫柔細緻地用紙巾幫他擦下巴。

  「你是誰呀?」小姑娘問。

  「我叫阿明,是他朋友。」

  何初三用纏裹著紗布的手扯了扯小姑娘的衣服,張開嘴沙啞地發出一點點聲音,「水。」

  小姑娘拎了拎床頭的水壺,發現裡面沒水了,「好吧,我去接熱水。阿哥你跟朋友聊聊吧,不過要注意嗓子呀,別太大聲了。」

  「我來餵他。」陸光明說,接過了小姑娘手裡的粥碗。

  小姑娘剛走,何初三就臉色發白地扯扯陸光明衣服,眼神示意一旁的垃圾桶。陸光明趕緊放下碗端起垃圾桶,何初三俯過身「哇!」地全吐了進去。他一邊吐一邊咳,嗆得滿臉通紅。陸光明扯紙巾給他擦臉,又替他拍背。兩人忙亂了一通,虛弱地一起喘著氣,互相看了看對方那苦兮兮的病弱模樣,都笑了。

  何初三看了一眼房門,苦笑道,「剛才那個是我妹妹……我不吃,她不放心……」

  陸光明看著他泛著不正常潮紅的臉,突然有衝動抱住何初三大哭一場。但他不能,何初三形銷骨立一般的模樣令他想說的話都哽在了心裡。他知道何初三這些天來不比他好過。

  何初三將纏著紗布的手放在他冰涼又蒼白的手背上,陸光明要很努力才能聽清他嘶啞的聲線,「你怎麼了?大仇得報,不開心嗎?」

  陸光明不能跟他說同僚們犧牲的事,怕何初三也更加自責。「你呢?為什麼不吃東西?這樣對養傷不好。」

  何初三晃了晃手背上的點滴針,「死不了……我很努力地吃了,還是不行……」

  他眼神飄忽地看著針管里緩緩流淌的藥水,「我阿爸從小教我,有志者,事竟成……他沒有告訴我,有些事再怎麼努力,結局還是一樣……」

  陸光明知道他在說什麼,反抓住了他的手,「不,這個結局不一樣。夏六一不是被抓,也沒有逍遙法外,他是自首的,為了你,為了他自己,為了他曾經做過的事。這不是一樣的結局。」

  「這些我知道,我認了,」何初三平靜道,「但他說要跟我分手……他讓我去找別人,他不要我了……」

  「我真想殺了他。」他無比平靜地說。

  陸光明啞然地張了張嘴,一時間不知如何安撫。何初三平靜地又道,「或者等到他當庭指證謝英傑那天,我混進法庭當他的面殺了謝英傑,讓他們判我謀殺,我去監獄裡陪他。」

  陸光明寒毛倒豎地握緊了何初三的手——他覺得何初三真的做得出來!

  何初三反而笑了,笑到低下頭去揩了揩眼角,「你放心,我還有爸媽跟妹妹,不會真的犯傻。」

  他將另一隻手覆蓋在陸光明的手背上,接著道,「他不明白,只要他還要我,再長的夜我都能熬過去,要是他不要我了,這漫長的人生每一天都是煎熬,我不會再跟第二個人在一起。對於有些人來說,一輩子就只有那一個人,沒有就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他示意陸光明打開床頭櫃,取出了收在裡面的那隻小鯊魚。「這個還給你,謝謝你,阿明。珍惜眼前人,他還在外面等你。」

  陸光明本來是來哄何初三吃飯,結果被何初三洗了一輪腦子,呆愣愣地劃著名輪椅出了病房。謝家華真的還在門外等他,見他捧著小鯊魚出來,沖他淺淺地笑了一笑。

  陸光明第一次見到謝家華沖自己笑,呆愣之下,臉蛋情難自禁地發起了燙。他垂下眼去,默默地由著謝家華將他往前推去。兩人進了電梯,他突然開口問,「你是不是其實前幾天就出院了?」

  謝家華沒敢再騙他,「是。」

  「你每天來陪我,自己的休息和工作怎麼辦?」

  「我請了傷假。陪你看書也是休息。」

  陸光明低下頭去輕輕撫弄著小鯊魚,「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去趟墓園?」

  ……

  他們去了公墓。陸光明犧牲的同僚們大都葬在了這裡。下葬的那天奏著樂、覆著旗,連港督都前來獻花。那時陸光明的腿仍在感染髮炎中,還未能獲准離開醫院,他躺在病床上看著窗外,想像著當時在墓園正發生的一切。

  現在他親身坐著輪椅來到了墓園,捧著一大捧鮮花,在每個墓碑前動作艱難地折下腰,放下一支康乃馨。今日這裡沒有任何祭拜活動,園地里一片空曠寂靜,海鷗尖嘯著在頭頂盤旋。朗朗藍天下,只有鮮花與還未散去的忠魂。

  陸光明一邊放花,一邊跟謝家華介紹道,「他叫Franky,他唱歌很厲害,家裡有兩個弟弟、三個妹妹,他是老大,每個月要交一千塊家用,工作很努力。」

  「他是Win哥,女兒才六個月大。我搶過他一個案子,後來他灌了我三杯酒。他是半道出家的,以前在金融公司工作,後來才進了廉署。」

  「Milly姐,很活潑愛笑,喜歡那些電影明星。她會煲湯,還答應教我煲。」

  「許Sir,他跟我大學老師是老同學,老師在我大四那年癌症去世了,臨終前將我推薦給他,我一畢業就跟了他。他一直很照顧我。他女兒今年才剛剛讀大學。」

  「阿火,藍仔,技術部門的,我跟他倆合作過一個案子……」

  「我進廉署三年了,才剛剛跟大家成為朋友。我那麼討人厭,他們都沒嫌棄我。現在大家都走了,只有我還活著。我每天一閉上眼,就是許Sir死在我面前的樣子。我應該活下去,繼承大家的遺志,完成他們未竟的事業,但是我有什麼資格幸福呢?」

  謝家華彎下腰去將他淚濕的臉按進了自己懷裡,陸光明竭盡全力抱緊了他的腰,帶著哭腔道,「我喜歡你,謝家華,我好喜歡你,我想帶著嘉奇哥的份一起愛你。我想珍惜眼前人,我想認認真真地追求你,但是我有什麼資格幸福呢?」

  謝家華親吻著他的發頂,眼眶也濕紅了起來,「你有,你有……」

  他捧起陸光明的臉,輕輕吻著那雙被淚水浸濕的唇,「他們會祝福你的,他們不會怪你。我也喜歡你,陸光明,我也喜歡你,我想帶著Jacky的份一起疼你,好不好?」

  ……

  夜晚時分,謝家華推著輪椅回到了病房。將陸光明抱上病床,他又去拿了濕毛巾,給陸光明擦那張哭成桃子眼的小髒臉。整理完畢之後,他關燈要離開,走到病房門口卻又折了回來。

  「你明天想看什麼書?」他問。

  陸光明靜悄悄地躺在黑暗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地道,「想看漫畫。不想看名著了。」

  「好,我明天買漫畫給你。」

  謝家華說完了,卻仍是不離開,猶豫了一會兒,道,「你這些天晚上睡得好嗎?」

  「嗯。」

  「你說你閉上眼就會看到許Sir,你睡得還好嗎?」

  「沒事,許Sir不會害我。」

  謝家華心裡隱隱作痛,仍是站在原地,「你……要不要我今晚在這兒陪你?我去找護士加一張陪床。」

  「……」

  他看著在黑暗中沉默的陸光明,他看不清陸光明臉上的神情。安靜了許久之後,陸光明緩緩掀開了被子,往邊上讓了一點點位置。

  他脫掉外套,擠上病床,將陸光明的頭肩摟進懷裡。陸光明小心翼翼地挪動著傷腿,姿勢扭曲地在他懷裡團成了一團。

  「睡吧。」他在陸光明的發頂親了一下。他想起陸光明第一次酒醉被他帶回家的那個夜晚,陸光明在他家發了一陣酒瘋,最後哭著在他懷裡睡著了。從那時他就明白了唐嘉奇與陸光明的關係,從那時他就發自內心地想替嘉奇照顧這個永遠長不大的少年。

  他對陸光明的感情始於內疚,始於同情。現在的他到底真的愛陸光明嗎?他認為是愛的。愛從何時開始,他已經無法辯清——他們倆的關係本來就糾結而複雜,無法理出個明明白白。他只知道此夜,與此後的每一夜,他都願像這樣緊緊地擁抱與陪伴。

  那個共同的人在他們生命中留下的空缺,令他們曾各自孤獨地走過無數個痛苦、歉疚、彷徨與懷念的夜晚。從此之後,長夜將明。

  ……

  小陸的故事,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