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時雨走後, 戚映竹帶著葉行一起生活。

  葉行發覺戚映竹與自己師父的不同:

  早上時,戚映竹會在門外柔聲細語地喊他起床。他犯懶撒嬌時,戚映竹會拿著濕帕子給他洗臉, 他轉頭可以趴在床上繼續賴床。戚映竹絞盡腦汁研究他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 每日的食譜儘量不重樣。戚映竹嚴格控制他的每日進食數量、每日練武時間,她還會教他讀書寫字,夜裡哄他入睡。

  自葉行跟著戚映竹, 他的哮喘一次沒有犯過, 也沒有一次因吃到不能吃的東西而瀕臨死亡。

  葉行因此面色紅潤, 自三年前離開天山後,第一次長了些肉, 而不總是瘦骨嶙峋、常年病弱。

  有一次深夜的時候, 葉行看到戚映竹伏在案前,仍在研究他的食譜。夜那般深了,她那般羸弱,一邊寫字一邊掩帕咳嗽。她自己身子骨都不好, 卻還要照顧他。

  葉行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他的身體, 對誰都是一種拖累。他努力乖巧懂事、討好時雨,內心深處,怕的也是時雨會拋棄他,丟棄他……就如同天山派那樣,當知道他不能習武、快要死了時, 師伯師叔們便都放棄他了。什麼「九玉蓮」是為了他……那都是哄外人的圖好名聲的話兒罷了。

  後來,他跟著師父。敏感的葉行很快發現時雨是個何其無情的人,於是他更加懼怕。他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碰, 習武也需要旁人看著不然輕則走火入魔重則喪命。他也不能刻苦習武,只要他太投入, 他的身體就受不了……人生對他來說,就是苦熬。

  葉行有時惱時雨的沒心沒肺,根本注意不到他不舒服;有時又喜歡時雨的沒心沒肺,師父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習武奇才、要不要出人頭地。時雨只要他活著就好。

  這些年,葉行跟著時雨,吃了很多苦。時雨之前兩年一直在被追殺,葉行也跟著他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瀕臨死亡,又被時雨救回來。葉行常覺得,他師父這般沒有心,是個很讓人羨慕、很了不起的人。因為沒有心,所以不怕被他拖累,但……也不在乎他。葉行都不懂,時雨為什麼一次次救他。明明……並不是特別將他這個徒兒放在心上。

  葉行這般敏感的小孩兒,不知因時雨的粗心大意受了多少委屈。安慰他的,僅僅是時雨對誰都一樣,不獨對他這樣。

  但如今……戚映竹出現了。

  葉行才知道,原來師父與這凡塵俗事唯一能感知的線,是阿竹姐啊。原來師父是通過阿竹姐,在加深他與這個人間的羈絆。

  而阿竹姐,是這般溫柔細心的女郎。

  葉行曾經吃過醋,擔心過若是時雨要娶阿竹姐,成婚後,師父會不會更當自己不存在。他帶著一種恐懼心去討好阿竹姐。然而現在葉行被戚映竹帶著一起生活,他漸漸放下心――

  師父不需要有人陪伴,但是阿竹姐需要。

  只要阿竹姐喜歡他,師父就不會丟下他。

  阿竹姐……像阿母一般。

  葉行心中下定決心要更加討好戚映竹才是。

  --

  五月清晨,一夜雨後,杏花碾落成泥。

  葉行陪著戚映竹在院中曬藥時,馬蹄跫音響徹在外。二人抬頭,籬笆木門外,一隊騎士下馬而來。

  戚映竹微怔忡,葉行靈活地一下子跳起。那隊騎士在門外徘徊半晌,抬頭向舍中院落那抬眸望著他們的女郎拱手,朗聲激動道:「映竹女郎,我們終於尋到你了!」

  戚映竹驚詫地站起來。

  葉行人到她腰部,卻緊緊在前,要擋著來人冒犯。他警惕地盯著院外那些人,腦中飛快轉動如何通知自己師父和「秦月夜」時,戚映竹問院外:「諸位……是何人?」

  來人答:「映竹女郎,我等是宣平侯府的衛士。這些年,女郎遠走,君侯與夫人、女郎少公子都分外傷心,想著您,一直托人找您!早前女郎去敦煌縣令府時,因一張尋人畫像,我們終於找到了您的蹤跡。女郎,請跟我們回京城吧。」

  葉行詫異仰頭:「阿竹姐?」

  ――什麼侯府?他們在說什麼?

  戚映竹手扶著葉行的肩,微微搖了搖頭。她並不往外走,只擰眉道:「我早已與侯府脫離關係,割發斷情,之後又托阿瑛將落雁山上的錢財歸還侯府。養父養母養我一場,我也很感恩,但我此生還不了情,只等來世了。諸位請回吧,我不會回京城的。」

  衛士首領急切道:「先前女郎與府上有誤會!君侯與侯夫人知道委屈了女郎,女郎病重離開時,府中人也十分傷心……待從我們女郎那裡得知女郎您活著,君侯與夫人才放下小心。自然,侯府並非要逼迫女郎如何,實在是、實在是……」

  戚映竹看對方面容悲戚,卻也仍蹙著眉,並不言語。

  這位女郎心是有些涼薄的,不然也不會一走了之。衛士見識到了,也不敢將戲做得太過,恐這位女郎更加逆反。他低下頭,哽咽道:「我們君侯病重,即將、即將……思及往事,深為想念女郎。君侯只想在、在……之前,能夠見女郎一面!」

  戚映竹怔然,臉色微白。她再是想與侯府了斷,聽到養父病重若此,也不禁心裡生焦:「養父之前身體硬朗……」

  衛士唏噓:「朝中諸事相逼,如何說得清。女郎,您是在侯府長大的,那些許錢財,又豈能當真了斷情義?屬下說句難聽的,侯府在您身上花的精力與錢財,您此生無法還清……但君侯對您並無所求,只想見您最後一面。到底父女之情,多年情義,您總要滿足君侯的最後一個願望麼?」

  另一衛士說服:「您想想昔日君侯待您的情!」

  戚映竹抿唇,目中生出掙扎。她怔忡半晌,想到昔日年幼時,她身體還沒有病得那麼厲害時,養父養母也是與她親近的。有一日中秋,他們一家人一起看煙火。

  年幼的女孩兒被煙火嚇得瑟縮,年輕的宣平侯大笑著將她抱入懷裡,捂住她耳朵。宣平侯與夫人笑談:「咱們阿竹這般膽小,以後可得嫁一個威武得什麼也不怕的郎君,好好護著阿竹才是!」

  侯夫人嗔:「君侯儘是說笑。阿竹還小呢。」

  宣平侯便低頭,與年幼的女孩兒抵著額,用鬍子扎她。她至今記得養父當時眼中的笑:「是啊,阿竹還小。什麼算命先生的話,都是胡說八道。咱們阿竹要慢些長,要好好在阿父阿母身邊多留兩年。阿父阿母,捨不得你!」

  ――只是可惜,富貴如侯府,父母子女之情,依然敵不過病痛的折磨。

  戚映竹其實也理解,他們是怕在她身上放太多心,她去了後,他們會接受不了。可是、可是……

  算了。

  戚映竹低下眼睛,她臉色蒼白地問:「養父當真……不行了麼?」

  衛士答:「君侯想見您最後一面。」

  戚映竹應了。

  也許在一旁急得跳:「阿竹姐,你答應等我師父的啊。」

  戚映竹蹲下來,對他柔聲:「小行,人生一世,總是要有些溫情的。」

  她心中再是多怨多怪,可侯府對她的養育真實,她不能否認。她自是一個道義並非黑白分明的善人,但她也知道自己這個養女做的不好。她是下定決心遠離那一切、過好自己日子的,然而養父不久於人世……她希望自己是徹底冷血無情的人,可她不是。

  戚映竹對衛士說:「這是最後一次。」

  衛士目光閃爍。

  --

  那些衛士等著戚女郎收拾行裝、與他們一同返回京城。戚映竹一下午都在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勸說悶悶不樂的葉行。到夜裡,藥娘子行醫回來,得知自己小徒兒的身份這般厲害,如今要離開自己,藥娘子也是不快。

  戚映竹安撫完了小的,便又要安撫大的:「老師放心,我只是回京城看父親。之後我還會回來的。」

  藥娘子耿直道:「人家有親女兒親兒子在,你湊什麼熱鬧?人家當初不是都把你趕到那什麼山上住了麼,這不就是說人家也沒多喜歡你,人家喜歡的是自己的親女兒,怎麼會臨死了想起你了?」

  戚映竹怔一下。

  她解釋:「即使我在落雁山上,那些珍貴藥材,都是侯府給的。後來,我病重得起不來的時候,阿瑛帶著御醫經常來看我。阿瑛後來更是帶我一同找父母……若非侯府點頭,阿瑛怎能那般行事呢?養父養母雖不與我說什麼,但他們心中是念著我的。我一走三年,消息全無,對他們本就愧疚。如今怎能連回去見最後一面都不行?」

  藥娘子鬱悶:「我還是覺得,你看重的情,人家可能只是隨手而為。救你的命,對人家來說不傷筋骨,親女兒不怪的話,救你又何妨。你太重情了。」

  戚映竹失笑:「老師說什麼?我最不重情了。我沒什麼朋友,世人都說我涼薄的。」

  藥娘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但見女弟子態度堅決,便也勸什麼了。藥娘子只給戚映竹開了些藥,讓她上路帶一些藥。藥娘子囑咐她注意身體,快去快回。

  戚映竹夜裡睡前,去拍葉行的門,幼童卻不給她開門,分明是生她的氣。戚映竹隔著門道:「小行,明日你就回『秦月夜』去吧。我的事,我已寫信告訴你師父。你師父忙完自己的事,自然會來尋我……你不必擔心我的安危。且我養父病重,我去看一眼,有又什麼安全不安全的呢?」

  她三年前怕過唐琢對她糾纏不放。

  然而,三年已經過去了!

  閆騰風閆大哥給她的那個衛士告訴過她,唐琢已經成親生子。既已成親生子,她又早已人老珠黃,唐琢豈會一直盯著她?

  戚映竹勸了半晌,葉行也不開門。她以為小孩兒鬧彆扭,只要嘆口氣去睡了。次日,戚映竹坐在馬車中與衛士們一同回京。中午眾人在茶棚休憩時,衛士從馬車下綁出一個小孩兒,罵罵咧咧。

  小孩兒大聲嚷:「放開我放開我,我才不是偷東西!阿竹姐,阿竹姐!」

  戚映竹出了茶棚,看到滿臉灰撲撲的葉行。她吃驚:「小行,你怎麼來了?」

  葉行撲入她懷中,抱著她哼:「我師父讓我監督你,你去哪裡我去哪裡。我才不回『秦月夜』,『秦月夜』現在都沒人,好無聊的……你不是說很安全麼?那我要跟著你一起,我還沒有去過京城呢。前年時師父一個人去,都沒帶我。」

  戚映竹:「……」

  她心情複雜,又很感動。她低頭捏捏小孩兒的臉,道:「……你也未免太伶俐了些。」

  葉行扮個鬼臉。

  --

  半月後,戚映竹進了京城,入侯府。入了侯府,葉行懨懨,身體吃不消,戚映竹讓人先帶葉行下去。她自己去前堂拜訪人,見得院前草木蕭蕭,僕從人人沒有精神,戚映竹疑心侯府似乎衰敗了些。

  她正端詳侯府景觀,一個婦人急匆匆從正堂而出:「阿竹!」

  多年未見,便是侯夫人抱著戚映竹,都一頓眼紅,哭泣:「你這個人,怎麼當真那麼絕情?說走就走?還將錢還給我們……我們差你那點兒錢財麼?你……你看著,身體似乎好一些,臉上也有點兒肉了?莫非真的像阿瑛說得那樣,你的病真的好了?」

  戚映竹也是哭得眼紅。明明二人上一次見面,鬧得那般僵,說得老死不相往來。但是見了面後,卻仍有舊日恩情在。戚映竹心中無奈,想她對養父養母的心,縱是狠心斷,心裡卻到底忘不了。

  戚映竹沒有回答侯夫人的問話。她和母親一道回去,擦乾淚,道:「怎麼沒有見到阿瑛和星垂呢?」

  侯夫人不自在道:「阿瑛啊,阿瑛學女紅學得刻苦,和你不是關係不好嘛,自然不會出來。星垂、星垂……去相看媳婦呢。」

  戚映竹奇怪地看侯夫人一眼。

  她與戚詩瑛的關係分明和緩了很多,怎麼侯夫人不知道呢?為何不讓戚詩瑛出來?難道戚詩瑛會誤會她想鳩占鵲巢,回來當什麼侯府千金麼?戚詩瑛雖然直白了些,但也不是那般拎不清的呀。

  戚映竹暗自記下疑點,應和了侯夫人幾句,卻也帶了警惕。她接著被引去見君侯,宣平侯確實瘦削了很多,神色憔悴了很多,見到戚映竹也如侯夫人一般,抱著她哭。

  夫妻二人一同拉著戚映竹,說起當年戚映竹幼時的事。戚映竹心中懷念,附和二人,氛圍十分溫馨。

  中午三人一道用膳,戚映竹再次問:「阿瑛和星垂不來麼?」

  一道清朗男聲自外傳來:「阿竹妹妹只記得什麼阿瑛星垂,倒是一直不記得我了?好沒良心。」

  戚映竹一僵,她猛地起身,呆滯看到一襲錦衣貂裘的郎君從堂外步入,那人在門口脫了大裘交給僕從,滿目歡喜地看著她,親昵地喚一聲:「阿竹妹妹!」

  戚映竹立刻去看自己的父母,宣平侯神色平靜,侯夫人目光閃爍不敢與她對視。她心中有了數,微微屈膝:「……殿下。」

  唐琢來扶她:「阿竹妹妹這般見外做什麼?你仍叫我『唐二哥』便是。」

  他傷心道:「這些年,我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一個個叫我『殿下』,我倒與人疏遠了太多。我常在想這滿堂荒蕪,人人穿著戲服唱大戲,誰知道皮下魑魅魍魎都是誰。每每這時,我就想起阿竹妹妹,若是你還在我身旁,我便不會那般寂寞。」

  他握住戚映竹的手。

  戚映竹笑:「民女怎敢與殿下攀親。」

  她作出讓座狀,似尋常無比的,將自己的手從唐琢手中抽出。唐琢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入座後又說起往事,嘆道:「阿竹妹妹,你還記得你年少時,我總跟在你後邊,嚷著要娶你麼?」

  戚映竹:「殿下慎言。殿下這般說,尊夫人聽了可是要不快的。」

  唐琢目光深幽了些。

  他轉頭與旁邊僵硬而頹廢的宣平侯聊天:「我記得,三年前阿竹妹妹不在的時候,我曾經和阿竹妹妹攀過親。我阿父和君侯大人都許了的,生辰八字都問過了……那時候我還以為我能娶了阿竹妹妹呢。」

  戚映竹微笑:「那時,我遇到了一些事。若非那些事,我當與時雨在成親。」

  她向眾人介紹:「若非那些江湖恩怨,養父養母還願意認我的話,其實時雨當叫你們一聲『阿父阿母』。那時候我還以為我能嫁了時雨呢。」

  唐琢臉色微冷,有些僵。

  他盯著戚映竹,戚映竹仰目,溫溫柔柔地看著他,卻並不避閃。

  唐琢笑了――

  帶刺兒啊。

  美麗的、脆弱的、顧影自憐的山間山茶,兀自綻放得繁美潔白,香氣馥郁人間……竟也帶著刺麼?

  --

  這頓飯吃得不冷不熱,唐琢如何憶昔日,戚映竹便如何不動聲色地憶她與時雨不為人知的曾經。唐琢若要回憶他如何爬樹看她,戚映竹便要回憶時雨偷偷去山中尋她。

  宣平侯如木頭人一般。

  宣平侯夫人神色越發不安,左看看,右看看。

  當夜這頓飯吃飯,唐琢深深看宣平侯一眼,起身告退。戚映竹推脫身體不適,也告辭而走,侯夫人未能攔住。戚映竹回去後,便將床上躺著的小孩兒喊醒:「收拾一下,我們快些離開這裡。」

  葉行:「啊?」

  戚映竹擰眉:「這裡不對勁兒,有人暗藏禍心,我被騙了。」

  戚映竹帶著葉行從後門出府,她自是不會武功,但是葉行會一些。戚映竹不能放下心,果然,二人出了侯府後門,迎來的是火燭光高照,宣平侯和侯夫人立在那裡等她。

  侯夫人不忍道:「阿竹,別折騰了,回去歇著吧。」

  戚映竹仰目,盯著不作為的宣平侯:「衛士說您病重,快死了,讓我回來見您最後一面。」

  宣平侯閉目,側過臉。他肩膀僵硬,但他不敢看養女的眼睛。

  侯夫人見養女這般盯著他們,她在旁難受無比,下台階要摟戚映竹。戚映竹往旁邊躲開,侯夫人捂著臉哭道:「阿竹,我和你阿父也沒有法子啊!你不在京城,不知道你阿父在朝上被人如何攻擊,你阿父都從大獄中走過一遭了。

  「是那端王世子非要得到你,他說這般做,只要你回來,他就幫你阿父洗清罪,咱們宣平侯府就能保住了啊。那唐琢待你十分喜歡,你就是入了他的府,也不會吃虧的。」

  戚映竹不能明白,她恍惚道:「可是他都娶妻了啊!你們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侯夫人低著頭不敢看她:「……你身份不好,只是侯府的養女,論理,其實你也做不了正妻。你本來就是村野丫頭,只是運氣好被我們養了……端王世子的意思,是讓你進府做他的妾室。

  「雖是妾室,但他定然獨獨愛你!你是知道他的……我們從小看著他長大,他也是個好孩子!他一直那般喜歡你,你不委屈的!你一個村野丫頭當上端王世子的妾,這其實是好運氣,對不對?」

  戚映竹不認識他們了。

  侯府後門的巷中燈火煊赫,葉行因身體不適,悶悶地躲在她懷裡。而戚映竹仰頭,端詳著自己養父養母的面孔。她想到自己是如何說服藥娘子和葉行,聽到養父病了,她如何著急,如何良心不安……她那般著急地回來,她期待著他們對自己的愛,可他們這般回報她。

  他們其實根本沒有愛過她吧?

  那些許溫情,明明存在過……難道真的只是她幻想麼?

  這場夢,到底是從戚詩瑛回到侯府開始變了,還是它從一開始,就僅僅是她的一場想像中的夢呢?

  戚映竹垂下眼,她又閉上目,寂寥無比地立在原地。燈籠的光照在她面上、身上,她懷裡摟著一個孩子,像是被黑暗中的巨獸吞噬。

  侯夫人下台階,向她伸手:「阿竹……」

  戚映竹閉目落淚。

  她哽咽:「我真的運氣好麼?我是因運氣好,我生父生母才去救得你們,生母落了病根,害得我出生便羸弱,一直生病麼?我是因運氣好,你們才從小更愛星垂,我越長大,你們越冷落我麼?我是因運氣好,才去落雁山養病,最後差點死在那裡麼?

  「你們,真的是我的『運氣好』麼?」

  宣平侯忍不住了,他抬目來看她,沙啞道:「到底父母子女一場……」

  戚映竹閉目而泣:「父母子女一場,便要將我推往火坑麼?」

  侯夫人急急道:「如何是火坑?端王世子那般愛你……」

  戚映竹與人說話總是溫溫柔柔,她第一次聲音抬高,將懷裡的葉行都嚇一跳:「我不喜歡!」

  宣平侯冷下臉:「阿竹!我們養你一場,你這般對我們說話!」

  戚映竹往後退一步,她周身無力,手腳發麻。她看著這些魑魅魍魎,別過臉,只是落淚,不願說話了。她抱緊懷裡的葉行,落淚得不能自已,多年感情、幼時情誼……都讓她心如刀割,寸寸滴血。

  --

  戚映竹被關了起來。

  她唯一的要求是,讓葉行出去,不然她絕食以抗,唐琢絕不可能得到她。

  侯府無奈,又覺得一個小孩兒不會有威脅,再加上這小孩兒太難養,第一天就差點因食物中毒而死,他們只好放葉行走。葉行臨去前,抱住她,他乖巧道:「阿竹姐你別擔心,我去找『秦月夜』,我知道怎麼聯繫他們……我師父快回來了。」

  他遲疑一下,說:「你別哭,你運氣好的――我師父是愛你的。」

  戚映竹落淚。

  她讓葉行走,自然是要葉行搬救兵。其實她也不太害怕,她知道若是時雨忙完了,時雨會來找她。她只是很傷心,很難過,恨自己太蠢太心軟。她祈求些許溫情,卻被虛假的父母子女情欺騙。

  那種東西,她也許從來沒有得到過……她卻因這種可笑的原因而面臨如今情況。

  就連唐琢都知道……養父養母是她的軟肋,她因自己那畸形的對親情的渴望,而作繭自縛。

  戚映竹太恨自己了,覺得自己太可笑了。她被關起來,等著送去端王府。而她整日在屋中落淚,精神萎靡,很快便病倒了,侯府自是慌慌張張地張羅著為她看病。

  唐琢怕「秦月夜」的人有什麼陰謀詭計,也怕時雨到來,他聽說戚映竹病了也十分警惕,不敢隨意放醫者去侯府。唐琢派阿四帶著衛士在侯府巡邏,只有阿四能夠抵擋時雨和「秦月夜」――

  唐琢再不會弄丟戚映竹了。

  --

  阿四卻很心不在焉。

  夜裡,他查到了自己想查到的消息,匆匆與人交班後,便趕回自己的地方。

  宋凝思沒有得到她兒子,她也不睡,蜷縮在床榻上,抱臂赤足,久久出神。屋中沒有點燈燭,她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便看到一個黑影赫赫地立在床前。

  宋凝思面無表情,到了今日,她誰也不怕了。

  阿四俯身便掐住她咽喉,他盯著她蒼白後青紫的臉,她在他手下氣息微弱,只要他再加重力氣,她就會死……阿四驀地鬆開手,但他恨不得掐死這個女人。

  他如雄獅一般俯身而就,緊扣著她咬牙切齒:「我查到了……我查到你這些年帶著我兒子,如何東躲西藏了!兩年,整整兩年!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那是我兒子!現在他被唐琢關起來,你才想起告訴我?宋凝思,你安的什麼心?」

  黑暗中,宋凝思低低地笑。長發凌亂,面頰青紫,她低頭看著身下錦榻,想的卻是她第一次瑟瑟跟著金光御走入黑暗的茅草屋中,他告訴她隨便湊合一夜便是。

  錦衣玉食,茅草作屋……宋凝思痴痴地笑。

  她驀地抬頭,用怨毒的眼神看他,再不加掩飾:

  「你不明白麼?你難道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嗎?你真的看不出我惡你嗎?

  「金光御,你聽好了!你和我在一起,只會讓我不斷地被追殺,不斷地受委屈,不斷地讓我孩子受委屈。我想逃離你,我想帶著兒子遠離你,離你越遠越好……我怎麼會告訴你那是你兒子?我根本不想告訴你!」

  她落下淚,笑容枯寂無力,既扭曲,又寂寥:「我希望我和我兒子的未來,沒有你。我想要一個沒有你的未來……你懂嗎?你能放過我麼?」

  金光御怔然看著她。

  他和她恩恩怨怨多年,他卻在此時覺得周身力氣全無。

  他怔忡地問:「為什麼?」

  沒有人回答他。

  他低下頭,高大身材在她面前低矮下去。他聲音帶著惶惑和頹廢,哽道:「為什麼?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全是我自作多情麼?」

  宋凝思答:「不,我是愛你的。

  「但是和你在一起,我太苦了。我只是想過沒有殺手的生活,想看到平靜的人間炊煙,你為什麼非要將顛沛流離的生活帶給我呢?

  「金光御,給我一個平靜的未來,好不好?」

  --

  寒夜時分,夜雨敲窗,噼里啪啦。

  戚映竹坐在屋中落淚時,暴雨中,她忽然聽到清晰的聲音:「我帶好吃的給你,你哭什麼?」

  戚映竹一怔,猛地抬頭,看四周空寂。她赤足下床,奔到窗口。她瑟縮半晌,終是鼓起勇氣一下子拉開窗――

  滿窗風雨,她看到軒昂青年黑衣凜然,立在窗外。他身上不沾雨,睫毛濃長眉目烏黑,淡然看著她。

  他揚一揚懷裡的包袱,問:「你不知道我會來找你麼?有什麼好哭的。」

  戚映竹眼圈通紅,忍不住笑。其實她沒有哭,她只是在做樣子給侯府的人看,但是……她此時見到時雨,倒是真的一時心酸,忍不住落了淚。

  她怔然仰臉:「你任務執行結束了?」

  時雨回答:「沒有啊。」

  戚映竹愣一下,道:「……所以你是聽到消息,就放棄了任務,來找我,對麼?」

  他「嗯」一聲。

  戚映竹望著他:「好多錢的,時雨。」

  時雨漫不經心:「對啊,但是……你要是嫁給別人了,我的錢給誰花呢?」

  隔著窗子,戚映竹靜靜看他。他渾然不覺他說的話很讓女郎感動,他心不在焉地側頭,聽著四面八方的雨聲和衛士們的腳步聲。他正要告訴戚映竹些什麼,戚映竹忽而傾身,隔窗埋入他懷中,抱住他緊窄腰身。

  她聞到包袱里的香味,嘆口氣……時雨低頭看她,本想抱她又縮回手,他一時不知自己該如何做。

  戚映竹埋頭:「別難過,時雨。一個單子沒有了,還有其他的單子。我這些年也攢了些錢財……我聽說,你們殺手樓,只要給錢,就接任務。你也是這樣麼?」

  時雨傲然道:「我不是。我身價很高的。」

  他怕她介意他殺人,一邊耳聽八方,一邊還要忙碌補充:「我現在不接單子了。」

  戚映竹:「那我有事讓你幫忙,給你錢你接不接?」

  時雨微怔,他呆了片刻後,低頭看懷裡仰頭望他的女郎。他忽然羞赧,忽然覺得自己這樣不好。他低聲:「你的事,不給錢我也接的。」

  戚映竹看著他:「帶我逃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