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無邊

  起風了,春山明淨,千里楊柳影。

  伴著春雨淅瀝。

  這樣的時候,讓人不僅想到幼時。戚映竹因體弱,自幼便困於閨閣中讀書。那時戚映竹最喜歡的詩是《採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那時她摩挲著詩中字句,想像著離別與重逢的歡喜。這世間,是否有一人,也會讓她折枝相送,依在雨雪下等待?少時好奇著那般書中才有的情意,想得自己失落,覺得此生自己也沒有機會離開侯府。

  少年不知愁滋味。

  到今日,戚映竹才想到《採薇》中不甚出名的最後一句——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當戚映竹和閆騰風、戚詩瑛一起埋山上的死人、處理屍體時,她真正讀懂了那詩。她心裡的傷悲,要與何人訴說呢?

  當一切結束後,戚詩瑛體貼她,要帶她回家中休息。戚映竹拒絕了,她向戚詩瑛和閆騰風告別:「……感謝你們多日照顧,但我如今病已經好了,該學著自己照顧自己了。我不隨你們回京了,我想試著自己一個人生活。」

  戚詩瑛愕然:「你不回落雁山了麼?你、你……」

  她遲疑道:「萬一時雨回來找你,落雁山不是一個去處麼?」

  戚映竹望著遠山,出神道:「他將江湖恩怨全都擔於自己一人身上,接下來恐怕會很難……他不會再來找我了。殺手的身份既然挑明,時雨說要離開,便是真的要離開。

  「時雨……他的心總是最柔軟,又最能狠下心的。」

  戚詩瑛問:「你怪時雨是殺手,殺了那麼多人麼?」

  山間風襲來,戚映竹咳嗽兩聲,閆騰風投來關心的目光,戚映竹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她有些難過地說:「其實我一直決定和時雨面對一切的,我早就知道他殺手身份,我委婉地勸過他許多次。我心裡也明白,江湖恩怨,不能怪時雨。只要時雨不濫殺無辜,我就能說服自己接受。

  「也許是我一直太悲觀了,我總是對活下去不抱希望,沒有信心,時雨那樣待我,我覺得我還不起他,就想用我覺得好的方式幫他……可我小看了時雨。

  「你們說,時雨懂得什麼呢?他連他喜歡我都不知道,他好奇地問個不停,連他愛我,都需要我去告訴他。可是這樣的人,偏偏對我最好,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韙,被滿江湖追殺,也要我活下去。

  「在我心中,解決問題、讓人不要追殺我們了最重要。然而在時雨心中,我活著才最重要。」

  戚映竹捂住臉,無聲哽咽。

  戚詩瑛茫然問:「你想離開我們……是想找時雨麼?」

  戚映竹搖頭:「不完全是。時雨救了我的命,不願我招惹江湖事。我若主動涉入,未免讓他心思白費。但我確實想離他近一些、更近一些,若有機會,我想重新遇見他。

  「我與他相識,短短一年,相處不過半年。半年時光,卻覺得常人一生情意最濃之時,也不過如此了。我只是太遺憾了。早知會分離,我應在去年春日相遇時,毫無芥蒂,從見他第一眼時就與他好。

  「時雨大約不能明白這些吧……真是傻子,他不明白,卻做盡了那些明白人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

  戚詩瑛終是女兒家,她對戚映竹的心情感同身受。雖然她總是話里話外地嫌棄時雨,但是……時雨確實對戚映竹足夠掏心掏肺了。她未曾經歷情愛,也素來不屑,但此時,心中也生起了些許羨慕。

  以及她一直對戚映竹的隱隱的嫉妒。

  但是戚詩瑛控制了下來。戚映竹都這麼慘了,有什麼值得嫉妒的?

  閆騰風咳嗽一聲,道:「那你要去哪裡?你這般相貌,獨自在外,實在讓人不放心。我派一衛士跟著你吧,不打擾你,但也可以保護你的安全。」

  戚映竹沒說自己要去哪裡,但她向閆騰風道謝,並表示是自己雇衛士,會每月付月例。

  戚詩瑛皺眉,心想何必分得這麼幹淨。就見戚映竹面向她,溫聲:「阿瑛,我能拜託你一件事麼?這事,我原本是打算我死前再求你的——但我現在死不成了,只好提前說了。落雁山上的屋舍,我已經把自己去年寫字畫賺的錢、養父養母給我的、時雨留下的,全都折成了現銀。你回去的時候,將那些錢財還給侯府吧,謝他們對我的養育之恩。我早就應該還,但是恐怕我還,他們不肯要。現在正是最好機會。」

  戚詩瑛心裡略有些不舒服,明明之前是她趕戚映竹離開侯府,但她現在卻覺得,戚映竹何必和侯府分得那麼開。這樣子,像是侯府虧待她一樣……雖然因為自己的緣故,侯府確實待戚映竹不好。

  戚映竹交代完這些,回屋中收拾包袱。戚詩瑛與她彆扭,跑出去不知道去了哪裡。戚映竹收拾好包袱出來,夕陽下,只見到閆騰風昂然,負手而立。

  閆騰風心細,雇了輛馬車給她。他所交代的衛士,短暫地和戚映竹露面點了個頭,又消失不見了。

  戚映竹感激:「多謝閆大哥。」

  閆騰風看她半晌:「昔日因我指認之故,讓阿瑛回來,間接讓你被趕出去。我心裡一直對你很愧疚,此次幫你,也不過是為了自己的良心。但是……戚女郎將阿瑛氣跑,應該也是有事與我說罷?」

  戚映竹一愣。

  閆騰風道:「我看人極准。你雖鎮日懨懨,因病而對什麼都提不起勁,但你是聰明的。不然……你也不會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想將『九玉蓮』還給天山派。恐怕當時也是抱著禍水東引的心。」

  戚映竹目光閃爍,近而有些哀傷。可惜……那花既沒還回去,也沒救了那個孩子。

  她喃聲:「我想多去些地方,幫幫別人,償還時雨欠下的債。」

  她再打起精神,與閆騰風說道:「時雨武功好,和我認識後,他又一直很乖,沒怎麼離開我的視線。我覺得這般乖的人,不應該在他新婚之日,就突然有那麼多江湖人全都找了過來。而且閆大哥你來救我的時候,說過你書房中關於我與戚詩瑛蹤跡的信件被人動過。我和阿瑛又不是江湖人,沒有得罪過人,我二人無關緊要,為何有人會動我們的信件呢?」

  閆騰風眉心輕輕一跳。

  戚映竹思考道:「如今看來,有人是想通過知道我和阿瑛去了哪裡,來判斷時雨身在何處。那人覺得時雨一定和我在一起,覺得時雨的殺手身份暴露,我定會和時雨分道揚鑣,或者時雨會慘死。至於我會不會死……我也不知那人有沒有想過,或者在不在意。」

  戚映竹停頓了下:「我思來想去,對時雨身份知之甚詳,對我的性格了解如此,還與時雨有過節的,我知道的,只有一人……」

  閆騰風淡聲:「端王世子唐二郎唐琢。」

  戚映竹道:「也許我以小人心揣測君子了。但是,我隱約覺得……唐二哥兄長的死,不同尋常。那些日子,時雨和唐二哥之間的關係,一直怪怪的。我出於鵪鶉的心態,不想多問。但若我所料不錯,唐二哥和時雨之間,應該是有過交易的,不然……時雨重傷唐二哥,唐二哥不會當無事發生,不派人來捉拿他。因為我的緣故,唐二哥和時雨之間,過節應該很深。」

  她微蹙眉:「我不願回京城,也是出於這般擔心。若唐二哥真的是我想的那種人……我回京城,無異於自投羅網,讓時雨待我的心,全都白費了。」

  閆騰風頷首:「我知道了。我回去會查的。我就知道你一貫聰明,只是懶得多想罷了。」

  戚映竹苦笑:「我若真的聰明,就不應該馬後炮,而應該一開始就能幫到大家。我自己……我自己也想去天山地段看一看。『九玉蓮』的出現,時雨的被追殺,現在想來……總覺得背後有一隻手在推著。」

  閆騰風深深看她一眼:「那你小心些。」

  戚映竹屈膝行禮,返身上了馬車。

  --

  江湖上的紛爭,似乎與尋常百姓無關。但是最近多事之秋,「秦月夜」和整個江湖開戰,起因不過是「惡時雨」。

  事情到了這一步,追殺和流血不可少。「秦月夜」的殺手們東躲西藏,錢也掙不到。秦隨隨黑著臉找時雨談了一次,從時雨那裡搶走了一大筆錢,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夜裡,時雨悶悶地坐在一道河邊。眾人剛剛結束一日的追殺與反殺,都精疲力盡。時雨戴好兜帽,皺著眉苦坐的時候,一個人影晃了過來:「小時雨。」

  時雨抬頭,見是步清源拿著酒壺,洒然坐在他旁邊。步清源遞酒給他,時雨搖頭。他不喝酒的。

  步清源笑:「生小樓主的氣呢?她搶走了你的錢,你不高興?這也沒辦法,畢竟為了你,咱們整個樓成了眾矢之的,小樓主總要給殺手們發錢賠償損失嘛。你要多理解理解。」

  時雨道:「她比我有錢。」

  步清源吃驚:「怎麼能讓小樓主掏自己的腰包,替你擔禍?除非你娶了她,不然這種便宜事,小樓主才不做。嗯,你和小樓主青梅竹馬,考慮考慮娶了她麼?」

  時雨道:「不娶。」

  步清源微笑。他分明在逗時雨,但是時雨聽不懂,總是這麼認真地回答。這種簡單,恐怕也是時雨雖然無心,秦隨隨卻一直信任時雨的緣故吧。

  步清源習慣了和秦隨隨之間一個扮紅臉,一個扮白臉,安撫好樓中這些殺手們。時雨無疑是最好安撫的那個——小時雨是沒什麼情緒的,高興不高興,都只是一瞬間的事。

  但是此時,時雨悶悶不樂。

  步清源咳嗽兩聲:「怎麼了?還想著戚女郎呢?你可不能回頭啊,到了這一步,再回頭,就是害她。日後呢,咱們躲過追殺重新開業後,你也要好好為小樓主賺錢,補償『秦月夜』這次的損失。不要再想著情愛了。那些都是不值得的,你應該有切身體會了吧?」

  步清源和秦隨隨,無時無刻不在誘拐時雨回他們的「正道」上,斷情絕愛,好好賺錢。

  時雨道:「我想了好多天,想不通。」

  步清源:「想不通什麼?」

  時雨皺著眉:「我是殺手,她見到我殺了那麼多人,為什麼她只和我吵我救不救那個孩子,她從來沒和我吵我殺了那麼多人的事?因為、因為……所有追殺我的人,都拿我『濫殺無辜』來說事。我雖然不覺得我有錯,但是大家都覺得我有罪,那我應該有罪吧。可是江湖人都覺得我有罪,央央為什麼不和我吵這個?」

  步清源沉默。

  時雨問:「為什麼?」

  迎著時雨清澈迷惘的目光,步清源很長時間陷入遲疑中。他可以用錯誤的答案回答時雨,讓時雨放下對戚映竹的情,告訴時雨,你們不合適,她不吵是因為她一直怪你,她早就決定你們之間沒有好結局了。

  可是……時雨這般看著他。

  許久,步清源嘆口氣,喃喃自語:「我還真是適合帶孩子啊。」

  ——以前對秦隨隨心軟,現在對時雨心軟。

  時雨更加不明白步清源的感慨是何緣故,步清源已經回答他:「因為她從來就不在乎那個。她選擇你的時候,就已經決定和你一起下地獄了。」

  時雨怔忡:「……」

  他迷惘:「可她想救那個孩子?」

  步清源:「因為她是善良的,想少造孽。她以為還了花,追殺你們的人會少一些,那個孩子也能得救。她太愛你,不想你因為她,越走越偏。這種心思……就像你知道她生重病後,想為她積福,不想殺人一樣。」

  時雨低下了頭。

  他後知後覺地心裡刺痛。

  他難過道:「可是我還是殺人了,沒有積福。是不是因為我動手殺人了,福氣才沒了?」

  步清源只能回答:「……時雨,絕情斷愛,刀斬舊情吧。」

  時雨沒理會他。

  --

  江湖上對「秦月夜」的追殺,持續了兩個月,雙方都死了不少人。「秦月夜」的殺手們報復回來,整個江湖水被攪得一團糟。但江湖人,本就是打打殺殺,不達目的不罷休。

  只是苦了一些想找殺手代勞殺人的人——「秦月夜」現在不接單。

  不光不接單,裡面的殺手們都快死乾淨了吧。

  這次的江湖紛爭,讓向來遠離江湖恩怨的天山派都牽扯其中。而無論外面如何打,天山上常年雪封,冰冷刺骨。

  七歲的孩童葉行已經回到了山上,入睡前,他記得自己關了門窗,但夜裡,他咳嗽著被冷風凍醒。一隻手從後伸來,在他後背上一拍,渾厚的內力湧來,讓他瞬間不那麼痛苦了。

  葉行攢緊自己身下的被褥,白著臉看去。黑暗中,他聞到血味。當他看去,適應了暗光後,他看到了一個人影坐在自己床畔前,正是這人伸手,為他護送真氣。

  但是……這人也開了窗,也搶走了「九玉蓮」。

  時雨垂目打量他,道:「你認得我吧?」

  葉行僵硬點頭:他被長老帶去山下那個鎮子的那天,他看到過這個人站在血泊中,如修羅一般。這人殺人如麻,不光殺了太多人,還將「九玉蓮」帶走,讓他徹底失去了希望。

  時雨端詳他,道:「你們天山派的武功似乎不怎樣。我都潛到了這裡,也沒人發現。」

  葉行心裡悶一下,忍不住為自己的門派說話:「那是因為,沒有人在我這裡守著。你要是去大長老、掌門的地盤,你看你會不會被發現!」

  時雨納悶:「我為什麼要去他們的地盤?我又不在乎他們。」

  葉行:「……」

  他小聲:「你到底要做什麼?你快點走吧,被人發現你就走不了了。我可以不告訴人的。我反正也快死了,你沒必要專門來殺我吧?大家都說你是很有名的殺手,但是殺手也不用做無用功啊。」

  時雨如同沒聽見他的勸告一般,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這個小孩,緩緩道:「其實你的身體比央央好太多了,你的筋骨,都是特別適合練武的那種。央央病入膏肓,已經沒救了,只能靠『九玉蓮』。但你還沒到那個地步……你比我剛認識央央時候,身體都還要好一點。

  「我的內力輸到你身上,你能吸收七八成。但我輸給央央,央央能夠浪費七八成。你比她好太多了。」

  葉行越來越茫然,不知道這個殺手在自己屋子裡嘀嘀咕咕,一直端詳著自己,到底在判斷什麼。

  時雨心不在焉地問:「你願意跟我走麼?」

  葉行:「……什麼?」

  時雨:「央央一直記掛著你,怕你死了。她就和我吵過這麼一次架,我老是想起這事。你跟我走吧,我帶你四處找名醫治病救命。央央是走不了,但你還能走。」

  葉行幼小的身體,輕輕一顫。他驀地抬頭,盯緊時雨:「你、你……會救我的命?」

  時雨滿不在乎:「只是試一試啊。不過你在天山派上被這麼多人關注,你也不一定願意跟我走……」

  葉行打斷:「我願意跟你走!」

  時雨一怔,不解地看他。

  葉行低下頭:「……天山派的人,其實,沒那麼在乎我……『九玉蓮』,我也沒覺得他們會……」

  時雨打量著他。

  這個小孩兒早慧,說一半就不說了,讓時雨莫名。他見這個小孩兒仰起臉,緊張又窘迫地來抓他的衣袖,眼中光微微亮起:「你真的會帶我走,帶我治病養傷,不騙我?你武功這麼好,你會不會教我武功啊?那我怎麼稱呼你?」

  時雨非常隨便地擺擺手:「你隨便……」

  這個小孩兒機靈無比地:「師父!」

  時雨:「……」

  他大腦空白,呆滯地低頭看去。他有點兒不好的預感,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麼纏上了。這非他本意,他才十幾歲,既不想養孩子,也不想收徒,他自己都沒有玩夠。但是、但是……時雨默默無聲,沒有反駁。

  他掩飾地拍一拍這個小孩子的頭,作出成熟的樣子來。

  --

  一年後,戚映竹跟著一位藥娘子學醫,看病治傷,行到了敦煌。藥娘子是個四海為家的江湖郎中,戚映竹有次生病,這位娘子救了她後,戚映竹聽聞藥娘子會四處走動,便跟隨在後,當個徒弟了。

  藥娘子原本不願意,然而戚映竹文弱又溫柔,再兼心細,用著得手,她便也默認這個女郎跟著自己了。只是藥娘子也猜,這位女郎看著如此像大家閨秀,恐怕也有一段傷心往事。

  到敦煌的時候,藥娘子開「義診」,為普通百姓看病。「義診」前排滿了隊伍,戚映竹端著茶水,前後照顧病人。她再拿著紙筆簡單記下病人的情況,好讓一會兒老師定奪。

  戚映竹也會跟人聊天打聽:「聽說『秦月夜』在附近,你們可曾聽過麼?」

  可惜尋常百姓大多數都對此茫然,從未聽說過,讓戚映竹頗為悵然。

  戚映竹端著空了的茶碗出神時,一道清脆的女聲驚喜地從後響起:「你是、你是……戚星垂的那個姐姐,對不對!」

  戚映竹轉過身,看到一個粉紅衣裙、梳著婦人髮髻的女郎興奮地指著她。這女郎似乎很眼熟,戚映竹卻半天想不起來。直到這個女郎撲過來,抓住她的手晃了好久:「是我呀!我是付小玉!你們放過我扎的孔明燈的!

  「那時候……你身邊還跟著時少俠。戚星垂還問那個少俠是不是你的扈從衛士呢。」

  戚映竹想起來了,她微笑:「原來是你。許久未見,你過得還好吧?星垂之後沒有找過你的麻煩吧?你怎麼會在敦煌?」

  付小玉擺手。她又別過臉,捂住腮害羞道:「我嫁人了啊,我夫家就在敦煌,我當然跟著過來了。他做點兒生意,我賣燈籠。日子,還過得去。」

  戚映竹便連連恭喜她。

  因為戚映竹在這裡遇到了舊友,戚映竹心情也好一些,藥娘子便讓戚映竹去陪她的舊友說說話。付小玉立刻迫不及待地帶著戚映竹參觀她的家,帶戚映竹在敦煌四處走。

  戚映竹雖然如今病好了,但也許是常年病弱的原因,她現今也是看著弱質纖纖,會經常生一點兒不危及性命的小病。二女沒有逛多久,戚映竹便說自己有點兒累了,付小玉就帶她爬上了一個土丘。

  二女坐在土丘高處,風聲赫赫,四野空曠。

  戚映竹托著腮微笑:「小玉,看到你現今這般好,嫁了個疼你的好夫君,我真心為你高興。」

  付小玉臉一紅,卻抱怨道:「其實也沒那麼好……我才剛成親不久呢,他總纏著我,煩死了。」

  戚映竹促狹道:「你這般炫耀,可讓我有點兒嫉妒了。」

  她的調皮,讓付小玉臉更紅。付小玉剛嫁到敦煌,還沒交到朋友,戚映竹是女郎,也是她的舊友,這就讓她可以無所顧忌地、偷偷地跟戚映竹說一些好友間的私房話。

  付小玉在戚映竹耳邊悄悄說:「我沒說謊。確實有點兒發愁……他,他老是要。」

  戚映竹:「……」

  待她眨眨眼,弄懂了付小玉的意思後,臉刷地一下紅透了。戚映竹半個肩都僵硬了,驀地扭過臉,捂著腮含糊道:「你、你沒必要跟我說閨房之樂吧。」

  付小玉:「哎,你怎麼還是這麼害羞啊?我也是沒人說了嘛。戚女郎你還沒嫁人對不對?我跟你說,男人真的好奇怪啊,簡直是只靠下半.身的野獸!什麼時候都想著那回子事,什麼時候都想上.床,真是太煩了。」

  戚映竹睫毛閃爍,坐得端正,兀自當沒聽見。

  付小玉問:「你和郎君睡過麼?」

  戚映竹繼續當沒聽見。

  付小玉就當自言自語了:「很痛哎,很難受哎,一點兒也不舒服哎。為什麼非要做那樁事呢?不能正常地握握手,親親嘴,就完事兒麼?」

  戚映竹轉過臉來,輕聲:「怎麼會不舒服呢?」

  付小玉:「……?」

  話說到這個地步,戚映竹倒真想與付小玉說點兒私密的話了。戚映竹托著腮,眺望著遠方土色山丘,聲音輕輕柔柔:「小玉,你可能是剛成親吧,或者和你夫君沒有溝通好。但是床笫之間,本是人間樂事。你遠比我瀟灑,當更好地享受此事,而不是將它當做一種磨難啊。

  「這種事其實不痛苦的,會很舒服的……」

  她腦中想到淅淅瀝瀝的雨,想到纏纏綿綿的吮,想到唇齒間的芳菲,想到汗水與氣息混沌交纏、軟綿綿地如同置身海浪間飄蕩……

  戚映竹喃喃自語:「性很奇怪麼?欲不能說麼?這本應是男女雙方都享受的一件事。若有一個好老師,若能放開自己,你會發現每個人在這裡面,都能尋到樂處。你想到這種事,得到享受,便知它是人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好的老師會讓你喜歡它,而不是想起來,就覺得骯髒、噁心、疼痛、羞恥……」

  付小玉沉默。

  付小玉問:「你有遇到過這樣的好老師,對不對?」

  戚映竹微微笑了一下,沒說話。

  付小玉問:「是……那位曾經跟著你的時少俠麼?」

  時隔這般久,戚映竹已經沒什麼不能承認了。她答:「是。」

  付小玉遲疑:「那你們那般好過,為什麼現在不在一起?你們,分開了麼?他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春日負暄,日光明亮。戚映竹迎著風眯眸,回答:「沒有的。只是短暫分開,只是有些遺憾。

  「這人間總是這樣的。一些美好的事物,總會留下遺憾。但這些遺憾,也許是為了讓漸行漸遠的人無路可走,回頭時,重見柳暗花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