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三兩銀光散盤點綴在天空, 漆黑夜幕下,沙丘荒漠一望無盡。眾人已歇,篝火明黃色的光下, 只有金光御和靠著籠子看管他的時雨還醒著。

  金光御盯著時雨。他成名近二十年, 和步清源打交道得最多。步清源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人,若是那人看自己,自己未必有法子糊弄。但是幸好, 步清源看管的是更重要的先樓主, 秦隨隨讓時雨這個小傻子來看自己。

  時雨是無情。但無情也有無情的好――少年不知情愛, 便容易被糊弄。

  籠中的青年抱胸後靠,戲謔道:「時雨, 你若是真的有認識一個女郎, 那你便是在哄騙她,你面對她的並不是你的真面目。你敢將你最真實的樣子暴露給她麼?」

  時雨果真反駁:「我沒有哄騙!我就是用我本來的樣子在和她相處!」

  金光御嗤笑:「用你殺我時的樣子,還是用你屠盡別人全家的樣子?」

  時雨一愣。

  金光御向前傾身,篝火的光在他臉上輕輕一躍, 他的臉從一重明滅中, 完全埋入了黑暗。金光御貼著籠子,跟時雨耳語:「三年前,你尚未十四,因為有人怕你,你便殺光了人家一家。樓主為了平息你這事, 親自登門壓下此事……時雨,從什麼時候開始,『秦月夜』的人開始怕你呢?從他們發現你沒有感情那一刻開始――殺人者也有心, 但你沒有。

  「你再想偽裝得正常,你也不要忘了自己骨子裡是個變.態。」

  時雨抬頭, 他目中塵光平靜,波瀾淡下。時雨偏頭,說:「因為那個人,派很多人殺我,他想殺我,我才反殺的。但我已經和央央說過了,我不會對她那樣的。」

  時雨別過臉,嘴角微撇,略有委屈與不悅。他強調:「央央說我不是怪物。我不信你。」

  金光御:「你別介意,我本來就說,我是羨慕你的。若我能像你這樣……我就不會落到今天這一幕。時雨,你大概沒聽過,我有一個愛人,已經好幾年了。她是官家女郎,我帶她淪落江湖。殺手不能有軟肋,不能暴露蹤跡,我為了她,這些年接的任務少了很多……我將她藏起來,一藏就是五年。」

  時雨眨眨眼。

  時雨恍然大悟:「這個我聽說過。但是有女人又沒什麼奇怪的,你幹嘛要把人家藏起來?」

  金光御看他:「因為我想和她成親生子,想隱退,想離開『秦月夜』,想過平靜的生活。」

  時雨想了想,說:「幹嘛要離開『秦月夜』?離開了你就掙不了那麼多錢了。」

  金光御低笑,悵然道:「心動了,哪管更多的?時雨,你知道『秦月夜』為何不鼓勵殺手成親麼?就因為殺手們的仇家太多了,我藏起來她,以為我可以藏一輩子。但是這種隱姓埋名的生活,她大約不想要吧……她用我的東西,聯絡了秦隨隨,跟你們聯手了。

  「我被她下了藥,秦隨隨埋伏來殺我。我掙扎著離開,還將她藏起來……我以為是家裡僕從背叛我,我最後一次回去我們家的時候,便知道她是主動離開的。時雨,你們將她放到了哪裡?秦隨隨要如何折磨我我都認,我只想問她一句為什麼――我一心待她,她為何背叛?」

  時雨回答:「我沒見秦隨隨身邊有女人。也許人家不喜歡你。你自作多情唄。」

  金光御慘笑:「五年……全是我自作多情?時雨,你看。」

  他挽起袖子,再緩緩地脫掉上衣,背過身去。篝火微暗的光下,目力出眾的時雨,清晰地看到金光御後背上的掌印,和手臂上寸寸裂皮滲血的傷。

  他後背的掌印,是暗紫色的。

  時雨:「你中毒了。為什麼不解毒?」

  解毒了,也許金光御就不會這麼輕易地被抓了。

  金光御穿回衣服,道:「所以秦隨隨才讓你攻擊我後背,我聽到那話,動作凝滯,才著了你的道……我在那一瞬間,就想到了這毒,是誰帶給我的。這毒不致命,但夜夜鑽心刺骨。我留著這毒,不解它,就為了提醒自己記住,是誰讓我落到這一步的。」

  他垂下的目光,陰狠痛意相次而過。他武功蓋世,卻選擇被擒,也是想知道那個女人的下落……但是從時雨的態度,加上這一路秦隨隨和步清源身邊根本沒有女人出現過的架勢,金光御已經明白,那個女人恐怕不在這裡。

  秦隨隨會把人放到哪裡去呢?

  金光御看著時雨:「看到我今天這一步,你不害怕麼?你要是繼續下去,你會變得和我一樣。愛也愛不得,恨也不能殺,日日痛苦,被人追緝,眾叛親離……你在往一條通往地獄的路走。」

  時雨:「你騙我。」

  金光御冷笑:「那你以為為什麼『秦月夜』的人都沒有妻兒子女?再前任的樓主,生了秦隨隨這個女兒……一家都死在這個女兒手裡!殺手就是要斷情絕愛,我這樣就是找死。情啊愛啊那麼好,為什麼步清源不沾身,為什麼秦隨隨不嫁人,為什麼我說羨慕你……時雨,愛人會成為你的軟肋。你的央央,會殺了你。

  「你不怕死麼?」

  時雨面容微微蒼白,他臉色因此變得難看。他抓著籠子的手指微微抖一下,金光御看出時雨內心的懼怕和掙扎。時雨低頭片刻,忽抬目,用平靜至極的眼神看著他。

  時雨:「你在恐嚇我。」

  金光御多年成名,殺手榜上排名第一,但他每次和時雨這樣漆黑靜幽、沒有情緒的眼神對視,骨子裡都生起一層危機。金光御冷冷看著時雨,道:「我是用自己提醒你,不要犯賤。」

  時雨站起來,兜帽遮蔽的光,掩住他垂下的睫毛。時雨道:「你咒我。」

  下一刻,時雨手抓在籠子欄杆上,驀地拿出鑰匙打開籠子。他抬目,和籠中起身的金光御對視。少年拔身撲去,黑影如電,威猛至極、不含殺氣卻危險至極的招式,一拳擊倒金光御。

  金光御怎會認輸?當即反擊。

  籠中二人的打鬥吵醒了諸人,幾個巡夜殺手過來,見時雨快要將金光御按死在籠中。幾人連忙過來分開二人,將時雨帶出籠子:「時雨大人,消消氣!不要跟他計較!樓主吩咐要他多活兩天,你可不能在這時候把他殺了,那就便宜他了。」

  金光御從沙土中爬起來,嘴角咧開的笑,血漬斑斑:「來啊,有本事殺了我!」

  時雨身形一擰,回頭就要再次鑽進籠子,硬是被三兩個殺手架走。時雨臉色難看,幾人猶豫片刻,怕時雨回頭就將金光御暗殺了。幾人商量一下,讓時雨去巡夜,他們過來守著金光御。

  不讓他殺金光御,時雨扭頭就走。

  --

  京城外的落雁山上,戚映竹又找到了時雨這個小壞蛋藏起來的東西。

  起因是成姆媽每天進進出出,看著他們家那個曾被樹枝壓塌過的廂房,怎麼看,成姆媽心裡怎麼不安。成姆媽現在猜那個廂房屋頂應該是被女郎那個叫「時雨」的江湖朋友補好了,但成姆媽心裡嘀咕,不太信任那個毛都沒長齊的臭小子。

  這兩日戚映竹的身體看著好些了,成姆媽就抽空,去山下請了木匠來,修葺一下他們家的廂房屋頂。

  外面興土木,怕塵土讓女郎咳嗽,寢舍門窗禁閉,戚映竹坐在屋內安靜寫字畫畫,寥寥聽到屋外成姆媽的大嗓門吆喝。戚映竹因自己身體差而不能出門,心中略有歉意,是以她雖然在寫字,卻也一直側耳聆聽著外面的動靜。

  戚映竹聽到姆媽扶著竹梯讓人爬上去的聲音,隔著窗,她聲音細弱輕柔,如清潺溪流:「姆媽,一會兒把家中從滇地得到的『女兒茶』泡給幾個師傅嘗一嘗吧。」

  幾個幹活師傅一聽就知道這是好東西,當即熱情起來:「女郎真是太客氣了。女郎這般心善,日後會有福報的。」

  成姆媽聽到她這般大方,不由地心疼。她心裡嘀咕女郎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日後要找機會好好跟她說一說。但是戚映竹已經許出去的話,成姆媽只好應了。

  過一會兒,戚映竹聽到外頭的喧譁聲。她不由放下書卷,披衣走到門前,聽到外面人說著:「找到了找到了。」

  「老嫗,你們家屋頂上怎麼有個木匣子?我們該不會翻到你們家藏著的什麼傳家寶吧?」

  成姆媽奇怪:「什麼?幾個後生胡說――我們家哪來的傳家寶。」

  那屋頂是時雨翻過的,隔門傾聽的戚映竹不覺心中一動。她心臟因此跳快了兩下,被自己捂住,強行鎮定下來。過了一會兒,成姆媽果然來敲門。戚映竹迫不及待地開門,就讓人進來。

  成姆媽才抬起手,手還沒敲到門上。她無言地看一眼戚映竹,戚映竹睫毛閃爍,紅著臉移開目光。

  戚映竹:「我看看是什麼。」

  她打開這個自己沒有見過的木匣,本以為會是時雨悄悄藏起來的一點兒零嘴、零花錢之類的。她心中揶揄,還想著拿這個回頭調侃時雨。然而匣子一打開,塵土飛濺,戚映竹捂著帕子咳嗽兩下,目光卻凝住了。

  一隻雕著木蘭花的木簪,一隻竹蜻蜓,一個咧嘴笑的泥人,還有咬了幾口、已經變得硬邦邦的蜜餅。

  她一下子便認出,那是時雨強迫帶她下山看煙花的那一晚,時雨買給她的小玩意兒。戚映竹既吃不下那麼多蜜餅,又不能將時雨買給她的東西帶回去讓成姆媽看到。她將東西還給時雨,而時雨――

  戚映竹能想像到,他怎麼偷偷摸摸地蹲在她家廂房上,認真地把他的小木匣藏在那裡。

  成姆媽奇怪:「這是什麼?」

  戚映竹掩著砰砰心跳,從小玩意兒中,將那根簡單的木簪取了出來。她愛不釋手地握在手中,成姆媽用警惕的眼神看她,戚映竹別過臉,小聲:「我怎麼知道?姆媽你別看我,我又沒本事爬上去藏木匣子。」

  成姆媽:「是不是那個……」

  戚映竹趕緊道:「也許是我們之前住在這裡看院子的人,把他的東西藏在屋頂了。也許真的是傳家寶呢。姆媽,我們把東西給人家放回去吧。」

  成姆媽看向戚映竹手中的簪子。

  戚映竹低頭咬唇,忽而偏過半張臉,杏眼閃動如銀魚戲湖:「我喜歡這根簪子。我放一柄好的簪子進去,把這枚換下來好不好?我的簪子比這枚貴多了……」

  成姆媽嚴肅:「女郎!」

  戚映竹抿唇,握緊簪子。她鼓起勇氣,嬌嗔道:「我不管,我就要這簪子!除非主人要跟我換回去!」

  她怕姆媽搶她的簪子,說著話就緊張地往裡舍跑了幾步。戚映竹忽而在成姆媽面前表現出她女孩兒活潑青春的一面,成姆媽看得呆住,又不禁噗嗤笑出聲。

  成姆媽提醒那跑進里捨去藏簪子的女郎:「……下不為例!」

  聽到外面姆媽去妝奩翻她簪子了,里舍床榻上,戚映竹握著木簪,放心地躺下去。青帳垂地,她靜靜躺一會兒,忽然覺得無聊無趣。

  ――時雨會不會不回來了?

  他是不是嫌她病弱,不想回來看她了?

  他是真實存在過的一場春夜之雨,並非她病得太厲害、產生的幻覺,對不對?

  --

  沙漠中,秦隨隨火冒三丈來找時雨:「時雨,你幹的好事!」

  坐在沙丘上、懶洋洋地戴著兜帽遮陽的少年仰起臉,無辜地看著秦隨隨。

  秦隨隨火冒三丈:「讓你看金光御,你不看,跟人換了……這都是金光御的陰謀,你懂不懂?現在人逃跑了……這人多危險,你有在意過麼?人家激你幾句,你就要殺人……你是瘋狗麼!」

  時雨漫不經心:「你們把他弄丟了啊?那再找回來就是。」

  秦隨隨氣得一個後仰,她身後跟來的長身玉立的書生一樣的青年,即步清源,笑著在小樓主後背上拍了兩下:「消消氣,消消氣。」

  時雨用兜帽攏住臉,說:「人又不是我弄丟的,你找我幹嘛?」

  秦隨隨本被步清源安撫下去,因他兩句話又氣得跳起來。少女張牙舞爪,但是時雨卻神情懨懨,轉了身不面對她:「別煩我,我在想事情呢。」

  秦隨隨「喲」一聲,嘲笑他:「你還有事情要想啊?你那腦瓜,想得通麼?別為難自己呀。」

  時雨覷來一眼,與她對視一刻。時雨說:「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回京城,去殺了央央?金光御說得對,軟肋會害死自己。殺手不能有心軟的時候。」

  時雨自言自語,面無表情:「我之前走錯路了。我要把這個路掰回來。」

  他的心狠無情,讓秦隨隨和步清源一時呆住,沒有跟上他的思維。

  迎著烈日躁風,黑衣少年站了起來,漠然壓下了他心頭的那一點兒遲疑:「我不跟你們繼續往塞外走了,我要回京城殺央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