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長史不是瞎子,他早就發現了葉渡這個人有些不對勁。
其展現出來的仁義道德,有些過於與其身份不匹配了。
但那個時候,大家處於合作的蜜月期,即便是有些風言風語,他也會第一時間給壓下去。
過著舒服貪腐日子的楊長史,遇到這種不起眼的小事兒,才不會讓別人鑽了空子。
至於葉渡,能幫的也就幫了。
只要不耽擱他掙錢便可。
在楊長史看來,葉渡即便是再有錢,也不過是個小村正,身份和地位在那裡擺著呢。
跟那些積累了數百年的世家比起來,葉家除了有錢之外,什麼都不是。
他即便是有天大的野心,跟朝廷不起來,也就是個屁。
他今天敢造反,明天就得死。
可眼下,聽到葉渡口中吐露的大逆不道之言,楊長史瞬間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竟然真的有改天換日之心,這天下豈不是又要掀起一番腥風血雨了?
要知道,在剿滅叛亂的過程之中,葉家所表現出來的戰鬥力實在是太可怕了。
他要是真的想要造反,奪取天下有些扯淡,但想動盪一州之地,甚至讓大半個河北道亂起來,絕對輕而易舉。
見楊長史嚇得不輕,葉渡上前,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淡然道,「好歹也是個長史,聽不得玩笑話麼?這種事情,如果真的去做,怎麼會說出來呢?」
「有些真心話,往往是藉助玩笑說出來的。」楊長史卻不認為葉渡在開玩笑,只是他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便退後一步,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二人重新落座,葉渡問道,「基本的安撫工作,我已經替您做好了,不知道剩下的這些反賊俘虜,您要怎麼處置?」
終於不再去討論那些驚心動魄的話題了。
楊長史長出了一口氣,不過再看向葉渡的時候,已經沒有了跟他爭一爭的勇氣。
這可是動輒就敢開口,說要把天給掀翻的人。
這樣的人,是不會跟你講究太多規矩的。
所以楊長史在收斂了一番情緒之後,沉吟開口道,「賊首不用我去考慮,我聽聞葉縣令,已經將那些罪大惡極之輩就地斬首,剩餘的都是些普通被裹脅的百姓。」
「如果我來處置,便只能發回原籍,讓他們歸鄉種田去了。」
這些人按理來說,犯的都是死罪。
但是一口氣殺那麼多人,楊長史卻沒有這個勇氣。
而且在他看來,以後這種事情少不了。
但凡是老百姓受不了朝廷的壓迫,暴動就殺人。
回頭誰去踏踏實實種地,給朝廷貢獻賦稅呢?
既然你們打不過朝廷,投降了,就老老實實回去做待割的韭菜吧。
葉渡聞言搖頭道,「大人,您這處置跟一般的州縣沒有區別,但是卻沒解決任何問題。」
「發配回鄉,看似簡單了事,但我且問你,他們的莊稼地里長不出莊稼來,吃不上飯,回頭被人鼓動了再去造反怎麼辦?」
「我想你也清楚,這些人是見過血的,也知道搶劫比踏踏實實種田來錢來米要快,你覺得他們還能老實下去嗎?」
「這.......」楊長史無奈道,「你說的道理我明白,但凡有出路的人,不至於被奸人利用造反。」
「但朝廷的財政捉襟見肘,也沒有辦法給他們出路。」
葉琛頷首,用手指輕輕的敲打桌面,思索了片刻,他說道,「靠近白洋淀的方向,有大片的鹽鹼地,這些鹽鹼地乃是無主之地,我有意買下來,就地安置這些人為我的佃戶,讓他們有事情可以做。二來也可以給衙門創造些許收入如何?」
滄州濱海,鹽鹼地極多。
尋常的地主和世家,根本不願意去購置那些土地。
朝廷讓老百姓去開墾,老百姓也不願意去。
鹽鹼地不經過治理,是長不出莊稼來的。
倒不是自己買下大片的荒地,對鹽鹼地進行一番治理,這些土地沒有人爭搶,而且葉渡也有法子,改變其鹽鹼性。
畢竟他可以大規模利用白洋淀的淡水為之所用,可以採取引水種稻洗鹽、開溝排鹽、淤灌壓鹽、鹹水結冰灌溉等等手段改善土地的質量。
滄州的鹽鹼地實在是太多了,如果治理得好,絕對能成為大號的糧倉。
此外這些人成為佃戶之後,葉渡肯定也會安置一些,去搞一些手工業。
比如說編織草帽、製作紙衣、蘆葦加工、魚產品加工等等。
這些手工藝品,都可以拿出去換錢,然後從江南買糧食回來。
滄州乃是根基之地,要想將來成就一番事業,就首先要改變滄州百姓窘迫的處境。
否則將來北上抗擊異族也好,清君側也罷,甚至造反,手底下沒有人支持,拿什麼區搞?
楊長史在心裡琢磨了一番,用手沾了沾碗裡的水,輕輕一畫,便出現了一幅簡易的地形圖,葉渡也頗為吃驚,沒想到楊長史並非一肚子的野草,人家是有料的。
只見楊長史點了點三個方向,分別是白洋淀的北、東、南三個方向,然後說道,「這三個方向,我都實地考察過,其實都可以建立村落、鄉鎮。」
「尤其是南部的孟仲峰、擁城、三岔口、葦元屯、板橋等地,其實曾經有過人居住的痕跡,只是因為各種原因,全都搬離了。」
「想要開墾這裡的土地,其實麻煩非常多,小河道和胡泊非常多,交通不便,而且鹽鹼地的眼見成都很高,大規模改造成本高。」
「其次,藏匿在白洋淀的水賊,以及一旦爆發戰爭,這裡很有可能成為兵家必爭之地。」
「再次,便是這裡自然災害頻發,尤其是洪水,能輕而易舉的淹沒你的所有努力。」
「當然,我也不得不承認,毗鄰白洋淀,若是經營得當,一個綿延幾百年,上千年的世家戳手可得。」
葉渡輕笑道,「你說的這些都不是問題,我有辦法解決。」
楊長史心中震撼,不過聯想到葉家的實力,他也沒有過多的糾結,隨後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那如何應付朝廷的巡視呢?要知道這麼大片的土地,一口氣都賣給你,巡察御史那邊兒科不好交代。」
葉琛道,「那是你的事情,當初你跟沈家合作時,你是怎麼交代的,到我這裡,就不行了嗎?」
「要知道,那些世家豪強,可都是大規模的占據的水田,怎麼也沒見巡察御史查出什麼來呢?」
「好!」
楊長史氣悶的看了葉渡一眼,然後繼續說道,「如今的都督府因為巡察御史被刺殺一事,經歷了大洗牌,如今做主的乃是長史趙通。」
「此人出身於清河趙氏,卻沒有任何世家子的脾性,極其貪婪,而且有天高三尺閻羅王之稱,聽聞他到任以來,大肆貪腐,搜刮民間錢財。」
「這種大事,沒有個幾萬貫,怕是填不飽他的胃口。」
「不要怕花錢,就怕有錢花不出去。」
楊長史再度頷首,算是摸清楚了葉渡的路數。
葉渡微微一笑,繼續說道,「現在形勢有變,你我也算是一家人,拋去我跟楊元亨之間的交易不談,我有意與你之間,除了糧食生意之外,也加深一下錢上的合作,不知道長史一下如何?」
聞言,楊長史心裡變得格外的緊張,問道,「你想怎麼合作?」
葉琛思索了片刻之後說道,「以後所有葉家的貨物,對你不限量敞開供應,你想怎麼賣,就怎麼賣,你想賣到哪裡,就賣到哪裡,當然,各地方的關係需要你自己打點,我方派人監督,至於錢麼,我八,你二。」
「這,才兩成麼?是不是太少了些?」
一聽到可以不限量對外販賣葉家的財物,楊長史心裡肯定是相當開心的。
但一聽到分配的數字,瞬間心情又不美麗了。
之前自己也讓手下人販賣一些葉家的貨物,但至於賣出去的價格是多少,收益是多少,自己說了算。
如今雖然可以不限量供應貨物,但拿的錢財卻大肆降低。
這種事情換做誰都不願意。
葉琛卻搖頭道,「長史看待問題,要往長遠去看,經此一事,葉家的影響力在滄州肯定要上升一個台階,到時候生產出來的貨物肯定比之前多很多。」
「你現在販賣葉家的貨物,一個月能賺個兩三萬貫便是極限了吧。」
「我可以保證,之後的生意,我讓你每個月賺取五萬貫以上。」
聽到五萬貫這個數字,楊長史的心瞬間撲通撲通跳得厲害,表情卻看不出任何波瀾,「兩成便兩成,你需要安置大量的災民、流民,甚至還要改善工藝,這些都是成本。」
「既然你我合作,我也不能讓你太難做。」
葉琛頷首。
楊長史繼續說道,「今年鬧災,朝廷加稅,百姓苦不堪言。」
「我想在州里推行輕徭薄賦,不知道葉東家可願意伸以援手?」
聞言,葉琛不答反問道,「長史不怕受牽連了?不怕完不成朝廷的任務了?」
楊長史笑道,「葉東家投入那麼大精力,又是開墾鹽鹼地,又是安置難民,若是我的任務完不成,受影響最大的,應該是你吧?」
「況且,若是輕徭薄賦,肯定會湧入大量的流民和百姓,到時候受益人也是你,我豈能不幫我?」
「好!必不讓長史失望便是了。」
見葉渡答應的如此乾脆。
楊長史也不猶豫,咬牙說道,「我也不願意做人人戳脊梁骨的貪官污吏,我也曾經有過進取之心,只是形勢不允許罷了。」
「如今你既然願意為我搭戲台,給我這個機會,我便舍了命也要唱好這齣戲。」
楊長史這番話說的慷慨激昂。
以前在地方為官,真的是受盡了夾板氣。
上有朝廷的大人們,處處為難。
下有同僚、世家、上官處處掣肘。
想要做成什麼好事兒,一點機會都沒有。
反而放棄心中所想,跟大家同流合污,日子過得逍遙快活。
想想自己一個堂堂探花郎,活成這個狗樣子,真的是令人唏噓不已。
不過他也懶得糾結,這可能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去實現心中所學的機會。
若是錯過了,就只能一輩子庸庸碌碌。
而且,別看剛才自己說什麼捨命,那完全是扯淡。
葉渡想要做什麼,做成什麼,都是需要時間的。
到時候自己做出政績來,早就換地方為官了。
大不了,自己看勢頭不對,就請辭歸鄉,做個逍遙的地主老財。
「若是將衙門比作一個人,那麼官是大腦,吏是手足。」
「想要有所改變,必須讓頭腦清醒,手足靈活。」
「現如今滄州州衙和滄縣縣衙的諸位小吏,早就爛透了。」
「這群人只要還在一天,就改不了吃屎的毛病。」
「方才你所言,給寒門士子機會,這確實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但小吏位卑,讀書人看不上是一回事兒,二來寒門士子轉化為吏的時間過於漫長,你等不了那麼久。」
不愧是考過科舉,聖人點過探花郎的男人。
一旦下定決心,一點都不優柔寡斷,整個人的氣勢都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舉手投足之間,意氣風發,頗有當年在朝堂上接受聖人垂問的感覺。
葉渡瞬間也來了興致,問道,「長史可有良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