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杖說白了就是打屁股,乍一聽上去二十下並不算多,屁股肉厚,抗一抗也就過去了,有的官員家規嚴或是自己頑皮,在家時也沒少挨著打——但其實不然,廷杖的杖是特製的,由栗木製成,打人的那一端削成槌狀,集中了打擊面也就罷了,最兇殘的是還包了鐵皮,鐵皮還不是光滑的,還有倒刺,再講規矩的家族也炮製不出這種杖來教訓子孫。
那廷杖一舉起來,前端的鐵皮都是黝黑的,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不出一點寒光,懂點行的就知道,那是因為不知打過多少先輩官員的尊臀,積沉下了無數陳年血跡。
有膽小一點的就控制不住在地上有點抖了,但這時候肯定無處可躲,皇帝親口定的數量也打不了一點折扣,不過眾人也還是有一點自主權,那就是可以選擇挨打的時候是脫衣還是不脫衣。
侍衛給留了默數十個數的時間,眾官都趴著不動,沒人肯脫,除了周連營,他利落而無聲地褪了下衣,趴他後面的齊王派官員閃瞎了眼,不由支起了脖子:「哎——哎?」
他凌亂地都說不出話來了,前頭這個是武將沒錯,沒有文臣那麼要臉沒錯,可他排在武將這個標籤前面的還有侯門貴子啊!出身那麼高做人這麼隨便好嘛?!
周連營自然聽見他的動靜了,但不回頭,泰然沉聲道:「廷杖上的倒刺容易勾破衣服,皮破肉綻之後,碎布很易跟著進入血肉里,屆時挑出來受的罪不亞於廷杖。即便運氣好,衣服沒破,也會整片和血肉糊在一起,揭下來如同剝皮。」
候刑的眾官都知道廷杖兇殘,但因資歷有限,還沒有親身嘗過,不知脫不脫衣服都有學問,裡面竟有這麼可怕的分界,這時一聽,都打腳底板竄上股寒氣。
便有人一咬牙,跟著把褲子褪了——反正有人帶了頭,還是太子的伴讀,丟人也不丟他一個,總比回家剝皮去好。
有二很快有了三,又跟著有了四五六若干,到廷杖真格帶著風聲「砰」地落下來的時候,只有四五個人還死要著面子,穿著褲子受了刑。
廷杖真挨到身上,眾官才又感受到它的另一個兇殘之處:不是啪啪啪一氣連著打完了事,而是每杖之間都有短暫間隔,讓挨打的人的神經完整接收到了痛苦,才繼續落杖。
二十下不緊不慢地打完,一半被打趴了,趴地上一時半會起不來,另一半皮實些,還能拉上褲子爬起來,但也是哎呦不止的,滿頭冷汗的,齜牙咧嘴的,什麼怪樣都有。
爬起來的那一半里齊王派緩了片刻,就一瘸一拐地趕著走了,這麼個兩敗俱傷的場面,實在也沒心情再繼續斗,回家看大夫才要緊。太子派卻都沒動,忍著火燒一般的痛苦只是站著,等候。
廷杖揚起的風聲仍未止歇,還有一個人在受刑。他挨的數目早已超出了二十杖了,卻還是一聲都沒有吭過。
毫髮無傷的孔侍講站在旁邊,紅著眼圈,幾度要撲上去都被侍衛拖開了。
終於最後一杖落下,侍衛收杖退開,諸人忙瘸著腿腳一同圍過去,你一言我一語地慰問,又有人腦子轉得快些,想去東宮裡借個車轎來。
站一邊監刑的太監把人攔住了,為難地道:「各位大人們,皇爺走時吩咐了,請大人們廷杖後就離開宮城,不得逗留亂走了。」
「哎,你就不能私下通融一下——」
周連營鬆開了咬得死緊的牙關,含著滿嘴血腥氣,干啞地開了口:「別為難張公公了,他也是皇命難違。勞駕諸位把我扶到宮門外,再著人往我家去報個信即可。」
他說著要爬起來,但他意志堅韌能忍住不喊痛,身體卻不是鐵打的,只略微動彈了一下就又趴下了。孔侍講見此,忙背對著他蹲下身來,向眾人道:「把子晉扶我背上來,我背他出去。」
眾人便忙伸手相助,七手八腳地把周連營扶到他背上去,孔侍講體瘦,又常年埋頭做學問缺乏鍛鍊,背著個成年男子有點顫顫巍巍,便有兩個人自覺分站到兩旁,伸手扶著周連營的腿幫助托著一點。
齊王派那邊先走了一半,現在人本就少了,還都有點垂頭喪氣——這頓打怎麼想都挨得冤啊!
太子派那邊則不然,孔侍講打頭,他背著人走得很慢,卻沒一個人超越過他,除了兩個人幫托著周連營之外,旁邊還又有幾個留神看著的,隨時準備出意外時替補,後面則是一堆人互相攙扶著跟隨,雖然走路姿勢和齊王派一般難看,但哪怕是在地上拖著腿往前挪的,那背影都透出一股傲然來——老子的廷杖挨得光榮!
張公公不由盯著看了兩眼,才回過神來,令侍衛們離去,他自己則領著個小內侍跟班往玉年宮去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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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年宮是衛貴妃居住的宮殿,作為在外朝都刷出知名度來的寵妃,衛貴妃的這一個「寵」字可不是白來的,自打太后仙逝之後,內宮再沒有分量足夠能說得上話的人,皇帝的日常起居幾乎就和衛貴妃綁在一起了。
張公公走得腿腳酸軟地進去,求見皇帝,卻被告知皇帝用膳之後,覺得疲憊已經休息下了。
他便要退出去,衛貴妃聽到動靜出來,揚聲道:「公公留步。」
張公公忙回身彎腰,等候吩咐。
衛貴妃在殿中坐下,她今年已經四十出頭,但望去卻仍如二十如許的佳人,肌膚緊繃,眼角光滑,一張嬌媚容顏尋不出一點歲月的痕跡,一笑露出兩個甜蜜的酒窩來:「公公差事辦完了?沒出什麼岔子吧?」
張公公聽她這話問得有些蹊蹺,心中晃悠了一下,陪笑道:「瞧娘娘說的,這等監刑的閒差,老奴要是都辦不好,自個就該尋根柱子撞死了,哪還有臉往主子跟前來。」
衛貴妃格格笑了一聲:「本宮的看法可跟公公不大一樣——本宮聽說,周家那個小子也夾在鬧事的裡面了?還挨了四十杖?」
張公公回道:「娘娘消息靈通,正是這樣。」
衛貴妃的聲音就拖長了:「這麼多杖下去——都沒出岔子?」
聽話聽音,這話里的余意都快拖拽得繞了梁,張公公不好的預感證實,把腰彎得更深了點:「回娘娘,老奴親自看著,一下下都打得實在,包管沒有一點放水。」
張公公站不住了,撲通一聲跪下,叩首道:「老奴該死。」
「你的確該死。」衛貴妃的指甲一用力,就在纖白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紅痕,侍立在旁邊的貼身宮女紅梅見著了,忙道:「娘娘仔細手疼,心裡再有氣,也別作踐自己身子。」
就從袖口裡摸出一個扁平小玉盒來,打開,裡面盛著凝脂一般的雪白膏物。紅梅蹲身,挖出一小塊來,小心地塗抹在了衛貴妃的那道紅痕上。
衛貴妃自己也後悔,蹙著眉看她塗完了,自己又把手擡到眼下看了看,確認不曾破皮留不了疤,才重新擡頭冷笑道:「這麼天上掉下來的大好機會,你眼睜睜放過去了,現在還來同我打馬虎眼!你是吃准了本宮心軟,捨不得向皇上進言,打發你去掃御道?!」
張公公連連叩首:「娘娘息怒。老奴明白娘娘的意思,也想替娘娘辦事,可皇爺沒有下令,老奴不敢下這個手啊!」
他是皇帝近身伺候的人,慣常揣摩著皇帝的心意行事,皇帝偏著衛貴妃,他自然少不得也要往衛貴妃這邊倒一倒,替衛貴妃辦事也不是一回兩回,可這回是真的不成啊。
「少把皇上擡出來壓本宮。」衛貴妃媚眼一橫,別人萬萬不敢說的話,她張口就說了,這就是寵妃的底氣。
「你打量本宮是頭一天進宮,不知道你們那些花頭?以往死在廷杖下的人,難道個個都是皇上親口下了令才沒命的?當年本宮幾乎要成了事,雖然第一次失手,但只要太子還在外面,一次不成就二次,本宮有十足的把握叫他回不來——結果功虧一簣,就是周家的小子和太子沆瀣一氣,鬧了出假死,壞了本宮的大事!」
張公公聽她發怒,一聲不敢言,伏地聽著。
「你明明知道本宮有多恨他,關鍵時刻,卻不肯幫本宮出這口氣。」衛貴妃探身向前,盯著他,「不敢?有什麼不敢的?打得用心點,四十杖足夠要了他的命了,他自己要逞英雄替別人再挨一份,死了也是自作自受,你到底怕的什麼!」
當然是怕周連營背後的永寧侯府啊!張公公心中嘟囔,衛貴妃說得輕巧,什麼花頭不花頭的,可她知道這個,永寧侯府這種有底蘊的世族自然也知道啊,又不是那些寒門小官好糊弄——沒看周連營本人連脫衣與不脫衣的分別都門清兒嗎?
他真敢對人家的嫡子下這個黑手,他自己離去作伴的時候也不遠了,這鬧起來可不止永寧侯府一家的事了,好好的兒子,進宮一趟活活叫打死了,別的勛貴們哪有不唇亡齒寒要聯合跳出來討公道的?到時候他這個監刑的妥妥地是個替死鬼的下場。
張公公滿懷腹誹,明面上只是求饒:「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衛貴妃平了平氣,又喝問:「那殘了沒有?四十杖下去,總不能叫他以後還能活蹦亂跳像個好人似地吧?」
張公公眼睛盯著面前的青玉磚石,道:「娘娘放心,他回去少說也要養上一個月才能下床。」
這就是沒殘的意思了。衛貴妃左右張望了一下,抓起一個茶盅扔下去:「沒用的東西,給本宮滾!」
張公公頂著一額頭的茶葉梗,茶水撲簌往下滴,他一下也不擦,爬起來,嘴裡告著罪,倒退著出去了。
直到出了玉年宮的大門,又走出去一段,他才停了步,重新直起腰來,響亮地先「呸」了一聲。
跟著他的小內侍忙給他收拾頭面,把茶葉梗都一一撚走,又使袖子給他擦面,嘴裡痛心地道:「爺爺是皇爺身邊伺候的老人了,娘娘怎麼能這麼不給爺爺臉面!」
「你爺爺我原來也以為自己有兩分臉面呢。」張公公仰著臉,冷哼,「結果幫著辦了那麼些事,到頭來在人家眼裡還是狗都不如!」
小內侍道:「娘娘以前對爺爺倒也客氣,只是這一二年來,不知怎麼火氣越來越盛了。」
使了這麼多年勁,還沒把儲位搶過來,火氣能不盛嘛,張公公心裡恨恨地想。可這火氣再盛,也不該朝他頭上發啊,他是伺候皇爺的,又不是專門奉承她的。太子在東宮坐了那麼多年冷板凳,那是名正言順的儲君,都快而立了連本奏摺都沒摸到,人家不也還和和氣氣的,從來沒聽哪個小內侍無故受過他的責罵。
而且別說太子了,就是人家的伴讀都有十分修養,打得爬不起來了,還能替他開脫一句「皇命難違」。張公公這麼一比,越想越氣,一回沒如玉年宮的意,翻臉就能這麼羞辱他。見小內侍忙活好了,又殷勤地還要替他把前後衣擺拉平整,張公公等不及一把揮開他,大步飛快前行。
直到疾走一段,把心裡受的氣都發出去了,他的腳步才重新慢了下來。
小內侍喘吁吁地跟在後頭,張公公則邊走邊若有所思,天命這回事,也許確實是違逆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