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太子自己來說,並沒野心要入朝,因為現階段實在不是好時機,皇帝一直就想換掉他,他閉門讀書才有喘息空間,伸手到朝政里太早。
但另一方面,太子今年已經二十八了,沒兩個月又長一歲就二十九了,男人在這個年紀,總會生出一點做事的雄心,太子自然也不能免俗,作為未來的天下之主,他的雄心更不止一點,能把自己按捺到如今已是有十二分的自制力了。
所以習政這事,到底是成了好,還是不成好,太子還真是難以分辨心頭滋味。他把兩個伴讀都叫來,也正是因為拿捏不定主意,雖然兩個小伴讀一個沒入仕,一個官還小,幫不上什麼忙,但有一起長大的情分,處起來舒服,聊起天來也能聊得爽直,比和別人在一處都更能排解壓力。
比如這時,雷元文的肚子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叫聲。
「哈哈,」太子被逗樂了,「算了,不發愁了,愁也沒用,吃飯吃飯。」
就令人擺膳,君臣三人湊到一起先把肚子填飽。
殘案收拾下去,太子往殿外看了看:「去聽信的人沒再回來,難道朝上還沒結束?」
雷元文捧著略有些吃撐的肚子:「是啊,怪得很,都中午了,難道那些大人們肚子不餓?」
三人暫且閒話起來,過了一陣,還是沒有信遞迴來,周連營想了想,起身道:「這麼等著不是個事,我去看看罷。」
太子略一猶豫,他實在也想知道前頭到底怎麼了,就點頭:「那你去看一看就回來,要是還沒散,你別靠得太近。朝上人那麼多,具體說了什麼話,我們回頭肯定能打聽到。」
「我省得。」周連營說著出門而去。
怕萬一和下朝的皇帝撞上,周連營出了東宮後,特地繞了點遠路,從另一條路線去往奉天門。
他有腰牌,可以在外殿行走,但奉天門是朝議之地,在有朝時無關人等仍需退避。
周連營打一處宮道上出來,再拐兩個彎,他就能到奉天殿了,雖然不能接近,但有無散朝還是能張望著的。
便在這時,前面一處彎道上拐出一行幾十個人來,皆著官服,氣勢凌人。
周連營停下腳步,略一細觀,發現那些人似分了兩撥,一路前行一路吵嚷一路推推擠擠。他心中一動,因為發覺他們似乎是在往內宮方向而去。
——這麼一大群外臣,肯定沒資格進內宮的,他們想幹什麼?
他一個穿便服的年輕人,出現在此處也很打眼,那群官員里很快有人看見他了,跟著還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周子晉!」
周連營循聲找准了人,卻見叫他的是個四十歲左右學士模樣的人,穿一身青袍,胸前繡著鷺鷥圖樣。
這是翰林院的一位侍講,姓孔,曾給太子做過一段時間的講官,周連營那時還在伴讀,也一起聽過他的授課。便加快了腳步過去行禮。
周連營剛答了一個「是」字,孔侍講便道:「正好,我們如今要為太子習政的事去請願,我聽說你已經補職當差了,你要一起來嗎?」
東宮講官分兩種,一種出自詹士府里,這基本可以算是太子本身班底,另一種則是自朝中官員選拔,不定期不定人數,主要是由著皇帝的心意,有時閣老這樣的重臣也會充任一段時間,這種當然不能算是太子的人了。孔侍講就屬於後者,雖曾與太子有過師徒之份,但身上打的東宮烙印還沒有周連營這個太子伴讀深。
周連營心中電轉,這是朝上還沒吵完,居然要追著皇帝繼續吵了?以他的想法,這舉動是太輕率不理智了,若是孔侍講獨自問他,他必要攔住勸解一二,但這麼一大幫人,非但不能勸,他還不能縮——外人眼裡,他的言行一定程度上能代表太子,太子心意未定,他不能替太子縮這個頭,就算要潑冷水,這盆冷水也該由太子本人來潑,他現在要退了,太子再想進就沒餘地了。
這麼些念頭在一念間轉完,他就答應著加入了隊伍里,跟隨著眾人移動,然後才問了問前因。
因他應得爽快,孔侍講十分寬慰,便說與他聽了,旁邊的官員跟著插了幾句嘴,周連營很快弄明白了,跟他想得差不多,只是添了些細節。
原來廷辯一直持續到了正午,群臣都是天沒亮就趕著來上朝的,到這個點個個肚子餓得咕咕叫,漸漸有人後繼無力,吵嚷聲小了一點下去,皇帝抓住這個時機,說了句「延後再議」,而後直接起身,草草退朝了。
皇帝都走了,本來事也就了了,太子派對於沒得到個準話只是有些失望,但齊王派認為這個局面是己方獲勝,不合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有格外沉不住氣的還去嘲諷了幾句太子派官員,結果把太子派重新撩撥毛了,上書的御史振臂一呼,煽動起一幫人就追著皇帝來了,堅持要今日事今日畢,必要討個說法。
這下齊王派傻了眼,慌忙要攔,太子派並不是每個都追了來,敢來的大部分都是年輕氣盛的青壯年,官職不高,卻有滿腔血勇,一幫人雖是文官,聚在一起也聚出了猛虎出柙的氣勢,哪裡輕易能攔得住?
結果就變成了這樣,兩派人餓著肚子繼續掐。
不知皇帝走了多久,要是已經進了內宮就省事了,這幫人再熱血也追不進去。周連營默默想著,但天不從人願,他剛剛聽完沒一刻,前方就出現了皇帝的儀仗。
太子派們精神大振,飛跑著上去攔在了御輦前方,七嘴八舌地向皇帝請命,齊王派也忙跟上去跳腳駁斥,烏泱泱一大群人,把皇帝前行的道路堵得死死的。
周連營混在人群里,並沒打算出頭,他要給太子留下足夠的進退空間。但他四遭的人皆著官服,獨有他一個便服,皇帝也餓著肚子哪,被攔著走不掉,氣極了要尋個人出氣,一眼就盯上他了,張口要罵,見了他的臉覺得又有兩分眼熟,到嘴邊的話停了停,往腦子裡過了一圈,想起來:「你是周家的那個小兒子?」
皇帝開了口,眾人靜下來,被點名的周連營含混不下去了,只得在人群里跪下行禮:「回稟陛下,是末將。」
皇帝道:「平身,你近前來。」
雖然這一出來得突然,但他並不慌張,行動間自有世家子弟的從容鎮靜,兩派里的官員有的忙著掐架,不認得他也沒顧得上問,到這時才想起向同僚打聽,得到低聲解答之後,人群里便響起了一陣低低的恍悟之聲。
——死而復生的太子伴讀,這可媲美傳奇的故事在朝官員里就沒有哪個沒聽過的。
皇帝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他一陣,目光又放遠在群臣身上繞了一圈,聲音猛地森冷下來:「太子叫你煽動了他們來的?」
天子威嚴撲面壓下,周連營拱手,語聲平緩地道:「請陛下明察,末將並無此能,殿下更無此心。」
皇帝冷哼:「那你為什麼跟他們混在一處?」
「末將今日請見太子,出宮途中遇著各位大人,深受大人們的公心與熱血感染,所以加入了進來。」
他身後的太子派們都不由直了直身板——皇威之下,周連營一點沒有迴避,這番言因果亮立場的話說得不但坦然,而且漂亮,追來的太子派們大多也都是年輕人,城府不深,聽了很覺面上有光。
皇帝聲音更冷上兩分:「所以,你雖未煽動,但還是要替太子搖旗吶喊——逼君犯上了?!」
「臣等豈敢有此意。」周連營躬身,「請命在於臣等,天命在於陛下。」
這回連齊王派也側目了,擦,怎麼能把「答不答應在你,干不干在我,你不答應我還是要干」這種話說這麼好聽的?文字遊戲玩這麼溜,好意思自稱什麼「末將」?
皇帝沉默片刻,肚子裡咕嚕一聲,火氣又上來,不再理他,厲聲向眾人喝道:「你們這麼攔著朕的路,是要造反嗎?」
「臣等不敢——」
太子派們參差不齊地告罪,但告完罪就是不走,已經做到這一步了,誰也不甘心前功盡棄啊。他們賴著,齊王派也不願意走,怕萬一走了,皇帝磨不過他們,鬆口答應了,那齊王派吵了半天功夫也等於前功盡棄了。
兩方又開始吵嚷起來,終於把皇帝吵到怒極攻心,喝令道:「再不散開,就傳廷杖來!」
太子派無一人讓路,敢攔聖駕的人怕挨板子?笑話。
齊王派有些騷動起來,倒也不是膽小,而是他們自覺清白,他們是來攔太子派的,不是攔皇帝,不需要挨這份打,所以就有些想往路邊避去。
周連營尋機往那上書御史身邊靠去——他早看出來了,就數此人掐架最猛,應該是領頭的。他湊過去,低聲道:「拖住他們。」
那御史原來正擡著下巴鄙夷地瞅著齊王派,得這一言,立刻靈醒過來:不錯,要不是這些人一直作對干涉,他們的上書說不準都成功了,這會兒想避開這一頓打?想得美,必須一起拖下水!
揪住一個要閃開的齊王派開腔就罵,他是真正的發起人,舉止對其他人有一定的影響作用,很快兩派再度舌戰起來。等齊王派再想脫身時,行刑的侍衛已經出現了。
皇帝多少年沒有被這樣餓過,惱火極了也不分什麼這派那派,跟他對著乾的還是站他這邊的,只覺得攔在前面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也懶得去午門了,下令全部拖到路邊,就地每人二十大板。
齊王派傻眼:求饒的話丟不起這個人,可真要挨這頓打著實冤枉啊!
皇帝不理他們,人全部被拖到邊上,路清出來之後,就要離開,御輦路過被押著趴伏在地上的周連營時,他才擡手示意停下,聲音高高地傳下來:「你是勛貴之後,朕給你父親一點臉面,你現在認錯的話,朕可以免了你的板子。」
趴在周連營前後的兩個齊王派官員羨慕地拿眼剜他,有好爹就是好啊嗚嗚。
「多謝陛下宏量,末將不敢臨陣脫逃。」
聽到這個話,皇帝哼笑一聲,便要揮手令內侍重新起步,卻聽周連營緊跟了一句:「但末將另有一事,懇請陛下開恩。」
「何事?」
周連營在地上偏著頭,看了被押在對面路邊的孔侍講一眼,道:「稟陛下,孔侍講年歲已長,恐怕熬不過杖刑,他曾在東宮給末將做過一段時間的老師,請陛下允准,他的杖刑由末將一併領受罷。」
御輦上靜默了,過了一會,飄下淡淡一句話來:「朕如你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