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說話,輪到春雨開始說了:「要不是伺候的是奶奶,我也不敢說出這個心思——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就從沒起過嫁人的念頭,我這樣的,大概根本就不算個女人了。」
她跪在那裡,說出這種話的時候表情平淡,眼窩乾乾的,但不知為何,霜娘卻覺得她比嚎啕大哭還要戳人心,整個人都似淹沒在了一片無聲的悲哀里。
霜娘不由把聲音放到極輕,問:「你在這上面是有過什麼不愉快的經歷嗎?」
春雨搖頭:「沒有,我和別的姐妹們一起長大,一處吃一處住,一道伺候主子,都是過一樣的日子。但慢慢我們大了,大家私下開始開一些玩笑——」
她頓了下,霜娘會意道:「我明白。」丫頭們年紀到了,春心動了,話題難免要開始跟男人沾邊,彼此取笑打趣一二。
春雨便繼續:「我總沒有興趣參與進去,起初我沒有覺得不對,她們也只是笑我開竅晚。但一年年過去,我心裡的想法越來越不對,想到要嫁人這件事,我就厭惡害怕。我只願意一個人清清靜靜地過,一直像這樣伺候著奶奶就好。」
霜娘試探著道:「你嫁了人,也仍舊能回來的呀,還在我這院裡,做個管事媳婦。」
春雨堅決地搖頭:「不一樣的,奶奶。我不要別人做我的主。」
霜娘聽她這麼說,腦子裡閃了道靈光,感覺似乎抓到點頭緒:「你好好分辨一下,你不能接受的是婚姻,還是男人?」
「都不能。」春雨回答,然後眼裡多了點困惑,「這不是一回事嗎?我想到我要嫁給哪個男人,就會變得很討厭他。奶奶,請你幫我跟望山道個歉罷,都是我的錯,我這樣的人不該成親,嫁給誰都是害了他。」
這是什麼怪怪的心態啊。霜娘又被攪糊塗了,她沒學過心理學,揉著額角,只覺得頭都有點疼了。
她這個飽受困擾的模樣讓春雨很不安,她喃喃道:「奶奶,你別替我操心了,我就是個怪物。只求奶奶別攆我走,我做什麼差事都成。」
「……瞎說什麼呢。」霜娘意識到自己的態度讓她有了點誤解,醒過神來,忙拉她起來,「好了,起來,不就是不想成親嘛,怎麼扯出那種詞來了。」
春雨順著她的動作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奶奶,我不怪嗎?」
「頂多就是跟一般人有點不同吧。」不分析那些有的沒的,單單對於不婚這件事,霜娘還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
想不明白的事她也不想想了,口氣就直接變得輕鬆起來,「但每個人的活法本來就不一樣,成親又不是吃飯,必須得做,不做就活不成。你不願意就算了,以後給你收養個你喜歡的小丫頭,叫她認你當乾娘,給你養老送終,你也不比別人差什麼。」
見春雨眼裡還有餘悸未消,霜娘索性敞開了安慰她道:「我當初也不想成親呢——我怎麼進的門,你們都知道。我雖然在家過得不快活,可成親也沒什麼好,女人嫁到別家去,就好像賣給了人家一樣,我覺得我可吃虧了,我那時就很懶得想這件事。」
沒什麼比這安慰更有效了,尤其霜娘看上去明顯說的是真話,春雨一下就復原了不少,臉上都重新多出了血色來:「奶奶也不喜歡成親嗎?」
「是啊,要不是我家老爺逼著,我也更願意一個人過,輕鬆自在多了,我都打算過靠繡技自己養活自己……」
這是午後時分,初夏陽光最烈的時候,丫頭們多半打盹去了,沒睡意的也縮在屋裡,不想出來受熱挨曬,院子裡一片靜悄悄的。
但此刻,他心中的熱情一點點凍結,另一種複雜的情緒則如烈火一般燃起,燒得他胸口滾燙灼痛,眼中笑意褪去,荒蕪結出冰層。
在這世上長到二十一年,他並非沒嘗過世事艱辛,深宮裡的機心謀算,隱去邊關的真格拼殺,但這是頭一回,他嘗到這種刻骨得受人羞辱的滋味。
他想,到底是她太會騙人,還是他太小看了人,才能什麼都沒察覺出來,這麼容易讓她把自己騙成了一個笑話?
他什麼都沒有說,如來時一般,靜靜地獨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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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娘記得很清楚,周連營入職這天是六月十二。
從這天起她就扳著手指開始數了,還浪漫了一回,仿著九九消寒圖的模式,自己畫了幅爬了滿牆的薔薇花圖,過一天就調了丹青塗一朵花。
軍中規矩不同,軍士沒有如荀休之類的固定休沐日,不過到長官級別的又稍有通融。周連營這回是以本尊身份,又有在楊大將軍那的三年從軍履歷,入營不可能如普通軍戶子弟般從兵卒做起,他直接蔭補了中軍坐營,所以在這通融範圍之內,如有事,每月可請假期一天。
霜娘的圖就是按照月份來的。
但第一幅的薔薇都塗滿了,也沒等著人回來。
「剛辦差就是會忙一點。」她把畫捲起收好,淡定地和春雨說。她也是走過職場的人呀,第一個月嘛,千頭萬緒,都要一點點摸索上手,沒空回來很正常。
等到安氏叫人往城外大營送東西的時機,霜娘也把自己這個月裡做的各樣物件包裹好,讓人一併帶去,然後回來畫起第二幅荷花圖。
時令這時已入盛夏,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隨著荷花花瓣一片片染米分,而惦記著的熟悉身影仍舊不曾出現,霜娘的心情,慢慢開始掌控不住了。
白天還沒什麼,周連營不在家住了,金盞和疊翠兩個沒事做,常跑回後院來,一處呆著說笑做活,熱鬧得緊。但到了晚上,院門關起來,里外都安安靜靜的,只有偶爾一兩聲夏蟲鳴叫,寂寞如絲從心底生長出來,纏繞蔓延。明燈底下坐著,時間好像被誰惡作劇調過,和以前比起來過得額外得慢。
為了打發晚飯後到睡前這段變得漫長的時光,霜娘本來晚上很少做活,怕傷眼,現在空虛之下也管不了那麼多了,照做不誤。
到荷瓣全部飛上米分色,她已積攢出一個比上月幾乎大上一半的包袱來。
春雨收拾的時候有點猶豫:「奶奶,全部送去嗎?六爺好像使不完。」
霜娘看著滿炕的繡活發愣,她也沒想到不知不覺間做出這麼多來了。但只遲疑片刻,她就點了頭:「送去,多點不怕,使不完就放著,少了可麻煩。」
這話一半是實,另一半算搪塞,裡面夾了霜娘自己的小心思。金盞前幾天悄悄建議過她,讓她可以寫封信塞在裡面一併送去,霜娘聽了心動片刻,但又想了想之後,還是決定不這麼做。
周連營有假都不請,可見在公事上認真上進,男人就該這樣。她要寫信去,和他說什麼兒女情長豈不是分了他的心?雖然曾有過的職業生涯早已遙遠得確實是上輩子的事了,但霜娘私心裡以為自己仍該和一般婦人有點區別,她要更獨立一點,不去拖他的後腿才是。
不過,更隱晦一點的表達還是可以的——比如說這超量的大包袱,他接到之後,總是會想起她一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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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五軍中軍大營。
營區高大粗壯的柵欄前,望山一左一右抱著兩個大包袱,頂著驕陽,等在門口,墊著腳尖不時向里張望。
門前沒有遮擋,他額上很快被曬出了一層汗珠,但兩個手都占滿了,也不敢把東西放到滿是塵土的地上,只好由著汗珠自己滾落。正心焦之際,得到通報的周連營穿著青白罩甲終於出現了,穿過兩隊巡邏的兵士,大步向他走來。
望山忙小跑著迎上前,把包袱遞出去,滿面堆笑道:「六爺當差辛苦了,這些是太太叫我送來的。」
周連營接到手裡,掃他一眼就皺眉道:「你還沒緩過來呢?一個丫頭,至於把你弄得這樣。」
望山呆了下,抹了把汗,刻意裝出來的歡快的眉眼就跟著被抹得耷拉下來了。
「六爺眼睛也太利了。」他唉聲道,「我也不想的,可我就是想不通。」
周連營冷道:「人家明白拒絕你了,有什麼可想,換個人就是。府里那麼多丫頭,又不是只她一個。」
「可我就看她好。」望山腳尖在地上蹭著,「六爺,你告訴我之後,我想算了的,但就是放不下,不甘心——我哪不好啊?我改還不成嗎?我想了好久,忍不住,又去找了金盞姐姐,求她幫我問一問,她們姐姐妹妹的,說不準好說話一些。」
周連營沒想到兩個月前就叫他死心,隔這麼久他還拖拉著,臉冷不下去,反有點被氣笑了:「合著你還嫌我替你辦事不利了?你問,問出什麼好話來沒有?」
望山整張臉都垮下來了:「六爺,我哪敢怪你啊,就是我自己不服氣——我也不知是好話壞話,春雨沒挑我什麼,還說我是個好人,可她既然覺得我好那為什麼不肯跟我呢?女人的心太難懂了。」
他一副倒霉窩囊樣,周連營看得不耐煩起來,感覺自己跟他站一處,好像要被傳染上一樣,就草草道:「行了,東西我收了,你回去吧,替我向父親母親問個安。」
他拎著兩個包袱,轉身大步回去,望山回過神來,忙喊道:「哎,六爺,你兩個月沒回家了,太太想著你呢,叫我問一聲,什麼時候能有假啊?」
周連營的腳步頓了頓:「我最近忙著,再過一陣子罷。」
「還忙呀。」望山很失望,「六爺,我還想著你回去幫我問一問六奶奶呢。」
「……」周連營回過頭來:「問什麼?」
望山有點鬼祟地左右打量了一下營門口值崗的四個兵士,感覺他往裡兩步應該沒事,不會被槍陣攔住,就往前湊了湊,小聲道:「問春雨啊,說不準六奶奶能問出新的話來——」
「有什麼好問的。」周連營的臉刷一下落下來了,冷冷道,「有其主必有其仆。」
一對沒心的人——奴才比主子還強些,起碼交待了實話,沒成天裝出副笑模樣來騙人。周連營想著,再也不想看見這倒霉小廝,踩著重重的步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後一句落音輕,像是從牙縫裡磨出來的,望山沒聽明白,要再問一遍,但周連營走得太快,他沒來得及,也不敢再往裡追了,軍營重地,他這樣的外人是不能隨便進去的。
只好糊裡糊塗地轉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