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周連營就又向她笑了笑,但是——怎麼說呢,霜娘覺得他這回的笑容里除了應有的安心之外,還顯得有一點冷清,或者也可以說低落?

  霜娘先沒明白,她覺得氣氛很好啊,她的回答應該也沒問題。忙把前頭的對話在腦子裡重過了一遍,這才醒悟過來。

  站在他的立場上,提到那天晚上的場景總是難免要糾結的罷?霜娘幾乎沒和周侯爺接觸過,對他沒啥感情,所以在他和安氏意見發生衝突的時候,可以毫不猶豫地站到安氏這一邊。

  但對周連營來說情況就不一樣,周侯爺這個親爹假如就渣到底,心全偏到妾室那裡去也罷了,但他不是。霜娘得承認,周侯爺和安氏感情不好,但對安氏的兒子仍是有付出父愛的,他最器重長子,最喜歡幼子,倒是中間的三四兩個庶子,待遇都不怎樣。

  所以,逢著父母生隙的時候,周連營夾在當中是很為難的。他當然心疼母親,但又不能就此和父親翻臉。

  這時代,妾是合法產物,在不滅妻的前提下,周侯爺寵個把妾是合法行為,雖然他有時會有點過頭,總想給蘇姨娘額外的臉面,很不合規矩,但其實誰家都沒辦法真比著規矩一毫不錯地過日子,大面上能過得去,不鬧出醜聞來就算是有規矩的人家了。

  ——舉個最有力的佐證,蘇姨娘逮著機會就要蹦躂出來,可她一回也沒成功過,次次都被打壓回去,換個角度來說,她所以那麼想刷存在感,也就是因為一回都沒刷著,所以種下執念了,越得不到的越想要。

  霜娘想著,有點感染到他的無奈情緒,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可以幫著安氏,不讓她被蘇姨娘煩擾,但對於事情根源是沒有辦法的,她既不能叫安氏離婚,也不能把周侯爺的妾全部弄出去,即使她的宅鬥技能真點到了這麼神,那舊的去了,還有新的會來呢。這種畸形的家庭關係,錯的不只是某個人,而是整個制度,除非再過幾百年一切摧枯拉朽,才能在廢墟里開出新的健康的花朵來。

  不過這麼一對比,周連政和周連恭簡直是歹竹出好筍啊,兩個哥哥在女色上都這麼有定力,她面前的這根,至少應該有一半的機率也是根好筍吧?

  兩個人面對著一坐一立,默然了好一會,周連營那點低落的情緒早已過去了,他倒是奇怪起霜娘為什麼一直站著發呆,拉了下她的手,問:「你在想什麼?」

  有一個瞬間,霜娘很想問他以後能不能不納妾,話都到嘴邊了,硬逼著自己吞了回去——這也許是個不錯的時機,但時間上不對,太早了,不說她會得到什麼樣的回答,即便他答應了,那又能代表什麼呢?未來太長了,如果有一天他破了諾言,她難道能拿著當初的話去指責他說話不算話嗎?那也太可憐了,而且毫無意義。

  霜娘就搖頭,笑道:「沒想什麼。」

  「我不相信。」周連營卻不肯被糊弄,要追問,「你有什麼不能告訴我?」

  「……」霜娘那點意志力搖搖欲墜,在喜歡的人面前保守秘密真的太難,他不問都有獻祭的衝動,想把一切攤開給他看了,何況他這麼追著問?

  周連營還要再往上加一根稻草:「我跟你換?你告訴我,我也告訴你一件事。」

  霜娘想捂臉,這麼帥的臉,仰著說這麼幼稚的話,雖然用「可愛」來形容男人不對,還有點娘,可這刻真的就是這麼覺得啊,她心尖都被萌得顫了一下,這叫她怎麼招架得住嘛。

  「我就想,」她頓了下,硬壓著自己才沒把真話一股腦說出來,只道,「有妾在家裡好麻煩。」

  「你不想我納妾?」

  霜娘的表情:「……!」

  「哈。」周連營笑出來了,露出一排白亮亮的上牙。

  霜娘苦著臉對他,她真笑不出來。這是個很嚴肅的話題啊,關係到她的下半生呢。

  「我要是納了你怎麼辦?」

  霜娘心裡立時堵上了——她都沒敢想像一下他跟別的女人親熱的畫面呢,單是聽到這假設的話語,就整個都彆扭了。

  「不怎麼辦,我跟孩子過日子,你跟妾過日子。」她以為自己努力淡定了,但話出口才發現其實沖得不得了,直接一副要掐架的口氣。

  她心頭那股氣就散了,轉而有點心虛起來,假裝若無其事去打量他的臉色。

  他笑臉沒變,說:「那就不納了,我不想跟妾過日子。」

  氣氛沒這麼快就被她搞砸,霜娘鬆了口氣,又開心了一下,就算他這句話是半開玩笑,而且有效期只在當下,他肯說出來也很好啊。

  就轉而催著他問:「我告訴你了,你要告訴我的事呢?」

  「我後天就要去五軍營了,」周連營道,「不大捨得你。」

  ……

  情話來得太突然,霜娘呆掉了,一個字都沒回出來。

  過了片刻,她的臉才慢慢紅透了,結巴道:「我、我也是。」

  這是他頭一回在言語上直接表露情感,霜娘好想掉頭去拿個小本本記上,塞到枕頭下藏好。

  她俯身,又頓住,還是覺得不好意思,空著的一隻手擡起來捂住了他的眼睛,才給自己找到點安全感,接著動作,親了他一下。

  然後就被接手了主導權……

  快亥時了,周連營起身要回前院去,快走到門帘處又轉回來,道:「差點忘了,還有件事要同你說一下。」

  霜娘在炕上氣息初定,有點茫然地看他。

  「你現在身邊常使喚的這個丫頭,有人家了沒有?」

  「你說春雨?」霜娘怔了下,周連營從沒過問過丫頭的事,他連春雨的名字都叫不上來,忽然倒問起婚配來。道,「應該沒有吧?但我沒和她聊過這事,不知她家裡私下有沒有什麼意向。」

  周連營微點了下頭:「我身邊有個叫望山的小廝,就是上回去你娘家時,你給過他一碟子糕的那個,來求了我,說看上了她,求著我來跟你說一聲,成全了他。」

  春雨的紅鸞星動得這麼突然,霜娘真沒料想到,努力回想了一下當日那個小廝,模糊有點印象,長得似乎還算周正。

  「我明天問一問春雨,看她有沒有這個意思。」霜娘道,她有點小激動,她身邊的幾個丫頭裡,這是頭一個有人來求的呢,人選看著似乎還不錯。

  周連營想說什麼,霜娘忙道:「我要問一問的,這是一輩子的大事,我不能就這麼給她做了主。」雖然就規矩上來說她有這個權利,但對於幾個貼身丫頭,她從未打算行使。

  周連營一笑:「沒催你,我是想說,不用這麼著急,總要明年才能辦事。那小子只是怕有人搶在他前頭,所以早早地求一聲。」孝期內,主子們的婚配都停了,下人們自然也是。

  霜娘點頭,她也沒法那麼快放春雨出去成親,春雨再一走,她這裡就要面臨沒人頂上的窘境了。

  周連營便掀開帘子去了。

  **

  霜娘這天非常忙,她天沒亮就起來了,把給周連營準備的那些東西都收拾出來,使塊墨綠色綢布打了個大包袱,忙活到日頭升起時弄好,抱著去給安氏過目。安氏那裡也有準備一些,婆媳倆商量著,合在一起斟酌添減了小半天功夫,臨近中午時才最終定下,打成兩個包袱叫人送到外書房去了。

  安氏留了飯,用完後,霜娘才和春雨溜達回自己院子。

  回來該是午間小憩,春雨要去臥房鋪床,霜娘卻拉了她,只在外間坐下,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著她,笑容若有深意。

  春雨被看得有點坐不住了:「奶奶?」

  霜娘憋了半天了,沒工夫問,這時關子也賣不了多久,笑著先問她:「六爺身邊那個叫望山的小廝,你有印象沒有?」

  春雨點頭:「我知道他。」

  有門呀,霜娘眼睛一亮,跟著問:「你覺得他長得怎麼樣?說話談吐呢?討不討厭?」

  春雨聽聞,坐在那裡,背脊僵了,臉色也木住了。

  霜娘興致勃勃地:「別害羞嘛,我們私下的話,你只管說——哎,我知道你見他的次數少,說不出多少來,你有幾句就說幾句好了。」

  春雨一句也說不出來。

  「……」霜娘終於意識到她這個表現不太像害羞,滿心的興奮降了溫,重新探究地看了她兩眼,不再迂迴,直接把昨晚周連營的話轉述了,然後有點小心地道,「你不願意就直說,沒關係的,我去給回了就好了。一輩子的事呢,不會勉強你的。」

  就她來看,望山還蠻真心的,應該不只是想要個她身邊的大丫頭。因為金盞和疊翠兩個都在外院,他應該多少見過,但都沒有提起,那天出去見了春雨一次,就很快來求了。

  春雨的表情鬆弛了一點點,然後搖了頭。

  真沒這個意思呀。霜娘心下可惜,忍不住多問一句:「或者你再考慮一下?這事沒這麼急的,你想個兩三個月再給回復都行。我給你找找機會,讓你去外院送個東西什麼的,和望山多接觸一下。」

  春雨的表情就又繃住了,非常沉重,好似背上被壓了座大山。

  霜娘嚇了一跳:「好了,不考慮了,不喜歡他就算。以後別的人選多著呢,我們慢慢挑,一定挑個你中意的。」

  唉,這回肯定沒戲了,明明一開頭說起望山來她很正常,不像對他有什麼意見,結果一流露出結親的意思來,她就反感成這樣,感情的事還真是沒道理可講。她想著又想起來:「我忘了問了,是不是你家裡給你定過了?這也沒事,讓你家裡人來說一聲,走個過場就好了。」

  春雨搖頭,維持著那整個人都不好了的樣子,然後從炕沿上滑下去,給跪下了。

  「我不出去嫁人,我想一直伺候在奶奶身邊。」

  「……」

  這話要是金盞或者疊翠說的,霜娘還能當成兩個人是玩笑或者逢迎的意思,但春雨這兩根筋都沒長,她就是這麼個有一說一的人。

  這雷炸得霜娘毫無防備,她真沒想到身邊還潛伏了個走在時代前端的獨身主義者,先說了那麼一大篇的,這下呆呆坐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