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哥兒剛一歲多一點,糰子大的小人,穿著個小紅褂,他養得胖乎乎,站不大穩,行禮的時候小身子跟著一晃一晃,倒是已經會叫人:「大姐姐,大姐夫。」
口齒還很清晰,只是自己也不曉得自己叫的是什麼意思,兩聲全是沖著霜娘叫去的。
霜娘不由一笑,伸手摸了摸他嘟嘟的臉頰。她看這娃娃沒有血脈相連的感覺,但也不會把對賀家的積怨牽連到他身上來,大概就跟看到鄰居家的可愛娃娃差不多。
收了手略略側身,春雨遞上個小小的雕花木盒來,霜娘接過打開,裡面紅色繩結盤繞,下系著一塊翠玉平安扣,她笑向賀太太道:「原該穿幾顆玉珠更有趣些,只是官哥兒小,我恐珠子若不留神脫落了,或是小孩子好奇心重,扯掉了再吞了,倒壞事了。」
賀太太忙接過來道謝,又道:「姑奶奶想得周到,正是呢,他身邊我都不敢留能塞進嘴裡的玩意兒,小孩子見得少,又嘴饞,什麼都當作好吃的。」
就取出來當即給官哥兒掛在胸前,還推推他:「去給你爹瞧瞧。」
官哥兒就歪歪扭扭往賀老爺面前去,他是一點也不懼賀老爺的,撲到賀老爺膝上,挺起胸膛來叫他看。
賀老爺見著愛子就笑開了,摸著他的大腦袋看了看,見那玉扣水頭甚好,笑容就又滿意上兩分:「不錯,這是你們有心了。」
氣氛又和緩起來,胡姨娘見他們父子和樂融融的畫面心中雖很不好過,但這時不是多想計較的時候,還是說正事要緊。就要開腔,誰知身前雪娘搶先她一步,先開了口。
「大姐,我的見面禮呢?」
霜娘詫異地挑起眼帘看她一眼:「我回門要給你見面禮?你從哪裡聽來的新鮮規矩?」
雪娘理直氣壯:「今天我也是第一次見姐夫,怎麼不該有見面禮?」
她說著還看周連營,周連營:「……」
以他的出身,不是沒見過刁蠻姑娘,他的庶出二姐周嬌蘭就是箇中翹楚,但周嬌蘭再怎麼也還不至於有這個腔調出來。他終於意識到,霜娘先前何以要被逼得使出苦肉計的招數來了。
「就是沒有。」霜娘乾脆回絕了她,「等哪天外面有這個規矩了,你再問我要不遲。」
雪娘不服,還要說話,胡姨娘急了,狠掐她一把,掐得她抽了口涼氣閉了嘴,方向霜娘賠笑:「你妹妹是開玩笑的,大姑奶奶別當真。這孩子,一天沒個人家,一天就還是個小孩子樣,總長不大,要鬧出些笑話來。」
說罷緊著這話題接下去又道:「說來你妹妹年歲也不小了,大姑奶奶當年還是這歲數出嫁的呢。這一二年來,我心裡實在替她焦得慌,只是我一個妾,沒法子到處和人來往,沒奈何,厚著臉皮託了大姑奶奶。今兒乘著大姑奶奶回門,我多嘴問一句,最近可有新信了沒有?」
賀老爺原正逗著官哥兒叫他喊「爹」,聽到這話,擡頭望過來,乾咳一聲道:「正是,雪娘的事托你也有兩年多了,怎地總沒辦好?這是你親妹妹,你也當上上心才好。」
霜娘沒有立刻理他們,先向賀太太道:「我看官哥兒頭一點一點的,似乎有些困了,太太抱他去睡一會罷。」
賀太太看一眼官哥兒,他偎在賀老爺腿邊,兩個黑葡萄樣的眼珠轉來轉去,精神著呢。現在是上午,小孩子一般瞌睡也不會在這個時辰。她心裡明白過來,知道接下來的場面恐怕有些不好,不合適叫小孩子看見。
正聽見霜娘的話尾:「……雪娘又不樂意,我有什麼法子可想。」
跟著雪娘老大不開心地反駁:「你說的那幾個人,要麼丑得要命,要麼是外頭養的生的,家裡都不認有這個子孫,儘是這些歪瓜裂棗,我當然不樂意了。」
霜娘道:「可你樂意的,人家又不樂意。」
霜娘以前被惹毛了,存心要忽悠著她們玩兒,就只是一直敷衍,還沒有說過這麼直接的話,一時不但雪娘紫漲了臉,連胡姨娘都下不來台,口氣轉硬了道:「所以才要姑奶奶費心。要不然,憑我們雪娘這品貌,這臨近周遭什麼樣的少年郎招不來,哪裡還用求到姑奶奶門上去。」
霜娘笑一聲:「那姨娘還是快招去罷,我早說了我辦不來。」
胡姨娘聽她竟要直接撩手,急了:「那是你沒用心,又不是立逼著你尋了人來,都這麼久了,你但凡把你妹妹放在心上些,早幫她把事成了。」
賀太太沒料到才幾句話功夫,兩邊就頂成這個模樣,她對雪娘的婚事原來持中立立場,只管帶好自己兒子就行了,不想卷進去。但因霜娘肯看顧官哥兒,她又著實厭惡胡姨娘母女,這時就管不得舊想法,出聲替霜娘說話道:「托大姑奶奶的時候雖久,但大姑奶奶先都在家守著,門都出不得,她一個年輕寡婦,別說不好打聽這些事了,就是好打聽,也沒有給遞話做媒的理。」
霜娘本沒想過賀太太能幫腔,但她既然幫了,自然領她的情,就向她感激一笑。
她沒立刻回話,就給胡姨娘撿著了機會,更逼上來道:「那姑奶奶如今總算是苦盡甘來了吧?該能替雪娘想一想了?你要還顧念著手足情分,心裡疼你妹妹一兩分,就叫她跟你一道去府里住一陣子。」
霜娘被這奇思妙想驚住了:「……啊?」
胡姨娘往下解說:「你出門做客時帶著她,一則她能長一長見識,二則,說不準便有夫人太太看中了她,倒省得姑奶奶再操心了。」
這是從知道霜娘要回門來之後,胡姨娘想了好久想出的妙計,只她略有些遺憾:原沒想這麼說出來的,在她的預想里,應該是拿話先逼住霜娘後,再求懇著說出主意來,想來當著丈夫的面,她總要怕留下個無情的印象來,多半就肯了。
誰知霜娘與以往話音不同,她被氣著了,話趕話就忘了策略,這樣說出來,不像求人,倒是脅迫的意味更重了。
因這主意雖妙,但不是百分百能拿得准,所以胡姨娘先沒和雪娘說過,她也是才聽到這話,眼裡情不自禁就放出光來,連霜娘先前嘲她的事都不計較了,主動服了軟,表白道:「大姐,我去了一定聽話,不給你添麻煩。」
霜娘回過神來,自有現成的答案可推掉,但剛要開口,旁邊周連營道:「我不同意。」
這話要是霜娘說的,賀老爺和胡姨娘都有一車的話要噴回來。可是出自周連營的口,賀老爺一點脾氣都發不出來,胡姨娘也不敢造次,她心裡想著應該是雪娘先前的表現不太好,就努力擠出來一點笑容道:「這、姑爺怎麼說這話,雪娘在家裡是隨意了一點,可她到了外面並不這樣,十分曉得懂事知禮,從不亂說亂動,不會攪擾著府上的。」
周連營淡淡道:「我不習慣家裡有生人住著。」
胡姨娘:「……」
她被架住了,周連營給這麼個理由,根本就沒理她那茬,她總不能硬叫他「習慣」一下吧?這個話說出來那就不只是厚臉皮的問題了。
想著到底不甘心,胡姨娘的膽子比起賀老爺還是肥些,自忖著婦道人家,就是說過兩句人也不好和她計較,就叨咕道:「我就不信府上一個親戚都沒招待過,嫌棄我們小門小戶的罷了。」
周連營一聲不出,站起身來,向霜娘道:「走。」
霜娘聽話跟著起身。
他這反應讓廳中人都措手不及,賀老爺直接跟著站起身來,手伸得老長,慌忙道:「賢婿,賢婿留步。」
周連營面無表情地道:「岳父對我不滿,要教訓我兩句原沒什麼,我聽著就是。只是不該什麼東西都來開口,既然這樣瞧不上我,我也坐不住了,這便告辭罷。」
——其實胡姨娘雖然是妾,但作為長輩的妾,地位倒也不至於低到「什麼東西」上去,只是她自己先壞了規矩,摻和在不該出現的場合上,又說了不該她說的話,所謂先撩著賤,周連營這麼說她,她也只好受著了。
賀老爺得了這個女婿做夢都要笑醒,哪裡能有分毫不滿?更別提瞧不上了,一聽這話,瞪眼就向胡姨娘道:「還不給女婿賠禮!容你在這廳里已是給了你十分的臉面了,你不說好好伺候,還這麼多嘴多舌!」
胡姨娘也又慌又怕,周連營看著不像那等鼻孔朝天望人的貴人,她就有些失了成算,這要真把人氣走了,她哭都沒處哭去,賀老爺得撕了她。就忙趨步出來,低聲下氣地自呈不是。
雖然周連營一點臉面沒給她留,她卻並不怨怪他,豪門子弟有些氣性,再正常沒有了。胡姨娘只是把這帳往霜娘頭上記了一筆——看來應該是她不討丈夫喜歡,所以連帶著娘家也討不著一點好處。
這也是常理,就霜娘那個樣兒,那能討得男人歡心呢?
霜娘可懶得管她想什麼,有靠山給出頭的感覺太好了呀,她心裡笑眯眯,瞧見周連營重新坐下,她也跟著落座,這時才慢悠悠把她的答案說出來:「姨娘恐怕不知道,我們西府的三叔過世了,我現在身上還有孝呢——其實看我的穿戴也該看出來了,不知姨娘怎麼這麼糊塗。雪娘就是跟了我去,我至多也帶她回娘家來做客罷了,別家是去不得的。」
胡姨娘呆住,她真沒留心,霜娘一直是個素淡的樣子,固有印象太深刻,她就沒想起若按正常禮俗,霜娘其實不該再是這樣了,既然還是,那就必定該有別的緣故。
賀老爺也是差不多狀況,而且比著胡姨娘還又更糊塗一些,他就沒真注意過霜娘,哪管她什麼穿戴呢?
因著周連營才發了一回氣性,他這時也不敢提什麼怎麼周三老爺去世,不來通知他一聲叫他去弔喪的話,只想專心先把雪娘的高枝給攀著了,胡姨娘不行那就只能換他上了。
向周連營道:「婦人好瞎想,什麼主意都敢亂出。賢婿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自覺把先的事帶過去了,就咳一聲,再道,「賢婿的知交里,應該有不少少年才俊吧?年歲想來和雪娘都算相當。」
他覺得自己這主意高明得很,沒有擺明了要攀富貴,但能和周連營交好到一處的人,又有幾個是尋常人家的子弟?這是其一;其二選的時機也好,周連營才先拒了一回,這回換老丈人親自開口,他不能一點面子不給,再拒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