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朱謹今年二十五歲,正值青壯,是個看上去英氣勃勃的青年。上午是他聽老師講學的時辰,撿著中間休息的空檔,他在西配殿裡接見了周連政。
聽完了周連政告罪自家弟弟站過界的事,太子不以為意道:「孤知道此事,無妨。」
周連政正驚異太子的消息如此靈通,就聽太子反過來問他:「你那四弟散席後,是不是被人打了一頓?」
周連政收斂心緒躬身道:「正是,他素來行事不檢,不知是哪裡惹來的仇家,家裡正在查訪。」
太子點了點頭,說道:「家去與你父親說,別查了,打他的事,有孤一份。」
「……」周連政凌亂了。
太子爽朗一笑:「嚇著卿了?」
周連政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只好道:「太子玩笑開得太真了,臣差點信了。」
「並未玩笑,實情如此。」太子看了看周連政的表情,「哦,你當成我因為你弟弟跟我弟弟來往才揍他?那當然不是了,孤還不至於是這么小氣的人。」
「……殿下寬宏。」周連政十分牽強地奉承了一句。
「就你四弟那樣的,哪怕有一百個投靠到二弟那邊都無妨,」太太繼續很有儲君氣度地說,「說不定反而是幫了孤的忙呢。」
周連政只能安慰自己,太子在他面前說話如此坦蕩無忌,可見對周家仍然信重有加,並未因幼弟之逝而有疏遠了。
「還請殿下明示,可是臣弟膽大妄為,竟有冒犯了殿下之處?」
太子起身負手,踱到周連政身邊,低聲道:「周連平調戲了你六弟媳身邊丫頭的事,你可知道?」
周連政悚然而驚,周身冒出薄薄一層冷汗:「臣——臣知道,內子私下告知過我,我訓誡過四弟,警示過他絕不可再犯。」
「莫緊張,孤沒有興趣私窺大臣家事。」太子很明白他想到了什麼,安慰了一句,續道,「所以知道此事,是周連平與元文爭吵時說出來的,元文十分氣憤,來密告與孤,必要揍他一頓出氣方可。」
太子口中的「元文」是大理寺卿家的小兒子雷元文,周連營還在世時,與他相交莫逆。
雷元文是個直腸子,脾氣和自家姓氏十分般配,他要知道好友遺孀被欺負了,會有這個反應是很正常的事,才不會管這麼幹會不會摻和進人家家事裡去了。
疑慮略有開釋,但周連政並未放鬆下來——周連平愚蠢得超出了他的想像,明明已經嚴厲地警告過了,他竟還敢到外頭去胡說,他那條腿真的斷得太遲。
「請問殿下,四弟當時都說了些什麼?還有哪些人在場?」
周連政忙道:「不曾外傳就好,臣不再多問。」他一個做大伯子的,也不好細問關於弟媳的事,想來不管說了什麼,相罵無好話,總是關乎弟媳閨譽了,他知道了同樣尷尬得很。
太子「唔」了一聲:「孤知道竟有此事一樣生氣,連營因為護衛孤出了事,如今他的遺孀遭人欺辱,孤豈能冷眼坐視?所以撥了人手給元文,再三囑咐了他,人是必要教訓的,只是不可著急,須得等個好時機,不能叫人聯想到未亡人身上去。」
他說著一笑:「卿看這時機可是選的恰到好處?即便叫人查出來知道了與孤有關,也只會想到孤是不忿周家左右逢源,斷不會想到後院女眷之事。」
「……」周連政心情十分複雜。從理智角度來說,他該勸誡太子身份貴重,不當行此險舉,但從感情角度來說,太子對屬下情誼深重,恩澤饋及眷屬,不惜甘冒自己名聲有損的風險,又實在令他震動。
如果小六還在,身為近臣,輔佐這樣的儲君一路上攀,將來君臣相得,前程該有多麼光明遠大?可惜,終究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總是微臣無能,未能處置好家事,令殿下勞心。」最終,周連政道,「但請殿下保重自身,不可再如此了,若因臣家之故,使殿下聲名有損,招致皇上責備,則,臣全家百身莫贖。」
「卿也想的太重——好罷,聽你的就是了。」
太子話到一半轉了圜,言辭從善如流,那股子不以為然的勁卻沒跟著轉過來,周連政不好再窮追猛打,倒顯得自家把太子的一片心都抹去了,聽出來了也只好當做沒聽出,行禮退出。
他前腳剛走,太子正要回去正殿讀書,從宮門處跑進來個華服少年,人高馬大,年約弱冠,一副濃眉大眼的相貌。
「殿下!」少年哭喪著臉攔在了殿門前,道:「事發了。」
太子挑眉:「嗯?」
「我辦事粗心,被弘紹那個陰險的貨看見了,他當時憋著壞不說,今早一狀告我家裡去了,我爹氣死了,說我蠢。」少年垮著臉說,「當時就找棍子要打我,幸虧我娘攔著了,叫我快跑。」
太子看了他一會,扶住了額頭:「連營一去,孤身邊果然沒有可用的人了。」
少年不大服氣:「殿下怎麼這樣說,我就是為了給子晉出氣,才招來的這頓打啊!殿下別看我爹一把年紀了,打起我來可狠了,他說我把周老四的腿敲斷了,他要把我的腿也打斷,再綁去給周老四賠罪,呸!賠個鳥,我才不去!」
「那應該不能吧,」少年雷元文有點聽呆,道,「虎毒還不食子呢。」
「……」太子感覺到了周連政剛才聽他說話時的複雜心情,道,「你這句話千萬別去你爹面前說,本來要打斷你一條腿的,聽了這話,定要連你另一條腿也打斷了。」
雷元文訴苦歸訴苦,心還挺寬的,說:「應當不會,我娘肯定會來救我。」
「那你就快回去罷,」太子下了台階,邊走邊道,「橫豎你這頓打跑不掉,早些挨了,早了了這樁心事。」
「挨打就挨打了,我替子晉挨的,倒也甘心。」雷元文磨磨蹭蹭地跟在旁邊,「只是還叫我去給周老四賠禮,我不樂意,他不要臉極了,連欺負寡婦的事都幹得出來,我看見他只想揍他。」
「這不敢勞駕你,我替你去。」
「啊?!」雷元文驚叫起來,在太子微瞪過來的目光中忙重新壓低了嗓門,悄悄道,「殿下,我沒供出你來呀,我嘴可緊了,連我爹都沒說,我就一口咬定是我自己氣不忿周老四跟二殿下混一塊去了,所以才揍了他。」
太子停了腳步,斜他一眼:「你都叫人看見了,說不說的又有什麼差別?有幾個信我的伴讀出去打人是自作主張,不是出自我的指使?行了,別囉嗦了,你去挨你的打,我下午閒了,去永寧侯府上賠禮,各干各的罷。」
雷元文聽這麼說了,才知道太子不是玩笑也不是嚇唬他,竟是認真的,就有點傻眼:「殿下,我、我真連累了你呀?要不,還是我去給周老四賠禮吧,我就當自己是忍辱負重了。」
「你要去,就得真瘸著一條腿去,不然顯不出賠禮的誠意,你想好了,確定去?」
雷元文糾結極了,濃眉擰來擰去,眼看太子重新擡腳,快走到正殿門口了,一咬牙,拉住太子的衣袖道,滿臉悲壯道:「瘸就瘸!我這是為主盡忠,太子記得我的一片忠心就成!」
太子一甩衣袖把他的手抖開了,笑罵:「呸,你倒會討巧,明明是你辦事不利,把孤都拖了下水,說了一圈倒成了你的忠心了?滾,我看你就欠你爹狠捶你一頓。」
雷元文茫然抓著頭髮:「我不是這意思——我也不知怎麼繞過來了,殿下,真不要我去賠禮?」
太子已邁步進了正殿,手背在後面向他搖了搖。
裡面有教太子讀書的大儒在,雷元文這陣子在家備戰明年的鄉試,已不跟著太子讀書了,不敢跟進去,只好垂了頭,怏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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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永寧侯府。
太子的降臨來得低調而又突然,周侯爺都沒來得及換上見客的衣裳,被迫直接穿著家常道袍拜見了太子。
他向太子告罪了自己的失禮,太子反過來向他賠禮,說自己的伴讀年輕氣盛,不懂事打傷了周連平,如今在家受了家法處置,被打得動彈不得,太子特替他來向周侯爺賠罪。
周侯爺本已令家人不要再查下去,卻沒想到行兇的人自己冒出來了,愣了片刻,忙說打的好,是自家孽子糊塗欠教訓,就是雷元文不打他,家裡知道了也要家法責他,又略含蓄地表了表自家忠心,表示此事是周連平個人行為,與家族風向全不相干,周家絕不會幹另投他主之事。
太子表示全都接受到,又表了表歉意,提出要去看看周連平,親給他再賠個禮。
「那孽子哪裡當得起!」周侯爺一口回絕了,「殿下不必理會他,老臣已禁了他的足,叫他好好反省,這一兩年都不許出去惹事了。」
太子不過客套客套,也不是真心想去給欺負弟媳的貨賠禮,就罷了,轉而問起侯夫人的身體來,要去看望。
這點周侯爺不好拒絕,再者也是面上有光的事,就站起身來,引著太子往後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