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霜娘起身跟鄭氏出去到廊下,拿起自己的畫作,剛要說兩句謙辭,一眼看見上面兩團黑點,她手抖了抖:「呵呵,不小心污了。」

  就要團起揉了。又一個話題沒展開就敗掉,霜娘聽見自己心底的嘆息都快要溢出來了,不妨鄭氏伸手過來壓住了她的動作:「只是弄污了一點,何必就毀了。」

  她把畫作取過,鋪回几案,提筆沾了墨,手腕輕提,筆尖輕點,沒幾下把那兩個墨點描成了兩條鯉魚。鄭氏退後一步看了下,發現這一來有些布局不均,又在鯉魚上多加了一片荷葉,再添出枝花苞來。

  神、神技啊!

  霜娘差點給跪,她畫技渣,可她眼光不渣啊,什麼是好畫她欣賞得來。就不說那兩條鯉魚的活靈活現和那一點小花苞的鮮嫩欲滴了,只看那新添的一片荷葉,肥圓可愛,亭亭斜舉,邊緣微微捲起,似有風來拂過,單這片荷葉就把整張畫都帶活了。

  「三嫂,你太厲害了,這幾筆一添,非但起死回生,簡直畫龍點睛啊。」霜娘目光盯在畫上,不住口地誇讚,又請教,「這荷葉是怎麼畫出來的?可有什麼技巧?三嫂看我畫的這幾片,都呆呆板板的,沒一點兒鮮活靈氣。」

  鄭氏臉都紅了:「沒、沒什麼技巧,我就是隨手畫的,你太過譽了,哪有那麼好。」

  「真的呀,你看,和我畫的一比就比出來了。三嫂添的這角落就是丹青大師的手筆,我至多好算個剛入門的學徒。」

  「六弟妹別取笑我了,我就是閒著沒事時塗兩筆,哪裡能扯上什麼大師不大師的,說出去要叫人笑死了。」

  霜娘聽了,冷靜下來,轉頭打量鄭氏,見她窘迫地捏著手帕,一張秀美的臉都紅透了。

  「……」她意識到鄭氏是認真的,真不明白自己的畫技如何出色,更有甚者她搞不好以為自己也就是個畫花樣子的水平。

  「三嫂,」她認真地看住鄭氏的眼睛,道,「你畫得真的很好,不但比我強,比好多人都強,這不是客套話,我真的這麼覺得。如果我只是想說客套話,我可以贊你的容貌美,贊你的衣裳式樣好,贊你的舉止嫻雅,我沒有必要一定要拿畫說事。」

  鄭氏更窘了,話都回不出來了,但她感覺到了霜娘這番話的誠心誠意,被人這樣肯定推許她身上的一種才華,對她來說是第一次,她心裡又是激動又是感動,半天才回了句「還是太過譽了。」

  霜娘笑道:「那就當我是有求於三嫂,故意奉承吧。」

  接著請教她荷葉的畫法,鄭氏的畫技純是自學,叫她口頭傳授她說不出什麼來,就直接握了霜娘的手腕,調整了她用筆的姿勢,手把手帶著她往紙上去畫。

  連著畫了五六片荷葉,霜娘依稀感覺自己抓到了下筆時的一點靈機,與鄭氏說了,鄭氏便退開,霜娘自己獨立落筆,畫出一片荷葉來。

  「比我先前的好。」霜娘看了,歡喜地說。

  鄭氏跟著評了兩句,她嘴裡是從沒有人壞話的,霜娘聽了,笑著跟她道謝,鄭氏連說「不用」。說真的,要不是忍住了她差點要反過去給霜娘道謝,和這位六弟妹說話好開心呀,剛開始怎麼會覺得沒有話聊呢。

  又探討了一陣,鄭氏看看時辰,實在不能再留了,才依依不捨地提出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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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柳不服氣:「她就是古古怪怪的,給主子送東西就送東西,哪來那麼多話?人跟她客氣讓一下,她倒好,每回都當真,一坐就半天,說起來沒個完,好像誰就缺了她那幾句不值錢的虛頭話似的。」

  「罷啦,她總也沒說壞話。」鄭氏說著忍不住一笑,「可能是跟主子學來的,六奶奶才剛那些話你聽見了沒?誇得我都不知該怎麼謙了,比南香還會說好話呢。」

  「那可不一樣,」銀柳張口就駁,「南香那都是虛話,說了幾車沒一句能當真聽的,六奶奶才是發自真心的好話,我在旁邊聽了,都替奶奶高興。奶奶別裝,你心裡分明也是這麼想的,不然南香快把你誇成天仙了,你也淡淡坐著,六奶奶就誇了夸奶奶的畫技,奶奶把臉都紅透了,開心得那樣,還想瞞著我?」

  「你這丫頭,」鄭氏被說得臉又紅了,「就是嘴上不讓人。」

  「奶奶既這麼說,我越性要問一問了,還怪不怪我催著來走這一趟了?」銀柳偏頭逼問,「要是不來,奶奶在家也是閒著,一天又一天的,又有什麼趣兒了?」

  「好了好了,正話反話都叫你說了,你說的都對成了吧?」鄭氏招架不住,笑著討饒。

  「哼,奶奶這話才沒誠意呢,就跟那南香說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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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娘主僕二人此刻也正在交談。

  霜娘回到裡間炕上,劈頭第一句話是:「南香看上了三爺?」

  金盞臉色極難看,道:「多半是這樣,很難有別的可能了。奶奶,都是我的疏忽,我見她總懶懶的,不想幹活,就沒派她的差事,恐她那個樣子到奶奶跟前白惹奶奶生氣,橫豎也不缺別人使喚,就沒和她較那個勁,誰知——她真是吃了豹子膽了!」

  霜娘過了最開始聽聞時的震驚,情緒倒還不錯,示意金盞坐到自己對面去:「不要上火,慢慢說,我們發現的還算及時,她沒真做出什麼事來。你覺得,三奶奶今天來,是不是已經覺出她的心思了?」

  「要說覺得她去的不大對勁應該是有的,但要說覺出她對三爺起了心思,」金盞邊想邊說道,「恐怕是沒有。」

  「啊?」霜娘驚訝,「為什麼?」鄭氏不會這點警覺性都沒有吧?就算她沒有,她身邊的人難道不會提醒她?至少就霜娘看來,南香去向隔房獻殷勤的目的真是太昭然了,令她第一個就想到她是看上了周連恭。

  「奶奶不大清楚三房的情況,」金盞就解釋說,「三奶奶和三爺之間,有點問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里,有問題的多了去了,霜娘沒覺著意外,問:「他們感情不好?」

  金盞點頭:「冷淡極了,從三奶奶嫁過來沒多久就這樣了,兩個人沒有吵過鬧過,明面上沒有任何看得見的矛盾,我聽他們院裡的丫頭湊在一起嘰咕過,都沒人知道怎麼回事。」

  霜娘不及想別的,先被這其中的邏輯繞住了:「感情都不好了,還不擔心外頭的妖精要跳進來?」

  「三爺是個正經人,所以三奶奶的日子雖然冷清,倒也安靜,沒有妾和她淘氣,比四奶奶還是好過多了。」金盞說著沒忍住多加一句,「其實我們府里幾位爺,除了四爺外,都是正經人,房裡都沒有那些烏七八糟的。」

  接回原話繼續說,「三爺對三奶奶冷淡,對別人也是一樣。早先三奶奶身邊有個陪嫁丫頭,上進心強,自己往外書房去給三爺送湯水,被三爺直接叫人攆莊子上去了,三奶奶兩天沒見著那個丫頭,找人打聽,才知道這回事,那時人都早送得沒影了。」

  雖然這故事裡主要傳達出的訊息是周連恭夫妻間的感情也太差了,周連恭把自己老婆的陪嫁丫頭說攆就攆,事前不打招呼事後更通知都不通知一聲——但霜娘還是好想給他點個讚啊,作風太痛快了!

  聽金盞接著道:「打那以後,三爺連後院都很少回了,大半時間都在外書房攻讀經書。我說三奶奶不會多想,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南香去那幾回,應該連三爺的面都沒碰見過,不然的話,三奶奶身邊的銀柳是個急性子,沉不住氣,多半會露出點端倪來。二來,南香和我一樣,到了奶奶身邊伺候,根本就不可能再給別的爺們做妾,三奶奶不會想到她那麼大膽又那麼蠢,敢犯這個忌諱。」

  霜娘聽她分析得極有條理,把自己代入鄭氏的角色想了想——她男人接近神隱,常年不怎麼露面,夫妻感情極為冷淡,這時候有隔房新進門的妯娌丫頭來給她送東西拜會,連著送了三四回,她心裡會覺得蹊蹺,但要馬上往丫頭是不是看上她男人這個可能上想應該是突兀了,她更有可能想的是——

  「你說的有理,三嫂應該是會覺得我是不是有什麼事想求她吧,」霜娘笑道,「幸虧剛才反應快,把人認下了是我派的。不然,要是叫三嫂知道是南香自作主張去給她請安,那再怎麼也該明白真相了。」

  金盞笑不出來:「就算是這樣,也把奶奶的名聲敗了些,平白叫人疑惑。」

  「事已至此,沒直接滑到最壞的情況,我們能及時攔阻下來已經不錯啦。」霜娘挺想得開的,「如今只說怎麼處置南香罷。依我的意思,無論如何不能留她下來了。」

  她是心寬不是聖母,南香就是個□□,這回運氣好,趕在爆炸前攔下來了,要是沒攔住呢?別管她到底能不能勾上三爺,只要她這個心思流露出來叫人知道,霜娘一腳的污水就洗不脫了。

  她和金盞情況不同,金盞先出那事是被迫,本人平時又勤勉體貼,所以霜娘不但救她下來,也沒起一點要換掉疏遠她的心思。南香完全是自己作死,霜娘能忍她不當差不幹活,能忍她把副小姐的款拿成小姐的款,但不表示她踩到自己的底線,威脅到自己在侯府里的生存狀態了,還能繼續忍她。

  霜娘所有的寬容和忍耐,必得建立在一個前提上——別礙到她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