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周嬌蘭再會胡攪蠻纏,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周連恭繼續說:「我難道很喜歡一個沒有一點周家血脈的孩子管我叫舅舅?事已至此,不得不認罷了。若你不甘心認,那就去和他家賭,看你和孩子的分量哪個更重。只是你願賭就要服輸,狠話放出去就要兌現,其間利弊如何,你自己的未來,自己考慮清楚。」
屋裡沉默了好大一會功夫,然後周嬌蘭才很不自在地道:「我不要和離,我才成親半年多,就這樣和離回來,太丟人了,以後還怎麼出門。」
霜娘聽到這句話,就知道這件事的基調已經定了,再聽下去也沒什麼新鮮的了,她牽著珍姐兒,躡手躡腳地離開,往珍姐兒住的東廂房裡去等著梅氏回來。
霜娘雖然喜歡珍姐兒,但她不大會哄孩子玩,見到炕上有本千字文,就順手拿起來,翻開了教珍姐兒念。
金盞站在旁邊,驚訝地看了霜娘一眼。
霜娘覺著了,笑道:「你奇怪我識字?我在家時給繡坊繡過些佛經的,所以認得幾個。」
金盞忙道:「我冒撞了,請奶奶別見怪。」
「這又沒什麼。」反正這個理由是她早就準備好的嘛。霜娘一笑,繼續教珍姐兒,沒念幾句,
剛到「玉出崑岡」時,外頭傳來小丫頭迎接的動靜,是梅氏回來了。
霜娘站起身來,走至門邊道:「大嫂,我和珍姐兒在這邊屋裡。」
梅氏本往廂房那邊去的,匆匆又過來,一邊走一邊道:「我回來遲了,太太那邊正好有事吩咐我,我不好說要走,耽擱了。」
霜娘笑道:「沒事,珍姐兒緩過來了。二姑奶奶那邊,三爺趕來了,勸了她一會,我瞧二姑奶奶倒聽得進去,現在應該也沒事了。」
她三兩句把事情交待得清楚,梅氏聽了,面色緩和下來,說道:「這就好,偏勞你了。」
進來見了珍姐兒,珍姐兒笑嘻嘻地坐在炕上,見了她張開手,嘴裡喊著「娘」要抱,梅氏過去一把摟住,問了幾句話,珍姐兒口齒清楚地一一答了,還說:「六嬸嬸教我念書呢。」
梅氏剛才一去,最掛心的就是女兒,現在見她確實好好的,才終於放下心來。
又向霜娘道謝,兩人你來我往客套了幾句,霜娘料著梅氏還要去料理廂房裡周嬌蘭的事,婉拒了梅氏的留客,領著金盞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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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連恭的強力干涉下,周嬌蘭的事變得很好解決,非但沒敢提要把傷賴到梅氏頭上的事,還倒過去給梅氏道歉,然後直接跟著蘇姨娘回去養傷去了。
金桔立在炕下相陪,一邊給梅氏布菜,一邊把早上梅氏不在那段時間發生的事一一說了。
說到霜娘時道:「六奶奶倒不是那等好爭閒氣的,蘇姨娘進來,說了兩句話,她聽著話音不對抱著珍姐兒就走了,我都沒搶過她。」
梅氏聽了點頭:「這是她為人謹慎處,我托她看顧珍姐兒,她就先以珍姐兒為重,可見是個信人。」
霜娘並不知道梅氏背後表揚她了,她回去後又做回了閒人一個,什麼操心的事都輪不上她煩,一院子丫頭伺候著,飯來就吃,天黑就睡,這日子算來攏共過了兩三天,霜娘已經隱隱覺得自己像是頭被養起來的豬了。
好在這天早上起來後,終於有件事情可以幹了。
她的新婚特許期過了,從今天起,她院子裡那些鮮艷的陳設擺件都要撤下,包括她本人在內,雖然風俗演變至今,不至於真要她披著麻布過三年,但艷服嚴妝是肯定不行了的。
迎暉院原是為迎新人重新米分刷布置過的,滿目喜慶大紅,不合規制的地方特別多,金盞指揮,領著人從裡到外整整替換折騰了一天,恐怕自己年輕識淺,漏了哪裡,又特去正院裡請了侯夫人身邊一位姓吳的老嬤嬤來,托她最後檢查一遍,確定都妥了才算完事。
霜娘再環顧院子的時候,已是一片肅穆莊重了,走進房裡,似被洗劫了一般,那些精緻的各色玩器擺件沒剩下兩件,帳幔衾褥椅袱等等全換成了沉暗色調。
霜娘在床邊坐下,手指撫過素色帳幔,心裡悵然,不由微微嘆了一口氣。
這就是她下半輩子的人生了,不管自我安慰過多少次,當這一切真的擺到眼前的時候,終究還是有一點意難平。
如果她能再聰明一些,膽大一些,或許可以在絕地里劈出一條更有生機的路來吧,可她終究不是那樣的人,她就是瞻前顧後,不敢一往無前地向未知里走,於是只能選擇一條安全平坦到靜如死水的路。
「奶奶,」金盞在門口出現,笑問:「可要擺飯了?今晚的菜色好,有一道荷葉米分蒸排骨特別香,隔著蓋子我都聞見了。」
霜娘精神一振,起身往外走:「走,把你的飯也端來,我們一道吃。」
她很需要美食來治癒一下感傷的心靈,然後才可以說服自己,人生嘛,就是有得必有失呀。
霜娘想過很多她高攀進侯府後可能面對的困難,比如婆婆遷怒不喜她呀,妯娌要跟她宅斗呀,下人瞧不起她家世寒微要陰奉陽違擠兌她呀,但她沒想到這些一個都沒有發生,她首先真正遭遇的困難是:無聊。
說起來此時的貴婦們雖然困守後宅,等閒不能出去遊逛,但可以在內宅里玩的遊戲並不少,最流行的是葉子戲,也有稱打馬吊的,胡姨娘就很好這一口,她那幾個相熟的人家全是牌桌上結交來的。
可是霜娘三年重孝在身,這些都不便玩耍,高雅一些的諸如琴棋書畫倒是無妨,她偏又幾乎不會,賀老爺不可能砸錢培養她這些,前兩樣她一竅不通,因常年刺繡之故,後兩樣她倒能提起筆來落兩下,但書就是個會寫字,完全不到能與人談書法的境界(就她認得的幾個字還是從上輩子帶過來的呢),畫嘛,就是個畫花樣子的水準。
要說她又不同人比試,這個水準用來自娛其實夠了,但問題是,她可能天生就不是個太高雅的人,偶一為之還好,真的認真天天坐在那裡用功,她真的提不起那麼大興趣。本是下了決心要陶冶身心升華精神的,結果問金盞要了全套文房四寶來,每每寫個兩張紙她就忍不住要走神了。
所以最終,霜娘選擇打發時間的方式,還是她的老本行。
想當日,她在賀家做繡活一做一整天,做得腰酸背痛時,沒少想過,等哪天脫離賀家發達了,她這輩子都不要再碰繡花針了。
但現在真的到了這一天,她過上了夢想中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貴生活,才發現這也不是那麼好消受。
真的,真的太無聊了。
無聊到霜娘一邊吐槽自己是勞碌命,一邊忍不住重新拿起了繡花針。
侯府不介意把她當豬養,可她沒法真把自己當豬對待,不能僅靠睡覺吃飯把所有時間都打發掉啊。
花了五天時間,霜娘繡成了一小幅素心蘭花圖。這盆蘭花就長在她院裡,如今她身後沒有監工,亦不趕時間,先照著花細細描了樣子出來,選定構圖布局,而後今天繡枝幹,明天綠葉,後天花朵,一幅小圖,倒耗了比大圖還多的時間和精力。
完工後,霜娘把繡樣從棚子上取下來,展開在手裡看。
金盞立在身後,贊道:「奶奶這幅蘭花繡得真好,清新脫俗。」
霜娘自己看著也覺得滿意,比起她以前的作品,技法還是那些技法,但意境就是要超出一截,這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定要打個比方的話,她以前繡的類似這樣的繡品一件若能賣五錢銀子,那這幅蘭花圖就能值五兩,看上去就是更高級些。
「就是太小了些,」霜娘打量著繡圖,「繡的時候沒有多想,現在不知該拿它做什麼使了。」
「做個小插屏就不錯,」金盞出主意,「放在炕桌上,奶奶選的這顏色也素淨,不犯忌諱。奶奶要願意,我們府里養著幾個匠人,我就叫人照著尺寸打了模子送進來。」
霜娘點點頭:「依你,要多少花費,你自己去錢箱子裡拿。」
金盞應了。
霜娘想想又道:「你說我是不是該做點東西孝敬給太太?只是怕我手藝粗陋,入不了太太的眼。」
金盞便笑了:「瞧奶奶說的,也太謙了,奶奶這手繡活,比我們不知強到哪裡去了。再者說,就算是不大會做,只要做了,那就是對太太的一片心,太太只有歡喜,萬不至於嫌棄的。」
有了金盞這句話,給侯夫人做東西的事就算定下來,霜娘想了半天,最終決定做兩個香袋送給侯夫人。她預備做的是掛在帳子上的那一種,這樣風險小些,因不是隨身佩戴,即使不投侯夫人的眼光也沒多大關係。
霜娘從娘家帶來的零散布料還有不少,做些小件是足夠用的,她仔細挑出得用的,細細做了兩天,裝上金盞從梅氏處要來的白芷艾葉冰片等中藥香料,早上請安時交給金櫻遞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