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回比,周連營這次的技術略有進步,證據就是次日霜娘還能爬起來送他出門。
天色未明,兩個在門口執手,惜別了兩句,因她病剛好,周連營就催她進去,霜娘卻想目送他出院門,嘴上答應著,卻站著不動。
周連營走出去兩步,一轉頭看見了,也不多話,大步扭身回來,往她腰間掐了一把,低聲道:「還不去歇著,半夜裡求饒說腰酸腿軟是在騙我了?」
「沒有,沒有。」霜娘一嚇,忙往後縮到帘子里去,用手撐著,只露出張臉來,討好地笑道:「我不站在外面了還不成?風吹不著我了,你走嘛。」
怎麼就這麼——
周連營心裡軟成一片,叫她鬧得幾乎不想走了,勉力控制住自己不跟過去,只和她許諾道:「我下個月還這個時候回來,你那天別出去做客了,在家等著我,嗯?」
霜娘連忙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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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明確的盼頭,下個月就顯得沒那麼遙遠了。
這一個月中沒有再發生什麼新鮮的事,霜娘出了兩趟門,去了兩個地方,都是為了她之前的作為掃尾。一個是靖國公府,她莫名其妙「昏」在人家的小湖裡,雖然安氏已經先行替她解釋過,但她是晚輩,好了之後自然還需要親身再去一趟。
為免事態複雜,事情的真相只告訴了安老太太,對別人都只說是她自己貪看梅花,不小心走得離水邊太急,結果腳一滑倒下去了,至於會暈過去,應該是那水太涼,一時把她凍得閉過了氣。
這個說法未必說服得了所有人,但從靖國公府的立場來說,當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好的宴客日,誰也不想鬧出個謀殺案來,因此眾人在明面上都接受了。
霜娘又道歉,表示自己年輕魯莽,給大家添麻煩了,安老太太馬上就道,哪裡能怪得她,都是領路的丫頭不會伺候,不說一聲就跑走了,留下客人落了單,這沒出事就是萬幸了。
安老太太給定了調,下面都是小輩,不犯著為這麼樁無關緊要的小事逆著她老人家,留霜娘用了頓飯,這事在靖國公府這裡,就算翻篇了。
下一處是齊王府,霜娘是真不想去,然而也是不得不去——不管怎麼著,是齊王妃的人把她從水裡撈了出來,她不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從禮數上說,她應該要去感謝一下「救命恩人」。
去之前,她特意去請教了梅氏,梅氏看出她的緊張來了,安慰她道:「沒什麼事,你依禮而行就是了,雖然兩家有隙,齊王妃無故也為難不著你——況且她未必會見你,你能把禮送進去,就算成了。」
得著「齊王妃未必會見她」的話,霜娘放了一半心,但世事往往不如人願,她帶著安氏給準備的幾樣禮物,坐車到了齊王府前,送上帖子,滿心等著被打回來,結果等了一刻,得到的回覆卻是請她進去。
……
沒法了,回頭是萬萬不可能的,霜娘只得懸起心來,拿出了「不敢多行一步路,不敢多說一句話」的架勢,在侍女的引領下,往虎穴里進發。
雖已與齊王妃有過一場糾葛,但直到此時,她才見著了齊王妃的廬山真面目,這個她至今為止所見身份最高之人,是個長相艷麗的女子,斜坐在炕上,身邊兩個侍女,一立一跪,立的揉肩,跪的捶腿。
不過她也並沒鬆懈,謹記著梅氏的話,依足了禮數,只要不叫齊王妃挑出錯來,她就算成功。這不算難,齊王妃這個身份的人,想來沒工夫理會她太久。
她的預設再次失誤,她送出了禮物,奉上了感謝,喝了茶,又扯了兩句閒話,整套程序差不多走完,齊王妃卻一點都沒送客的意思,還順著她扯下去了。
霜娘滿心不解,不好相問,齊王妃話說得好好的,她也不能突兀告辭,只好陪著,心裡閃過周連營對齊王妃的評斷——說起來太子伴讀的身份還挺方便,他要就是一個普通的侯門子弟,可不一定有法知道那麼多皇家瑣事,那當然也沒辦法從齊王妃的一句抱怨里得出那麼深入的結論了。不知道他那天去東宮,商量出什麼催化的法子了沒有——
放飛了片刻思緒,霜娘忙把注意力抓回來,重新投入到和齊王妃的談話里,這時她留心到了齊王妃的一個古怪之處:齊王妃又把話題繞回事發當日當地去了!
第一回第二回霜娘都沒在意,因為她本來就是為著當日的事來道謝的,話語裡帶到很正常,但這是第三回了,難道齊王妃還是對當時她的表現產生了懷疑?
霜娘一想到此,不由倏然而驚,背上頃刻間出了一層薄汗。
她再也不敢走神,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應酬齊王妃,在努力防守的同時,也試圖找機會試探一下,看看齊王妃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沒找著機會,因為齊王妃主動自己先說了。
「所以,你是很確定沒人害你?」
霜娘小心地點頭。
「是你自己摔下去的?」
霜娘再點頭,淺笑道:「娘娘再問下去,我都要無地自容了,難得出門做一回客,就出了這個差錯,幸而是在外祖母家,不然都把人丟到外面去了。」
她回話時面上笑著,其實心快懸到喉嚨口了,因為齊王妃這問話,幾乎等於是在審問她了。
好在問過了這句,齊王妃終於不再盯著她了,而是轉過了頭,向著屋裡的另一邊角落裡站著的一個嬤嬤道:「行了吧?這下我總算是洗刷了冤屈了吧?」
霜娘也傻掉了。
只有齊王妃如常,還追問那嬤嬤:「你怎麼不吭聲?先頭那些話,回頭你都給我一字不漏地重複給母妃聽去,你要不說,我就自己進宮去說——可冤死我了,我好端端的救人,憑什麼栽成了是我害人!」
那嬤嬤抖著嘴唇,還是說不出話,一臉的萬念俱灰。
霜娘的嘴唇也在抖——她調動了全身的力量,才勉強把笑意憋回去,並把自己的表情調整成了驚訝,說道:「娘娘的意思,我不大懂,難道竟是有人懷疑是娘娘推了我下水?」
她落水的事當時就被掩下去了,時機巧,外面的來客都已坐上了宴席,知道的人雖有,除了靖國公府的,就是齊王妃身邊的人了,齊王妃這所謂的「冤」她的人,不問可知,只能是她身邊的人外傳,進了宮裡的耳目,讓宮裡那位懷疑上她了。
由此可見,衛貴妃對這個兒媳婦是多麼不放心,傳話的人一定細說了當時情形,真和齊王妃不相干,但她還是被懷疑了,霜娘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很容易能模擬出齊王妃憋屈的腦迴路——
但再憋屈,這種話真的能當她的面說嗎?!再多怨氣也該忍一忍,把她打發走了再私下說才對啊!
這麼一看,衛貴妃懷疑兒媳婦實在很有道理,她在公私事上真的不怎麼拎不清,但也是因為她的懷疑,才導致齊王妃出的錯更多,哦,這簡直是個惡性循環。
要是這麼多年以來衛貴妃都是這麼訓導兒媳婦的,那真不怪一直訓不好。
齊王妃倒也不是一點都不懂事,她一口惡氣出盡,再叫霜娘一問,就反應過來了,開始後悔口快,然而覆水已經難收,又不好怪到霜娘頭上——她聽到了她的話問那一句很正常,憋著不問才不對勁呢。
她這一心情不好,就不想再搭理霜娘了,胡亂應付了兩句,端茶送客。
霜娘早就在等她這個動作了,立時起身告辭,回去見了安氏,說與安氏聽時,還忍不住笑。
安氏也笑:「唉,這位齊王妃當年就是這樣,口比心快,總是先行一步,衛貴妃就是為著她這個毛病才拘了她的,沒想到幾年過去,還是這樣。戲折里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看來齊王妃就是應著這個話了。」
舊事描補完,她回了迎暉院,看到了章秀的帖子,原來她不巧趕著這日上門來了,忙命人找去她家回話,邀她明日過府。
於是章秀次日來了,她這次上門除了看望霜娘,問一問當日事體之外,也是來告別的,她家裡公婆俱在,這回能和相公進京已是不容易了,父親壽日一過,她就該回去了。
霜娘不欲把她牽扯進複雜的人事裡去,就只把滑到的那個版本和她說了,又十分不舍:「沒想到你這麼快要走,這一別,下次相見不知道要何時了。」
說著想起來,忙起身搜羅禮物要送她,又把大妝匣開了隨她挑,章秀「哇」了一聲,很有興致地聽她講說,還挑喜歡的試戴了幾樣。兩人擠在妝檯前消磨了半日,末了真要送時,章秀卻只肯要一對珊瑚鑲珠的簪子,霜娘知她性情,塞了兩回她不肯要就罷了,她平時沒事做的繡品多,也翻出來由著章秀選,章秀對這個倒不客氣,一邊誇她進益好多,一邊把看中的都笑納了。
磨到天近傍晚,章秀的相公都來接人了,再拖不下去,兩人才告了別,章秀眼圈紅紅地走了。
小夥伴這麼快就得而復失,霜娘很是悶了幾天,直到天氣漸暖,想起周連營不久又要回來,她才覺得安慰起來——
但隨即一個晴天霹靂砸到了她頭上,三月里周連營回不來了,他所在的五軍營中軍及周連平所在的後軍,受聖命調動,隨齊王一起前往浙江鎮壓民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