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連政一愣之下,馬上回過神來,扶起梅氏笑道:「沅娘,有什麼事吩咐我就是了,我待你如何,你還不明白嗎?」
梅氏垂著眼:「大爺待我如何,我心裡最清楚不過。從我嫁進侯府起,大爺不曾叫我有一點不快活,凡百事都依著我,縱我行錯了,大爺也只有安慰我,從沒有責怪的。論理,大爺這樣待我,我不該叫大爺為難的,可是,可是我這為娘的心——」
梅氏說著說著,聲音中就有了哽咽之意,到後來竟說不下去了,周連政許多年不曾見她這樣傷心,心疼得了不得,半擁著把梅氏重扶到炕上坐了,握了她的手道:「你只管說,想要我做什麼,我從前依著你,往後自然還依著你。」
「大爺還記得,當年母親要我們許給二爺的承諾嗎?」
梅氏說的二爺是周連政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侯夫人安氏一共生有三子,在侯府下一輩的兄弟里排行是一二六,其中長子和幼子都健康強壯,獨獨中間的次子周連深,自出生就先天不足,後來又出了場意外,把身體折騰得更孱弱了,一年倒有大半年要臥床靜養,雖然成年後也娶了妻,但親人們都心知肚明,他在子嗣這一塊上是極難有指望的。
梅氏嫁進來連生二子,侯夫人十分歡喜,叫了他們夫妻過去,與他們商量,假如周連深過了四十歲還是沒有子嗣的話,希望能從梅氏的孩子裡過繼一個給他,隨他們夫妻給哪一個,只要叫周連深日後有個捧靈摔盆的人就行。
雖說是商量,但長房夫妻其實基本沒有拒絕的餘地,周連政也不可能拒絕。周家這一輩兄弟雖不少,但種種原因下,合適出繼給二房子嗣的只有他,他若不願意,難道眼睜睜看著弟弟絕後嗎?梅氏心裡一萬個捨不得,當時也只能點頭,畢竟侯夫人把條件放得算寬厚了,並沒叫她立刻把兒子抱給二房,但話又說回來,就周連深那身體,說不定都未必撐得到四十歲,她的兒子提前就得給出去了。
周連政把往事回想了一遍,明白過來梅氏的意思了:「你是怕,母親再叫我們出繼個兒子給小六?」他們現在雖只生養了二子一女,但夫妻兩個年紀還輕,以後還會有子女,不比小六,那是不可能有了。
梅氏點頭,兩串淚珠跟著流了下來:「我嫁過來那年,六弟才十歲,極懂事好學的一個小人,也算我這個做大嫂的看著長大的,如今忽然沒了,我心裡也痛得很。可我也心疼我的孩子啊,給出去一個已經是割我的肉了,再給一個,還不如要了我的命去。」
周連政這些天一直在外頭忙著操辦幼弟的喪事,不是梅氏提起,一時再想不到這上頭來,便沉默住了。
梅氏知道他在考慮,不再說話分他的神,只是默默坐著,自己越想越心痛,眼淚留個不住,不一刻把整張帕子都浸濕了。
「母親現在不會說的。」終於,周連政道,「賀大姑娘還沒進門,即便進了門,她才十六歲,也不知她性情到底如何。總要看個幾年,看定了確實是個守得住的,才好往下想嗣子的事。」
但總會提出來的,梅氏知道,侯夫人面上不怎麼顯,可心裡最寵的就是小兒子,明知人多半沒了還硬替他張羅了個媳婦沖喜,將來再養個嗣子是順理成章的事,根本躲不掉的。聽周連政沒有給出準話,梅氏心中不由失望,眼淚流得更凶了。
「如果以後母親提出來,你不要管,」周連政接著道,「我去說,從三弟的子嗣里挑一個過繼過去。」
梅氏的淚珠緩了緩:「可,三弟自己膝下猶虛呢,他兩口子成親也四五年了,不知怎麼回事。四弟家倒是已經有了個晨哥兒,快滿兩歲了。」
「四弟肯定不行,他那個無賴的沒出息樣子,就是母親肯,我也不肯,已經給小六找了個不好說的岳父了,嗣子一定不能再尋差了。」周連政的手指在自己膝上敲了敲,「至於三弟那裡,也請了御醫看過了,並沒有看出什麼問題,恐怕只是子女緣來的晚些,將來總會有的。」
梅氏仍有顧慮:「就算以後有了,三弟畢竟是庶子——他的子女過繼給六弟,就算再優秀,恐怕母親也不會願意,我不能孝順母親就罷了,如何還能勉強她叫她難過。」周三爺本身是個不錯的人,隸屬於侯夫人的嫡系一脈對他都沒什麼惡感,但要說到子嗣承繼,這是一件非常嚴肅的大事,情況又截然不同了,就梅氏來說,她將心比心地想一想,換了她她就算迫於形勢同意了,心底也難免要意難平。
周連政道:「那就去族裡找,我們親自掌眼,必要挑個人品端方性情聰慧的,只要尋回來的嗣子確實好,我再跟母親著實懇求,想來她會體諒我們的。」
梅氏聽了想了一會,覺得這麼做的可行度倒要勝過去過繼周三爺那還不知道在哪的子嗣,藏了好幾天的一段心事才算了了,起身盈盈下拜:「多謝大爺。」
周連政笑扶了她:「好了,夫人還有旁的事吩咐我嗎?」
梅氏哭了好一會功夫,眼睛都哭腫了,鼻頭也紅紅的,周連政看她是更覺愛憐,毫不介意的,但知道梅氏自己愛臉面,生性好潔,凡洗漱淨面總不肯當著他,因此只笑一笑,依言擡腿出去了。
隨即荔枝和金桔兩個大丫頭進來,手腳輕快地給梅氏打水淨面,重新梳妝。
等梅氏坐到梳妝檯前時,金桔一邊替她綰著發,一邊小聲道:「奶奶,大爺答應了?」
梅氏「嗯」了一聲。
金桔就吐了吐舌頭,笑著仍用小小的音量道:「幸虧奶奶沒聽我的餿主意,若把事情搞砸了,日後再想轉圜就難了。」
原來,從梅氏聽到賀家女矢志不肯再嫁起,就意識到這個行了一半禮的六弟妹恐怕是要進府了。
侯夫人起初叫停親事,是因為心疼得什麼都想不了了,從本能來說,兒子都沒了,還衝什麼喜呢?但她慢慢會明白過來的,最起初的錐心之痛過後,屬於理智的部分就該回來了,她馬上就會意識到正確的做法是什麼。
侯夫人不是會倚勢強霸的人,不會硬去逼迫人家好好的閨女變成寡婦,但賀家女自己願意,還為此以死明志,決心不可謂不堅定——在這上面,梅氏得到的回報要更詳細些,荔枝辦事得力,還想法找出了當時出診的大夫,確定了以賀家女的傷勢,不存在裝佯作假的可能。
那麼,這種情況下,侯夫人怎麼可能會拒絕呢?心愛的幼子有了遺孀,以後再尋個嗣子,就可以把他那一房重新撐起來,延續下去,將來不用可憐地指望侄兒們的香火。
梅氏心裡很明白,哪怕侯夫人叫了她去打聽賀家的事情,似乎是還在考慮的樣子,其實不過是個過場,為了對他家什麼樣有個數罷了,實際上不管賀家好也罷,不好也罷,都無所謂,侯爵府想要壓服一個七品閒散小官擡擡手就能辦到了。甚至於賀家女本人性情如何,才能怎樣,都不重要,只要她肯給六弟守著,侯夫人就一定會叫她完禮進門。
從梅氏來說,假如只是叫賀家女進門的話,那全不礙著她什麼,無非多撥出一份供養罷了,侯府這麼大家業,隨便哪裡漏一點就有了,她絕不會為了這個提出異議,使婆媳間生出芥蒂。但,賀家女一旦進門,嗣子的事就迴避不了,所以早先時,金桔曾出了主意,想法直接把賀家女進門的事攪黃。
梅氏想了又想,還是沒有同意。
「你一心為我,我知道。」梅氏看著鏡內,輕聲道,「但是大爺一片真心待我,我實在不忍心背著他做那些事。你們都記著,夫妻間難得坦誠以待,既遇到了肯這樣待你的男人,就不要輕易騙他瞞他,即便他不知道,可你做了這樣的事,你自己心裡總是知道的,難免有愧,給自己種下心結。更何況,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假使哪一天叫他知道了,冷了的心可再捂不回來了。」
兩個丫頭都應了是,金桔替梅氏綰好髮髻,戴了釵環,又取了眉筆替她細細地描畫,口裡笑道:「也是奶奶福氣大,像大爺這樣的人,世上能有幾個,偏叫奶奶遇到了。大爺對奶奶說的話,再沒有反悔了不算數的,往後奶奶可安心了——奶奶瞧瞧,這樣可成?」
梅氏瞧了兩眼:「行了,走罷,別叫大爺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