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永寧侯府,盛雲院的正房裡。

  世子夫人梅氏坐在臨窗炕上,一個臉龐圓圓的丫頭立在身後動作輕巧地替她捶著肩背。

  世子周連政剛從外面回來,見梅氏半合著眼,似是半睡不醒的模樣,放輕了腳步,向那丫頭道:「你們奶奶累了,怎麼不扶到床上去躺一刻歇著?」

  圓臉丫頭未及回話,梅氏被說話聲驚醒,睜開眼來,瞧見周連政,忙要起身:「大爺回來了。」

  周連政伸手壓在梅氏肩上,不令她起身,自己往炕桌另一邊坐下,說道:「你別太累著自己,有那些不很要緊的事,只管叫丫頭媳婦們做去,這陣子府里多事,著實辛苦你了。」

  梅氏略帶疲倦地一笑:「瞧大爺說的,難道大爺不也是整天忙得歇不住腳?總要熬過了這一關,如今哪裡撂得開手。」

  有丫頭倒了茶送來,周連政接在手裡,問道:「賀家的事呢,可打聽著了?才剛我去見母親,她問了一聲。」

  梅氏點了點頭,道:「荔枝和李福家的在外頭打聽了兩天,大致情況摸得差不多了,」就向外間揚聲,「荔枝,你來說與大爺聽。」

  外間一個穿水紅色衫子的丫頭應了一聲,放下手裡正在擺的果盤,進來行禮道:「回大爺和奶奶的話,我和李嫂子悄悄找到了賀家的一個丫頭叫來娣的,給了她二兩銀子,她就什麼都說了。外頭的傳言沒錯,賀大姑娘尋短見的前一天晚上,賀老爺確實叫了她去,說給她另找了一門親事,叫她等著來人相看。不過據來娣說,那門親事倒不是新找的,之前就有了,是賀老爺衙門裡的上官要娶個填房,那上官年紀老大,兒子都成年娶妻了。正好他家那個姓胡的妾從我們府里回去,賀老爺一聽,就反悔了,尋藉口去先糊弄住了上官。後來沖喜沒成,賀老爺又想起來上官了,結果就把賀大姑娘逼得上了吊。」

  周連政聽得連連皺眉,對於賀老爺突破廉恥的行徑,他連評價都不想評價了,直接問道:「賀家本身的情況如何?」

  荔枝回道:「賀家人口簡單,長輩都已過世,賀老爺是獨子,沒有兄弟姊妹,多年前喪妻後沒有再娶,屋裡只有一個丫頭升上來的妾,就是那胡姨娘。他家鄰居們都說,賀老爺極寵胡姨娘,胡姨娘生了賀家的二姑娘,賀老爺待二姑娘比待大姑娘要好得多。」

  周連政有些吃驚:「他家只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

  荔枝肯定地道:「沒有。」

  「這般還不續弦的當真少見。」周連政自語了一句。

  荔枝見他沒有再說話的意思,便接著道:「從賀家太太去世後,賀家就由胡姨娘當家作主了,胡姨娘風評很差,剛當家時,還曾經拿著正經主母的款往別人去走禮應酬,連去了幾家都遭人排揎,還有直接把她趕出去的,因沒人買她的帳,才漸漸不往外頭去充大頭了。她對賀大姑娘極刻薄,從賀大姑娘小時就虐待她,拿她當丫頭使喚,賀大姑娘頭臉上甚至常常帶傷。後來賀大姑娘大了些,學了針線活計能補貼家用了,在家的境況才好了些。」

  荔枝說到這裡歇了口氣,續道:「胡姨娘生的賀二姑娘名聲也不怎麼樣,掐尖好強,常與人起爭執,又不知禮,賀大姑娘天天在家裡做活,她沒事就到處閒逛,我們打聽的幾家太太奶奶里,凡知道她的都不太喜歡她,沒有說她好話的。至於賀老爺,人提起來都直接搖頭了,說他狠毒又無能,平生最大的本事是賣女兒,一次沒賣出去,連著就賣第二次。」

  梅氏道:「狠毒是真的,無能卻未必。一個舉人出身的人,家族單薄,沒有後台,能爬到京官七品,已經算鑽營得不錯的了。」

  「只是個舉人?」周連政恍然,「怪不得吃相這麼難看,不多下點本錢,七品就算到頭了。」向荔枝道:「還有呢?你接著說。」

  「再有就是賀大姑娘了,倒很少有人說她的不是,都說是個安靜和氣的姑娘,只是命太苦,親娘死得早,只有一兩個說她為人太軟弱了,在家裡被苛待成那樣,都只受著,沒往外頭哭訴過一次,怪不得要受欺凌。」

  梅氏淡淡道:「這樣的人,都是站著說話不怕腰疼的,一個幾歲的小孩子,親娘沒了,爹不管不問,家裡且沒有其他長輩,妾欺到她頭上來,她除了受著,還能怎樣?往外頭去哭訴能有什麼用,至多叫外人感嘆兩句罷了,關起門來遭罪的還是她自己。」

  梅氏微微笑了,面色和緩下來,當著丫頭的面又有些不好意思,抽了手指向炕桌上擺著的一個四扇松木小炕屏道:「你瞧,這是荔枝從賀大姑娘常去寄賣的繡坊里買回來的,挺精細的活計,曉得下苦功學一門手藝,可見其實是個明白人。」

  那炕屏形制小巧,可以直接拿在手裡觀賞,一共四扇,一扇一景,分繡著梅蘭竹菊四君子,構圖清麗,針法平滑。周連政一向不在這些擺件上留心,看了一眼笑道:「怪道我覺得有些眼生,原是才得的。」

  梅氏想起來什麼似地,微微偏了頭問道:「金桔,叫你把那雀梅盆景給七姑娘送去的,沒忘了吧?」

  立在後頭的圓臉丫頭回道:「奶奶放心,已經送過去了。」

  周連政聽了,立起身來,往外間多寶閣上一望,果然見原來擺在上面的一小盆雀梅沒了,不由道:「那盆雀梅你養了快兩年了,怎麼忽然給七娘送去?她哪裡懂這個,白糟蹋了東西。」

  「哪裡是我們奶奶想送,先荔枝回來時,正好七姑娘在這裡,見了炕屏說喜歡,非要奶奶送她,磨了半天,見奶奶實在不肯答應,就又要雀梅,還哭了,問奶奶是不是瞧不起她是庶出,奶奶不好再拒絕,只好送她了。」金桔說著就撇了嘴巴,她是個討喜的長相,做起刻薄表情都還是顯得甜甜的,像個小孩子的模樣。

  周連政沉了臉色,轉向梅氏:「那就由她哭去,她這是慣得沒了上下,下回不要再理她,白賠了你心愛的東西。」

  梅氏輕笑一聲:「要真是我心愛的東西,憑她哭出兩缸珍珠來,也別想從我這裡要走。原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再想買也容易得的,七姑娘要就給她罷了,不然一直在我這裡鬧,我哪有那麼些功夫應付她。」

  周連政還是不太高興,梅氏越是輕描淡寫,他心裡越覺得她受欺負了,「家裡這麼些姑娘,就數她最招人煩,這才幾歲就這樣了,再長大些還不知會怎樣生事。」

  「那自有蘇姨娘去管,你我不必替她操心。」梅氏道,「還是來說賀家,你問了侯爺的意思沒有?」

  周連政道:「問過了,他無可無不可的,我看這事就以母親的意見為主好了,隨母親想怎麼辦。」

  梅氏道:「要說母親那裡,我瞧還是想接了賀大姑娘進來,不然不會吩咐我去打聽他家到底是怎麼個境況了。」

  「那你心裡呢?覺得怎樣?」

  「我自然也依著母親了。從六爺那副樣子送回來起,母親就病倒在床上了,把賀大姑娘接了來,母親看著她,想到六爺不算未婚夭亡,四禮八節的總有人記掛著,在地底下不孤淒了,心裡好過些,身子也能慢慢好起來了。」

  想到重病在床的侯夫人,周連政嘆了口氣,只覺得心情沉重哀傷。一道去了那麼些人,別人也有傷了的,可總撿了條命回來,偏偏就叫小六沒了,他才多大年紀啊。

  「只是賀家太難纏了些,我看,日後難免要來囉嗦。」

  「大爺不用擔心,無非是來要錢要官,要銀子是小事,打發他幾兩罷了。把官壓住了不要許他,他家人丁那樣單薄,沒有別的助力,已是賣了一個女兒了,除非將來再賣一個,那也要他還能賣得出好價錢才行。」

  梅氏說著站起身來,金桔忙退了兩步,彎下腰替她整理起衣裙上壓出來的些微褶皺。梅氏不疾不徐地接著道:「不然,也就是一身青袍穿到老了,折騰不出什麼大事來。」

  周連政點了點頭:「你說的有理,我們這便同母親說去?」

  梅氏將目光往周連政臉上一流轉,忽地屈膝行禮道:「去見母親之前,我有一件事要求大爺。」

  金桔和荔枝見此,躡腳快步退了出去,連在外間聽傳的兩個小丫頭一併招手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