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荔這麼想著,卻還是替顧元正說話。
「顧先生,你不要生他的氣。那天兩個人死在他的面前,他還小,嚇到了也是應該的。」
顧飛沉沒有立刻開口。
書房的窗戶來著,大概是前幾天下雨的緣故,這幾天雖然放晴,但是風還是不燥的。
書房裡面的燈光暈黃,鼻間也是淡淡的書香味。
「如果我說,我是第一次發現老大對我這麼……怨恨,你會不會覺得我天真。」
聽到顧飛沉這話,左荔鼻子一酸,眼淚險些就要落下來了。
他或許不算一個合格的父親。
但是,他也不應該承受這些。
他做的那些事,足以抵消這些。
左荔終於明白。
顧飛沉傷心的不是顧元正這一次和他鬧矛盾。
而是他也如同之前的左荔一樣,意識到了孩子對他的怨恨。
這……多殘忍呀。
自己的孩子怨恨自己。
左荔簡直心疼壞了。
她有些急切道:「怎麼會?顧先生,你說的太嚴重了,元正肯定只是這一次誤會你。
然後叛逆期鬧脾氣,他最懂事了,所以怎麼會怨恨你。
你想想,之前歲陽,他不是說了,最崇拜的人就是你。
元正那麼懂事,怎麼會……」
左荔說不下去了。
因為顧飛沉緊緊抱住她,將臉埋在了她的脖頸處。
很快,她就感覺到脖頸處溫熱的濕氣。
顧飛沉……哭了。
左荔眼淚也忍不住。
但是她沒有哭出聲音,只是緊緊抱住顧飛沉。
這真的是太殘忍。
一個父親發現自己的兒子怨恨自己。
大概就等於一個兒子發現父親不是他親生父親,才會不愛他一樣難受。
然而左荔不知道的是,顧飛沉想得更多。
他想,那記憶中孩子們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恐怕也和他有關。
在這一刻,顧飛沉甚至沒辦法去思考太多細節。
他將孩子們一次次的死亡的責任,也強行攬在了自己的身上。
這種痛苦,才是最令他無法接受的。
如今他似乎只有緊緊抱著左荔,才能夠不那麼冷。
他這個父親做得,真的有那麼糟糕嗎?
左荔聲音溫和,「顧先生,我一直都在。」
「嗯。」
*
左荔不能夠什麼都不做。
她提著一個食盒,往顧飛白的診室那邊去。
一進院子,就看到顧飛白正坐在院子裡的石桌畔烹茶。
碧螺春的茶香在院子裡瀰漫,旁邊高大的花樹被風一吹,片片花瓣落下,倒是美輪美奐。
「飛白。」
顧飛白看到左荔,笑道,「嫂嫂來得正是時候,我這茶剛剛烹好。」
左荔走過去坐到他對面,看著顧飛白動作流暢的烹茶。
「在國外不是都喝咖啡嗎?」
「我喜歡喝茶。」顧飛白像是想起了什麼高興的事情,臉上帶著笑,眉眼似乎都柔和了許多。
「最開始不喜歡,後來有個人喜歡,我便學她。」
左荔嘴角抽搐了一下,想到了之前兩人被綁架的時候,顧飛白說的那些話。
他口中這個人,應該就是那有雙重人格的蔣緋。
也就是,孩子們的媽媽。
她像是不知道這件事一般,道:「元正身體好點沒有?」
顧元正自從那天從醫院回來之後。
就搬來了顧飛白這裡。
那天淋雨之後,他意料之中的感冒了。
而且這一次看起來很嚴重。
顧飛白聞言,指了指屋裡面:「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裡,我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
不過應該還好,每天給他送的飯菜,他還是吃了的。」
左荔鬆了一口氣,站起身,「我去和他聊聊。」
顧飛白看著左荔手中食盒,「沒有我的份嗎?」
還真沒有。
左荔尷尬一笑。
她來到顧元正居住的房間外面,敲響了房門。
「元正,是我。」
左荔做好了顧元正不會開門的準備。
比起和另外兩個三個孩子的交集,她實際上和顧元正之間的交集很好。
原本認為他是最正常的人。
可如今看來,他才是內心隱藏了最多的人。
裡面很久沒有傳來聲音,左荔以為顧元正不願意開門,心裡很失落。
「我給你做了一些你喜歡吃的食物,都很平淡,但是味道不錯。
你感冒了油膩重口的都不能吃,正好適合吃這些。」
她來這一趟自然也不只是為了送這些的。
既然顧元正不願意見她,那她就隔著房門說一些自己的想法。
不過就在她還在思索要說什麼的時候,房門被顧元正從裡面打開。
「進來吧。」
說著,又咳嗽了兩聲,
他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唇也很白。
整個人穿著睡衣,但是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了精緻凸出的鎖骨。
他真的很瘦,
那張禁慾精緻的臉,都有一種琉璃般易碎的感覺。
黎姝走進去。
房間很簡單,床,書桌,衣櫃,沙發,書架。
因為才搬過來沒有多久,書架上只零星的擺放著幾本書。
顧元正從熱水壺裡面倒了一杯溫水,遞給左荔。
兩人面對面坐在沙發上,食盒被放在茶几上。
以上,全程都是沉默。
為了避嫌,房門並沒有被關上。
「元正,你和你爸要不要當面談一談?」
顧元正正將食盒之中飯菜拿出來。
清淡的蔬菜瘦肉粥,一碟糖醋裡脊,一碟醋溜土豆絲,一碟泡菜,還有個粉蒸肉。
顧元正不客氣的享用著左荔給他帶來的飯菜。
他不得不承認,還是左荔親手做的飯菜好吃。
今年左荔親自下廚的時候少了,但是住在顧家小樓的時候,之前一周能吃到兩次。
倒是來這邊一周多時間,一次都沒有吃到。
顧元正心裡想著事,面上不動聲色,
「不想,我不知道自己和他應該說什麼。左姨,我對父親的了解太少了,也並不想了解。」
顧元正並沒有很生氣,他的語氣平靜,就像是在闡述一件既定事實。
左荔面露憂愁,顧元正這種態度真的讓她說些什麼。
生氣也比現在這麼平靜好呀。
左荔只能夠硬著頭皮說:「我明白,這世上沒有什麼感同身受。
顧先生在當父親這件事上,肯定是不太合格的。
但他在外面,也在用另一種方式保護你們。
他從軍,保護國民的安全,卻沒辦法讓人民知道。
他是暗處的英雄,我想不管是我,還是你們,都是唄他保護著的。
我希望你能和他聊一聊,據我所知,他很愛你們。」
顧元正夾菜的動作慢了一瞬,卻依舊沒有開口。
他不懂這些嗎?
當然知道。
或許這些也曾經是他自豪的一切。
左荔再接再厲:「元正,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世。
我的父母健在,我有一個哥哥,還有一個妹妹。我是家裡的老二。
我不是哥哥那樣的男孩,也沒有妹妹可愛。
從小到大,挨的打最多,乾的活也最多,吃的卻是最少的。
我初中畢業之後,就沒有再讀書,是我不想讀嗎?並不是。
只是爸媽說,我一個女孩子,讀再多的書有什麼用,還不如老老實實進廠賺錢。
他們讓我賺錢,也並非是想讓我以後有錢,過上好日子,
而是為大哥娶媳婦兒賺彩禮。」
左荔說的是原主的經歷。
可不管是原主還是她,都不算總有多好的家庭。
她現實的爸媽倒是愛她。
可是他們殘忍的,早早的去世,留她一個人。
一塊手帕出現在她眼前,有些模糊。
「左姨,別哭。」
左荔拿過手帕,擦了一下自己的眼淚。
她看向顧元正,對方抿著唇,表情終於沒有那麼平靜嚴肅,反而隱藏著擔憂。
「元正,顧先生至少不像我的爸爸。他肯定有做得不對的地方,這毋庸置疑。
但,我希望你能夠好好想想,他對你們好的地方。」
顧元正長睫不斷的顫動,放下了筷子。
他垂眸,睫毛在眼瞼處打下了一片陰影。
「左姨,你說的我都明白。可你不懂,我幾天前在醫院的天台上,想到的是什麼。
我在想,如果我發生意外,爸爸會不會救我。」
「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肯定會救的。」
顧元正重新拿起筷子享用美味的食物。
可明明是那麼美味的時候,他卻如同嚼蠟一般。
他說的不是天台上的事情。
他兒時,無數次需要爸爸的時候,他都沒在。
他是哥哥,不能夠像老三一樣發脾氣,像妹妹一樣撒嬌,也沒辦法像老二一樣學習自己喜歡的東西。
他並不覺得委屈。
只是在親眼見證死亡發生在自己面前時。
他長久以來的壓抑爆發了。
於是他「離家出走」,享受只有被寵愛的孩子才有的特權。
這種感覺……怎麼形容呢。
很好。
他說的會不會救他,其實等同於,他有沒有可能,選擇自己想走的道路。
之所以會跟左荔多說一句。
也是因為他們左荔提到的被動放棄學業,令他覺得同病相憐。
左荔並不了解他的內心,還在道:「別說你是顧先生的親生兒子,就算是一個陌生人,顧先生也不會不救。
元正,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懷疑?」
她不會懂的。
顧元正這麼想。
他想要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
但最終卻沒說出來。
他把這一場吵鬧,當成自己再體驗短暫的「自由」。
短暫體驗之後,就會回歸現實。
到那個時候,他還是未來註定會挑死顧家大梁的人。
可如果說出來了,就沒有後路了。
「咳咳。」
顧元正吃完飯,動作優雅的擦著嘴角。
他對左荔笑,笑意很淡:「左姨,你說得對,我不應該和爸爸吵架,我跟你回去。」
這任性的幾天過去了,他該回歸屬於自己的角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