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5 章

  雄糾糾氣昂昂地到營里採訪。Google搜索

  邊軍們不知道國舅是誰,卻都聽說過兩位聰明俊秀、擅長斷案、鐵面無私的少年錦衣衛大張指揮和小張指揮。他們倆在連環畫裡還是世外高人的弟子,不少將士真把他們當成小神仙供著,無論他們問什麼,都老老實實地回答,絕無半點兒隱瞞的。

  就是在殺敵數量上略有些誇張。

  他們身邊的同袍就不客氣地捅出實數,笑話對方自誇,還把同伴們平常訓練時失手被罰的蠢事都翻了出來。眾人圍在國舅們身旁邊講邊笑,引得國舅和來勞軍的官員、太監們也不禁笑起來,氣氛一派熱烈。

  雖然國舅們沒上台演一段斷案的小品,慰問的效果也是相當好。

  張鶴齡與張延齡各取了一本印著自己畫像的彩箋本,拿鉛筆飛快記錄著,不時追問幾句,把採訪導入更深處。那些營兵們看著他們的本子和字跡,羨慕地說:「兩位指揮這本子真好看,原該是寫聖人文章的本子,竟寫我們這些當兵的事,可惜了。」

  王項禎頗為自豪地說:「兩位指揮的老師可是狀元,人家寫什麼都是好文章,你們不懂的就別亂說!」

  兩位指揮的師父不是世外高人嗎,怎麼又是狀元?難道這年頭的狀元不是會打仗就得會斷案,文弱書生都不夠格了?

  士兵們議論紛紛,暗自把崔狀元想成了個老神仙。京里來的蕭御史卻知道兩位國舅早年拜了崔學士為師,實則文學平平,也沒從老師那兒學過些什麼。

  但他為何一定要當外戚的老師呢?

  張家當了外戚之後,崔學士其實也該學王守溪公,和他們斷交的,可他卻仍然擔著二張老師的名號,與張國丈也常有來往。

  朝中眾正議論起來,都覺著他別處都好,唯獨結交外戚這點有傷他的清名。原來還有說他不該與錦衣衛同知交情過厚的,如今大伙兒多有偷著看錦衣衛書的,也就不怎麼好意思說他了。

  蕭御史出神地想了一會兒,正欲離開,卻聽到身後傳來小國舅低迷的聲音:「我們本來也想出關殺敵,報效聖上,無奈出來前叫老師考校了一回武藝,倆人加起來也打不過他。老師嫌我們武藝不精,就不許我們上陣殺敵了。」

  蕭御史腳下一歪,險些撞到牆上,扶著牆緩了會兒才低著頭離開。

  難不成他們一直以來都想錯了,崔學士教國舅們的本來就不是文章經義,而是武藝?

  若早個一兩年有人跟他說這種話,他得提著《科舉筆記》把那人打回去,可自從王狀元掄著刀上了戰場,跟著楊副憲把套賊打退三十里……他不禁寫信回京,跟都察院的同僚們分享了這個消息。

  山海關離京城極近,他的信雖然是叫自家人捎回去的,沒有急遞鋪的效率,但半個月後也就傳遍了同僚、同年、詩友的圈子。

  翰林院老父毆子、同僚救場的驚險故事沒人好意思傳出去,因此都察院的人還不知道狀元們的武力,說起此事,都懷疑這是國舅講的笑話。

  不是笑話,就是國舅們不能上陣,隨便找的藉口,不然崔學士一個文人,怎麼能打得動兩個素習騎射、武藝的國舅呢?

  他們以己推人,不必說打國舅,就是同僚們一樣的文人也打不動倆啊。

  蕭柯的同年,兵科給事中楊升淡淡笑著,頗有經驗的說:「必是假的!崔學士是國朝最年少的狀元,人生得又風流,印著他名字的書又賣得到處都是,百姓們耳熟能詳,可不就愛往他身上編故事?

  「我不久前還聽說老家出了個騙子,冒名是崔學士和崔美人的女兒,拿著些畫得不像樣的劣圖到處騙錢。因她合夥兒的看過《戚致遠公文集》,編得逼真,大令都險些給她們騙了。虧得本地知府就是從前當過遷安縣令的戚致遠公,聽說此事,當場就識破了她,叫人捉上堂一審,果然是假的!」

  ☆、第297章

  崔學士與崔美人的女兒?

  前些年的騙子還只是冒充崔美人行騙,現在竟膽子愈大,敢牽扯朝廷命官了!這樣的騙子就該重抓重罰,不許贖刑,叫他們以後不敢再行騙!

  眾人議論紛紛,倒有幾個年少的御史、給事中悄聲問他:「那崔美人究竟是什麼人,這些年也不曾見她現身過,也沒再見過她的親筆畫兒。仿佛是大風颳出來這麼個人,一轉眼又給颳得雲裡霧裡,找不著了。」

  楊升也感嘆:「咱們翰林院裡原來也有遷安來的前輩,可惜到外省巡按,傳信不大方便了。縱是方便,你好意思千里迢迢寫信問一個兩不相關的美人嗎?哪怕問了,人家也不一定肯答。」

  他家裡兄弟傳信來時,也只說戚知府一眼就斷定那女子是騙子,叫人順藤摸瓜抓來了同夥,卻不知道他是怎麼認出來的。

  「那騙子供述說是看過《戚志遠公文集》,才自稱是崔學士與崔美人之女,若有人看這書,倒可以拿來印證一下。」

  當即便有一名給事中說:「這個我看過,京郊的狀元藏書館就有,但裡面沒講到崔美人的來歷吧」

  狀元館裡有幾個專門的遊記架,一般讀書人看得少,但只要到那架子前找一圈,一打眼就能看見戚致遠公文集,因為那本書的書封與平常的線裝不同,是套了個整張畫兒的彩印皮的。

  就是裡面的人物都是些官宦鄉紳,不似那些印俊男美女的那麼招人。

  他回憶了一下,含著些疑惑問道:「戚公文集裡也只寫了崔學士少年時曾把先母陪嫁的書坊租給過別人,後來人走了,他就把書坊捐給縣裡建了藏書館,並未提過那人的身份。怎麼這麼多人言之鑿鑿地說那是個崔美人兒?這名字是哪兒傳出來的?」

  不會因為崔學士姓崔,租過他家書坊的人就給改姓崔了吧?

  一位灤州籍的御史笑道:「不然,是崔美人這名字先傳出來的,那時崔大人還是個白身哩。我們永平人都知道,最早印彩圖書的是致榮書坊——就是崔太夫人陪嫁的書坊,他家印的畫箋當時就叫崔美人箋。後來書坊叫崔大人捐了改做藏書館,居安齋用了他家的工匠,就改打出自家的名號了。」

  不過自打居安齋印出了精裝版《六才子點評三國》,連著又出《錦衣衛》《科舉筆記》這樣名滿天下的好書,早前致榮書坊出的《聯芳錄》、簡裝《三國》都叫比得沒人看了。他們北直隸人都不大提崔美人,南人怎麼倒似比他知道的還多似的?

  南京國子監出身的御史顧潛道:「還不是那些仿印彩版書的小書局,為了賣書,都說自己是崔美人正宗傳人。後來居安齋在南京開分店,舉報了許多假託崔美人之名的騙子,還在店門外掛著大招牌,叫人不要上當……自他們開店之後,江南清靜了好些。」

  只是自打唐寅寫了那篇點評崔美人畫派的文章後,崔美人名聲重叫人提起,就又有新騙子冒出來了。

  「雖說後來他又給那畫派改叫了個『寫照派』,可寫照派畢竟不如崔美人好聽,亦沒個來處,不好流傳。便是文衡山、沈白石與人論畫時,也常常失口說崔美人云雲。」

  眾人都說:「寫照派這名字起得的確古怪,還不如叫居安派,畢竟就是居安齋畫這種逼真如鏡中照影的畫兒畫得最好。」

  泰西人的油畫也有些寫照派的風彩,不過那油畫只合遠看,近看便粗糙,不如寫照派的畫線條細膩,適合捧在手中把玩。

  而且那些泰西人畫中的女子衣著暴露,也不是能擱在牆上見人的。不似寫照派,還有些草木花卉、清供玩器的雅畫,縱是畫英雄仕女們,也都衣著楚楚,氣度嫻雅,擺在室內不低主人的身份。

  想起泰西,楊升就想起了馬上要揚帆出海的間諜團,擔憂地說:「月底船隊就要從天津出海,咱們院裡史右憲、陳御史、張給事中也要跟去。這一去萬里汪洋,我等同事一場,也該送些東西。」

  他在萬安寺求了幾卷開過光的心經,都是真正清竹堂印的,花了他兩個多月的俸祿才請回來的,想來定能保佑海船平安而回。

  不光他有這心,還有人請了佛像、觀音像、三清像、天后娘娘像……都是清竹堂印的正品,寶相莊嚴,在佛寺里受過香火,格外靈妙的。

  眾人數著數著,不禁又論起了清竹堂與居安齋風格異同。

  給事中華昹卻矯然不群,冷笑道:「崔學士上表奏了個召賢,朝廷里就忙著召賢,也不管召來的是什麼國的什麼人;崔學士又說了個要出海,也不知要去什麼地方,就把咱們右憲都支出去了……

  「出海若真是好事,那兩位國舅怎麼早就上表要跟船出海,臨上船之前忙忙地又轉道去了邊關?」

  楊升欲拿蕭柯的信答他,想想又放下了,淡淡道:「出海是朝廷諸公廷議的,不是你想的那般,誰提一句就能成事的。何況召賢、求良種二事成果斐然,有目共睹,豈是誰隨口一說便能詆毀的?」

  他是弘治六年進士,比華昹早一科入朝,資歷壓得住人,態度自然也壓得住人:「國舅既不曾妨害出海,也不曾貪奪軍功,思濟也不必盯著他們不放。」

  不貪功,又為何要去剛剛戰勝小王子的山海衛,而不去戰事較少的遼東?

  張皇后獨寵後宮,兩位國舅出入不禁,難道不曾被彈劾過?不過是後來居安齋出了兩本連環畫,把他們捧成了清廉正直、會斷案的人物,外頭議論的聲音才漸消。

  那連環畫兒還不是他們的老師崔學士找人寫的、印的?

  居安齋店主是崔家養子放良,那店根本就還是崔家的;祝枝山、唐寅兩人也都是在他家裡讀書中試的,雖無師徒之名,也有教導之情,可不就按著他的心意寫書麼?

  這簡直就是結黨!

  他看中的人養在家裡,說是讀書,實則他有個做閣老的老師,怎麼不能讓人中舉?弘治十二年唐寅在他家裡應考,那年也正是李次輔做的考官,他們師徒之間說不定早傳遞過題目了!

  華昹滿腹義憤,散值後推了同僚的酒會,打馬離開都察院,去了一趟居安齋。

  書齋內外仍擠著那麼多人,街對面開著清茶鋪子,有不少賣吃食的來往。他閒著時也會過來買本書,邊喝茶邊看,消磨到晚飯時再回家,但今日看見這書齋和茶鋪,他卻覺不出平常那種舒適感,只有一肚子鬱氣。

  他買了些茶水點心,看著門外貼著的新錦衣衛宣傳海報,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驅逐韃賊的是邊軍,這居安齋的書里卻畫的是錦衣衛,豈不是故意蒙蔽世人,竊取真正殺敵將領的功勞?

  他平素只買《農經》,不大看《錦衣衛》系列,如今為了用它,也不得不咬咬牙買幾本有失他御史身份的閒書了!

  華昹摸出幾塊碎銀,叫幫閒的替他排隊買書回來,自己坐在鋪子裡看了起來。

  新版《錦衣衛》雖換了作者,文風倒和前兩套一致,故事裡的角色也一脈相承:十四千戶英雄善戰,謝鎮撫足智多謀,只不過因為要潛入賊虜老巢,精通外語的崔翰林沒能再出場。

  這個崔翰林,明晃晃的就是當今翰林院那位崔學士麼!如此公然討好錦衣衛,連張遮羞的面紗都不披,也不知天子與諸位閣老都看他什麼好,連年地提拔,這才回朝幾年就升至侍講學士兼右春坊右諭德了!

  華昹撇了撇嘴,接著看了下去。

  第一本就是父子雙狀元的王御史帶兵追殺虜寇,鮮血飛濺,人頭滾滾,比起前作的戰鬥場面更凌厲真實,也和他看過的那篇邸報重合了起來。

  比邸報中的寥寥數語,畫中的場面更讓人如臨其境,真切感受到這場大勝的快意。而在這場戰鬥後,就是謝鎮撫帶著十四所千戶出關探查國寶的故事。

  塞外的風沙、乾旱、荒灘、綠洲……與大明和海上完全不同的風景,已是先聲奪人,叫他移不開視線。謝鎮撫和十四千戶憑著樹木年輪、天上星斗在沙漠中尋路,卻意外發現賊虜埋在沙漠中的火炭堆、獸骨等物,確定了賊虜逃竄的方向。

  他們終於追上了正在逐水草而遷居的北蠻王庭,卻被小王子手下平章發現,率大軍於茫茫大漠中追殺十五人。

  他剛看到馴象所姚千戶與安千戶逃到進關販馬羊的西番隊伍里,安千戶從他們的大車裡翻到一套胡姬的舞衣,要與姚千戶假扮夫妻,那本連環畫居然就到頭了!

  下面沒有了!

  新刊要等小半個月才出!

  豈有此理!憑什麼是與姚千戶扮夫妻,李千戶溫文儒雅、王千戶風流多情,都跟安千戶扮的美人兒更相襯吧!

  小二見他一副要掀桌的樣子,連忙勸他:「大人消消氣,不就是連環畫看完了麼,還有別的啊!居安齋還有新出的《每日農經》,翰林院費修撰寫的辣椒立體栽培法,只要在家搭個花架子,再小的院子也能種辣椒。書後還附了食譜,小店按著做了些麻辣花生、花生川炒雞,大人可要嘗嘗?」

  嘗什麼嘗!氣都氣飽了!

  不對,他不是來看連環畫的,他是來看崔燮結黨營私、用連環畫顛倒時事、為錦衣衛竊取英雄名望的奸行的!

  華給事中憤憤然抱著書回家,閉關寫了數日彈章。

  他要彈劾崔燮以朝廷命官之尊親自經營書店,並為和錦衣衛指揮同知謝瑛的私誼顛倒邊關戰事,叫人在錦衣衛連環畫中將平虜之功加在謝瑛身上!

  他要彈劾崔燮結黨營私,崔家常有朝廷官員出入,與朝中多名要員常有禮品來往!

  他還要劾崔燮立身不夠端正,以至外間屢有他與某崔氏女有私,至有私生女的傳聞!

  作者有話要說:華昹,就是弘治十二年挑起唐伯虎舞弊案的那個給事中,這回符合歷史,把他弄下去

  ☆、第298章

  七月初,大明第一隊訪問歐羅巴的半使者半間諜兼旅遊團終於啟程了。

  有兩名年長有地位的傳教士作導遊,領隊的文官以都察院右都御使史琳為首,主管察驗器械的是兵部葉、於二主事,監軍則是司禮監秦雍。隨行翻譯有國子監譯字生十五人、北京武學校幼軍三十人,由錦衣衛指揮葉廣帶隊,姚、徐、王三位千戶率二百錦衣衛隨行保護。

  另外有三十餘名海商,十餘名阿拉伯、葡萄牙水手,數百名有海戰經驗的閩越水軍,都已乘上了新造的福船、廣船、沙船,在天津的出海碼頭等待他們。

  滿朝文武在太子太保、英國公張懋與三位閣老引領下相送到京郊外十里,與眾人灑淚而別。

  海路漫漫,風浪重重,歐羅巴亦不是什麼太平詳和的地方,這一去不知海船幾時得還,只願眾人好自珍重,平安歸來。

  這場大事完畢,朝廷上下的心緒還沒平復下來,戶科給事中華昶便上了一道表章彈劾翰林院侍講學士崔燮親自經商斂財、刻意結交錦衣衛與朝中重臣、私通樂婦致有私生女,不配為講官。

  彈章遞到中樞,李閣老便漲紅了臉,義憤填膺地說:「什麼崔美人、私生女,我這弟子若肯娶妻生子,我沒有女兒嫁他麼!還說什將邊軍功勞附會在錦衣衛身上……何曾有這等事!錦衣衛第三部的劇情與如今的戰事根本是全然不同!」

  劉閣老重重看了他一眼:知道錦衣衛的稿子是你們寫的,但在宮裡動靜小點兒,別那麼激動,沒看見程學士都嚇著了麼。

  謝閣老也有些坐不住。

  錦衣衛前兩部的封皮上也印著他的名字呢。

  他不僅與崔燮有往來,常收他送的謝家美酒和新鮮美食,還拿著崔家的潤筆,這道奏疏參奏對象也有他的一份兒。

  唯獨程學士是真的一無所知,還試圖安慰李閣老:「不遭人妒是庸才,咱們不也常被人彈劾……這等無稽之談,聖上豈會當真?」

  雖然彈章可惡,他們也不能扣在內閣。

  李東陽與謝遷都與崔燮常有來往,沾了被彈劾的邊兒,需得避個嫌,劉首輔便拿過來寫了抄記、批了藍批,遞進大內。李謝二閣老也立刻寫了奏疏自辯,澄清他們只是編過居安齋印出的科舉筆記等書,故而收了崔燮代送的潤筆,朝廷內絕無結黨營私之事。

  奏章遞到大內,弘治天子也吃了一驚,不顧別的,先問御前服侍的司禮監太監:「崔先生不是說不能成親麼,怎麼又有人傳他有妻女?這是怎麼回事?」

  高太監出於公憤,用力替他辯白:「這是沒有的事。只是崔學士年少在鄉間居住時,鄉里似有個會畫畫兒的崔美人,那些輕薄人定是聽著有個學士、美人,覺著相配,就把他們傳到一塊兒去了!」

  天子厭惡地說:「這是哪裡的流言,有司也不早管管——便是傳崔先生納妾也不該傳個同姓的,這不光是風流,玷污人名聲哩。」買妾雖不問姓名,也得卜一卜姓氏,或給那妾另改個名字,哪兒有大喇喇就與同姓之女傳出風流事的。

  這流言是故意玷污朝廷命官的名聲,實在惡劣,得叫有司從嚴從重整治。崔燮親自經營買賣這條,就叫都察院查一查,若真是經營了,那倒得申斥兩句。

  至於結黨營私,以金帛結納官員之事,弘治天子當場批了個所奏不實,打回去叫華昶省思,又叫人擬文書撫慰了戰戰兢兢上疏的兩位閣老幾句。

  奏疏不實,天子不信,不算什麼大事,你們就不用上疏告罪了。

  也就別想在家裡歇班了。

  兩位閣老才回家歇了一下午,就又被叫回到朝中如常做事。而崔燮這個被人連彈了三條大罪的,自然得引疚停職,回家擬辯罪疏等天子處置。

  李東陽不放心他家,親自騎馬過來看他,還給他默了一份彈章的原本,好叫他有個心理準備。

  他看著紙上「崔氏」「私生女」兩個字,腦中一片空白,右手攥得緊緊的,修得短短的指甲幾乎刺破掌心。

  這回輪到李學士安慰他了:「不過是叫人彈劾一回,這也不是什麼少有的事。前些日子不還有國子監生江某彈劾我們這些內閣學士把持朝政、阻塞言路?劉首輔照樣虛心納諫,親自致書勸他回去好生讀書、將來為朝廷效力……」

  李東陽勸著勸著,忽見學生死死盯著彈章最末一條,臉龐漲紅,眼角似要滴下血來,連忙拍了拍他的肩,把他從魔障中喚醒:「你不必擔心,皇上素來知道你的人品,已令都察院徹查那流言的來路了,早晚會還你一個公道。」

  崔燮忍了又忍,將胸中那口濁氣才出來,低聲道:「那崔美人的事,我問心無愧。只是出書時不夠仔細,連累老師與諸位前輩也受人彈劾了,這事我卻有自辯的章法,老師不必擔心。」

  李東陽搖搖頭,苦笑道:「華給事中第一條就彈奏你擅將邊軍戰功加到錦衣衛頭上,這都是我寫的,該是我連累你才是。」

  崔燮恨道:「這怎麼能怪老師?錦衣衛故事從當初寫戰倭寇、平日本,就都不是我大明現有之事,如今畫的北蠻更不是韃靼。這是一望可知的事,那華給事中是意指我故意討好、結交錦衣衛罷了!」

  他就是故意討好、結交錦衣衛同知謝瑛,那又怎麼樣?

  哪怕天下人都知道他這點心思了,他也不會退讓,不會改了錦衣衛,大不了就辭官。

  辭了官還能跟他們瑛哥出去打仗、旅遊呢!

  崔燮眼中燃著一股執拗的火焰,垂首對李東陽說:「恩師放心,此事是我弄出來的,我自己承擔就是!」

  李東陽擔憂地看了他一眼,嘆道:「也罷,你先歇歇罷。其實這道奏疏奏的多是捕風捉影、立不住腳的東西,你定下心來再寫奏疏折辯就是,當今是聖明天子,不會委屈了你的。」

  崔燮滿口應承,送走了李東陽。

  李老師前腳離開,謝瑛就後腳敲開了他家大門,滿面憂慮地說:「今日有戶科給事中華昶彈劾你我,崔大人,此事咱們需要商量出個對策來!」

  崔燮也愁眉不展地對著他,吩咐家人端上茶水和點心,然後就著掃院子的關門淨院,不許任何人近前偷聽老爺的大事。

  家裡攏共就那麼幾個人在,要清場地實在是相當方便。等人都清乾淨了,謝瑛才上前一步,攬住他的肩膀問道:「你怎麼樣,沒叫那封奏章氣著吧?」

  快要氣死了。

  居然還給他編了個女兒出來,要不是謝瑛大度溫柔,現在他們倆就得鬧婚姻危機了!

  崔燮抓著他的手,急切地說:「我真沒有什么女兒在外頭,不知道是誰編出來這種東西污衊我!這世上根本就沒什麼崔美人,瑛哥你一定要信我——」

  謝瑛唇角微微抿起,卻刻意搖了搖頭:「我信你跟崔美人沒有孩子,可這世上怎麼沒有崔美人兒?」他雙臂用力,攔腰抱起崔燮,托著他的腿往上顛了顛,含笑說:「崔美人兒不就在我懷裡麼?」

  崔燮胸中那股焦躁的氣息驀地平靜下來,也沒有被人掀了馬甲的無措,只微覺著有些不好意思,摸著耳垂說:「你、你知道了。」

  怎麼能不知道呢。

  只是崔燮不喜歡,謝瑛就一直沒提過這個名字。他抱著崔燮坐到桌前,笑著說:「我自小看著你長大,心思都在你身上,故此才猜得到,別人自然不知道的。」

  早知道會叫人傳成這樣,還不如承認自己是崔美人呢。起碼沒人能眼瘸到認為他是女扮男裝,還給他弄出個私生女來……

  崔燮抬手捂住臉,不想見人。

  謝瑛微微一笑,笑容卻很快隱去,含著幾分憂色說:「這回華昶彈劾你把邊軍隊的功勞記在錦衣衛頭上,我自也要上疏辯罪。這一回,我就……」

  「你要請旨去邊關了?調到哪個軍里,哪處邊鎮?」

  崔燮替他說出了這句話,謝瑛伸出手指按在他唇上,嘆息一聲:「我的確是想去邊關,可設想了許多回,還是捨不得你。我明日就請旨以錦衣衛指揮同知身份到軍中去,若陛下答應就罷了,若不答應……」

  若不答應,他寧可還是留在京里做儀衛、辦案子,也不想兩人就此分開。

  轉天謝瑛搶先上了一封請罪疏。他在奏疏中稱錦衣衛素來安守本份,勤謹服侍天子,巡檢京城內外,從沒有過別的心思。聽聞華給事中聲稱錦衣衛欲奪邊軍功勞以顯耀自身,他與鎮撫司上下眾人都惶恐無地,連夜看了市面上的新書,卻不曾從書中看到錦衣衛殺退小王子、奪回套內土地的故事。

  他猜不透華給事中之意,也不願崔學士為了他們錦衣衛受誣陷,只能請天子恩旨,赴邊關殺敵贖罪,報效朝廷。

  弘治天子看著這奏章,嘖嘖嘆道:「謝同知真是個實誠人,竟要按書里畫的那樣,深入草原尋韃靼王庭。」

  不過謝瑛能請旨,天子卻不能答應。他還沒把漫畫和現實混起來,大漠上沙塵連天,連水都找不到,草原里也是危機四伏。漫畫裡的謝鎮撫和十四千戶都被衝散了,他更不能讓大明的忠臣輕易涉險。

  那不叫打仗,叫送死了。

  「正好皇后也要朕多叫人關照兩位國舅,謝瑛既請旨,就叫他往山海關走一趟,護著兩位國舅到關外看看。」弘治天子揉了揉眉心,吩咐道:「把這份奏章多抄一份,回頭夾在申斥華昶的旨意里,叫他自己看看自己彈劾的是怎樣的忠貞將士。」

  將這份奏疏翻過去,卻是大理寺丞郭鏞、戶部主事湯寧聯名保奏崔燮立身清白,絕沒有和崔姓女子私通生女之事的奏章。

  秉筆太監金輔詫異道:「這兩位大人平常也不見與崔學士多親近,怎麼竟如此肯定他是清白的?」

  高太監冷哼一聲,低聲斥道:「這還要親近方知?我也知道崔學士是清白的。他原先不成親就是為了父祖兄弟,如今父親過世,真要成親,和弟弟們分了家不就成了?以他的身份模樣,娶哪家閨秀不成,還能跟個名聲不清白、年紀也不小的婦人有私?」

  弘治天子聽著他們議論,心底隱隱也有些認同,繼續看奏章。

  替崔燮辯白的人的確不少:有當朝閣老、翰林學士力證他沒有結黨營私,與人來往都是為了編纂書籍的;有遷安同鄉證明崔美人純屬子虛烏有,他是遭人陷害的;有分析連環畫背景在唐朝,畫中戰事與現實不同,認定華昶所奏不實的……

  直翻到極後面,才是崔燮自己的辯章,一字一句,逐條批駁華昶的彈劾。

  他平常編實錄也好、會典也好,文字都簡潔樸實,直到這回動了真火,才重現出科場中那種江河般奔涌流麗的文句。

  他最先批駁的就是華昶彈劾他結黨營私之事,直問華昶:他是弘治九年進士,當時居安齋的科舉筆記、進士經驗、題庫系列已然賣遍大江南北,他在國子監念書時當真不曾看過?他怎麼會不知道參與編撰的都是翰林院和國子監官員?怎麼會不知道那套科舉系列的主編就是他崔燮?

  主編與編輯有來往,書齋給編撰者送稿費,難道這也算結黨營私?

  再就是他親自經營居安齋,指使人編錦衣衛故事搶奪邊軍軍功之說,純屬無稽之談!

  錦衣衛故事裡從未提過他們與近日的邊關大捷有關,以後也不會攬此功!相反的,朝廷與百姓都不會忘記邊關將士們的功勳。兩位國舅前日赴邊,為的就是記錄下真正的邊關戰事與戰場英雄,來日集結成書,令他們的令名流傳後世。

  最後,他筆鋒一轉,懇求天子:華昶平空編造風流艷事,污衊他的聲名,他不願與這等小人同在朝中,求天子容他致仕。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有點卡文

  ☆、第299章

  崔先生真是性如烈火。

  華昶彈奏的又不是什麼不好辯駁的**,叫人查清楚,還他一個清白便是了,致什麼仕,不許。

  天子擺明車馬要拉偏架,對崔燮便是好言撫慰,勸其留任;對華昶便是申斥其不該聽信流言,無憑無據便上疏彈劾。

  華昶不服。

  言官本來就有風聞奏事之權,他查探出崔燮有行止不當之處,難道不該彈劾?彈劾之後查不查得出實據是法司的事,但他們給事中就該是言者無罪!

  給事中官位雖低,地位卻高,寫得拳頭大的帖兒,在京里走路都不避閣臣的,怎麼一個侍講學士他就不能彈劾了?

  他不僅要彈,還要聯絡同僚,找出他不法的真憑實據,重重地彈!

  華昶便去找了負責調查崔燮親自經營書坊一事的監察御史顧潛,要他秉公查辦,不可因崔燮名望高、是閣老門生,就對他違規之舉網開一面。

  顧潛淡著張臉說:「我奉命辦案,自然該怎麼查就怎麼查,不會管他是學士還是商人。文光兄若是疑心我看個連環畫,就要包庇印連環畫的商人,也不妨連我一起彈劾,我等著錦衣衛上門拿問。」

  華昶無奈道:「我何曾這麼說,我只是擔心那書齋背景深厚,有人妨礙你查辦。」

  居安齋確實背景深厚,都察院要查,都有不少宗親貴胄、當道中貴遞了帖子,叫他們不少攪擾書店正常營業。

  眾人都還等著看安千戶穿起胡服是什麼樣子,跟姚千戶怎麼能扮成夫妻的,豈能叫它停印了?經營書齋又不是什麼大事,查出來頂多就叫崔學士不要親自經營,將書齋交給下人管就是了,可不能因為這個耽擱了他們看書!

  左都御史戴珊手裡集了一把太監們送來的帖子,都能湊成扇子用了。

  不過督察院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最不能倒在權貴勢力之下的地方,越是有人施壓,他們越要挺得住!

  戴總憲在上頭頂著眾多權貴的施壓,叫顧潛查封了居安齋的帳房,搬了他家的帳簿、往來文書,抓了他家的少東崔啟與掌柜、夥計,回都察院問案。

  居安齋上下都是一般的聲氣,都說店鋪是崔啟父子所有,計掌柜經營。崔店東從前雖是崔學士家養子,但早在遷安就已被放良,這書齋是他們父子放良之後經營的,與崔家毫無干係。

  崔燮從沒有一天出現在居安齋里,也不管他們怎麼經營,只是集稿讓他們印書。但文人找個書局印自己的書也是常有的,跟親自經營扯不上關係。

  取不到口供,都察院就只能將證人釋放寧家,找帳房來查帳目往來。

  崔啟、計掌柜驚惶惶地回家找崔燮商量該如何應對——他們往來帳簿里確實記了給崔燮的銀子,那筆銀子因是給主家的,就一直沒立個名目,直接寫的給崔家,到時候可怎麼解釋?

  崔燮這會兒叫崔美人和私生女的流言倒逼得大徹大悟,心如古井,淡淡道:「你們不必替我發愁,咱家又沒有結黨營私,沒有行賄不法,都是光明正大給的稿費,有什麼不敢見人的?」

  崔·幕後老闆淡定地把私下寫的《解秘水西先生》《點評翰林院十大名家》《守仁格竹寫真集》《唐伯虎點秋香》《錦衣之下:我追求錦衣衛的那些年》都收拾到一個箱子裡,連同自己零零碎碎畫的結婚照、紀念照一起鎖了,送到謝瑛家保管。

  萬一他叫人抄家了呢?

  大家都是體面人,這些東西可是不能叫外人翻出來的。

  他扛著幾十斤的箱子,大半夜吭哧吭哧跑到謝瑛家,將後事託付給他。謝瑛看他拿著箱子沒處藏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幾聲,就接過來塞到自家佛龕下一個暗窖里,安慰道:「哪裡就能抄家了,就是他們查出那店鋪是你的,皇上也至多申斥幾句,宮裡都有消息傳出來了。」

  那他不管,反正有人彈劾,他就不上班了!

  他又上了一道請罪疏,就安心留在家裡給謝瑛準備行李。衣裳不用他備,他就叫人炒油茶麵、烤肉乾、蔬果乾、鍋盔當乾糧;用酒精泡上薄荷、冰片充作花露水;還畫出了我軍神器工兵鏟的3D設計圖,叫他找個會打兵刃的匠人,用好鋼打造幾把。

  打不成純鋼的,就在側面刃口加一條鋼,效果應該也可以。

  謝瑛看著畫中平平無奇,怎麼看怎麼像農具綠頭鋼鏟,神色複雜地問他:「數百年後的軍人就用這樣的武器?他們也搞軍屯麼?」

  可別小看我們工兵鏟,這可是能挖地能砍人能做菜的神器!也就是大明鋼鐵工業不發達,還不能造出摺疊工兵鏟,只能先造個老式的用用,到了二代三代,這鏟子比瑞士軍刀功能還強大呢。

  崔燮驕傲地跟他講了工兵鏟的好處,又把自己從前在各種小黃片辦公室里描來的中國地圖給他。地圖上的國界線和省區肯定跟大明輿圖不一樣,但山形和大體的河流分布還是一致的,到時候用山水對照著,應該也能用。

  明代地圖的比例並不完全一樣,常有在圖上畫的差不多大的地方,實際上相差極大的情況。而現代地圖上的比例線和等高線可是神器,會看的對著圖就能看出地形地貌,不會看的……把地圖送出去,就不用他操心了。

  崔燮一心忙著謝瑛出送的事,不注意都察院那邊已查完了居安齋的帳,確認了他家與居安齋確實有銀錢往來,居安齋每年都會給他一筆足占當年純利三成的銀子。

  居安齋銀錢去向都清清楚楚,有買木料、顏料、紙的銀子,有掌柜、店伙的工銀,有畫匠、雕版匠、印刷匠和雜工工銀,每年按著印出書籍的不同,有不同的作者潤筆……唯獨給崔府這些銀子沒寫緣故、沒有變動,年年都照數送過去。

  給事中華昶再度上疏彈奏,置疑他與居安齋的關係。

  若兩家毫無干係,為何年年送銀子與他?若不是他就是這家店鋪背後的主人,定然是那店鋪使錢賄賂,求他庇護!

  弘治天子掃過奏疏里叫人眼花的數字,看到最後標著「崔府」的每年數千上萬兩記錄,驚訝道:「怎麼竟給這麼多銀子?朕原以為崔先生家中清貧,看來也並非如此。」

  天子素來以為崔燮是個清廉、正直、迂腐、不懂經營、需要自己照拂的人,猛地發現他收入不少,心理上還有點兒落差。堂下隨侍的太監看著天子臉色變化,都怕他惱了崔燮,關了居安齋,忙都替他辯解:「許是那居安齋主人當初開店時借了他的銀子,如今賺了錢,也還該給他乾股。」

  金公公也道:「不光是乾股,居安齋那些科舉書、如今的每日農經,不都是崔大人主編的?奴婢聽說民間書局裡要編個書,不管賣得出賣不出,也得給主編百十兩銀子,供吃供喝,何況崔大人是御前待講,當年還是個五元及第的有名才子,換哪個書店也得高高地給他潤筆。」

  高公公眼中閃過一道光芒,上前向皇上行了一禮,公道地說:「奴婢知道了,這筆銀子必定是潤筆。居安齋這些年出的書都是崔大人供的稿子,一個月便是數百張畫兒,怎能不多給他些潤筆!」

  什麼?

  什麼一個月供數百張畫兒?

  他不是個主編麼,怎麼還帶供畫兒的?

  天子顧不得他從居安齋收了多少銀子,驚問道:「他給居安齋畫稿子?難道崔先生還會畫……畫……」

  對了,他是會畫畫。

  他在遷安寫的那些農事文章里就配了圖,進宮後還畫過幾幅,畫得栩栩如生的,果然跟居安齋的連環畫風格一致。只是畫人與畫物的手法不盡相同,並不是能畫出花草就能畫出人物的,崔學士從不曾說過自己會畫人像,他也不曾往那裡想過。

  天子憶起舊事,微微點頭。高公公便道:「崔學士畫功精湛,非他人所能及,只是年少時被人傳了些流言,一向不敢展露出來。陛下不信,可以把先皇當年收著的兩幅神仙賀壽圖取來一觀——那就是崔學士畫的,只是託了別人的名字罷了。」

  只一說起先皇的神仙圖,天子立刻就想到了仿如真正神仙宮闕的《安天大會》《神仙賀壽圖》。裡面的神仙衣著狀貌各異,仙氣飄飄、神彩斐然,與尋常的神仙畫都不相同,反倒像是個真正見過天上宴會的人,將那一段場面精描入畫。

  若那是崔先生畫的……那就難怪國丈愛說他有神仙遇合了!畫中神仙的姿容氣度,那些仿畫的哪裡仿得到萬一!

  天子心中波盪,立刻叫人取畫來看。等著人回來的工夫,也順便關切地問了一句:「當時崔先生被傳的,就是那個崔美人的流言麼?這是何人傳出來的,實在可惡。」

  高公公也替他喊冤:「可不是麼!那時崔學士才十四五歲,人生得又文弱俊俏,鄉里先有崔美人這麼個香艷流言傳出來,他還敢畫畫兒麼?就是怕叫人看見了,把他和崔美人拉扯到一起……」

  天子震怒道:「這是何等輕薄,竟編派一個聖人門生作什麼崔美人!難怪郭、湯幾位卿家替崔先生辯白時只說願擔保他清白,不說別的,原來是有這樣的流言污人,他們不忍說出來吧!這麼比起來,這些編排他與人有私的,都比那等惡毒謠言強些……」

  高公公張口結舌,想要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但弘治天子已命人擬旨申斥都察院,責問他們聽了不利朝中大臣的流言為何不早上奏,遣人平息此事,反而捕風捉影,上本彈劾朝臣。

  華昶所奏不實、彈劾過當,降調南京,別任工部員外郎;那居安齋的案子不必審了,也別叫崔燮上表自辯,自揭瘡疤了,且就到這裡吧。

  口諭要先要送到制敕房由中書舍人擬旨,再送給閣老們審察,閣老有封駁之權,不駁的才能發下去。

  這道旨意送至內閣,李老師一見便大喜,笑問內侍:「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聖裁明斷,臣代崔燮謝恩了。」

  那內官神色複雜地說:「閣老回去安慰崔學士幾句吧。他當初受委屈了,皇爺都知道了,叫他只管安心畫畫兒,皇爺對外頭那些流言是一句也不信的。」

  怎麼又扯上他會畫畫兒的事了?

  劉、李、謝閣老三閣老都有些奇怪,程學士則是第一次聽說此事,訝然道:「和衷也會畫畫?學的哪一派?這倒不曾見過,以後得叫他畫一幅來看看。」

  就學的崔美人派。

  李學士一時想不起唐伯虎給那流派起的什麼新名字,便說:「就是京里時興的那個,居安齋那一派。」

  程學士啊了一聲,順口答道:「就是那個崔美人派……」

  他忽然覺著有什麼不對,抿了抿嘴,咽下了後面的話。那名傳旨內侍也大有深意地看著他,搖搖頭道:「程閣老日後也莫再提這三個字了,這名號實在太輕薄,損傷人名聲,皇爺看不過去,才要叫都察院嚴查呢。」

  這太監說話輕緩,聲音壓得略低,像是怕叫別人聽見。程敏政的心跳也像叫一隻手輕輕攥著,跳得不敢太用力,呼吸也不敢太用力,目光一點點挪到李東陽臉上。

  李閣老眼神滄桑,臉上一片空白。

  還是劉首輔有決斷,當即請內侍儘快將這道聖諭發至都察院,叫他們莫再查辦崔燮經商一事。

  然而這道奏摺來得終究晚了些,顧御史查清帳目後,便命人請崔燮到都察院過堂。崔燮這些日子已經徹底看淡仕途,也稱量了哪個流言傷害更大,索性帶著個柳木衣箱,乘車到了都察院外,下了車自己扛著箱子大步進去,當著眾人的面把箱子扔到地上。

  咣地一聲,塵土飛濺,都察院二堂的門檻都震得微微顫動,顧御史與院中的御史、給事中的心尖也微微顫動,偷眼看著這位突然變成大力士的崔學士。

  他不只是力氣變了,連態度都變了,不再是那個與人為善的溫柔學士。

  顧御史升堂後,他便將那個差役都抬不動的箱子打開,一手負在背後,彎下腰拿起一摞稿紙,淡淡地說:「大人不是問我怎會得居安齋那麼多銀子?這便是原因,這些草稿都是我配合作者們的文稿畫出來的,這裡有草圖、有精細的圖,但每一本都是我先定下畫面布局,才交由別人細化的。」

  他抬手叫人來拿走那稿子,淡淡道:「呈給顧大人。大人看看我這寫照派的手稿,值不值得這麼多潤筆。」

  顧潛接過畫稿,一眼就認出了是上個月剛出的《錦衣衛之塞上風雲》。這本是描好的線稿,紙上隱約顯出淡淡的鉛筆線條,半藏在墨線後,偶爾露出一點,並不顯眼,反而顯得線條更靈動,更富變化。

  顧潛是懂畫之人,不禁喝彩道:「好!這才真得了崔美人的精髓!」

  崔燮心猛地跳快了幾拍,在堂下重重冷哼一聲:「什麼崔美人?這是翰林編修唐寅定史的新派別,叫作寫照派!」

  顧潛微愣,崔燮卻朝宮城方向拱了拱手,朗聲問道:「陛下向日已斥責了給事中華昶不該聽信流言,將我與什麼崔氏扯上干係,顧大人這是要明知故犯,壞我的名聲?」

  ☆、請假

  為了證明自己確實是主筆,不是拿了畫匠描的圖充數,崔燮當場要來紙筆,畫了一幅王(關)窈(芝)娘(琳)的小照。

  畢竟是錦衣衛系列的看板娘,雖然沒像畫安千戶畫的那麼多,但也是十分熟練,不用打稿。崔燮只用毛筆勾勒線條,塗布墨色,淡淡暄染陰影……不加艷彩,畫出來的已是足以移人的尤物。

  他吹了吹畫紙,抬眼看向顧潛:「顧大人,我這幅畫可以證明自己是居安齋佚名畫手了麼?能證明我這箱稿子值些潤筆麼?」

  能。

  顧潛不必細看,只看他畫的肩和手就能辨別出不同。

  別人仿畫的,肩膀多帶些美人肩的秀氣,十指尖尖,有如玉筍;只有他家的美人肩背筆挺,指尖微嫌鈍圓,手畫得又長又大,更近似真人。哪怕學他家學得像的,畫仕女身材和手時也總難免帶些舊畫法的影子,只有居安齋的真畫才全然不求纖巧、只要逼真。

  原來崔美人圖的斷句是崔·美人圖,而不是崔美人·圖。

  原來崔美人是個擅畫美人圖的七尺大漢,不是個如描如畫的絕色佳人。

  顧御史眼睜睜看著畫上美人,腦中迴蕩著崔燮那句「自出心裁的畫法」,心顫得比崔燮手裡那個箱子咣啷一聲扔進來時還快。他咬緊牙關,雙目直直地看向崔燮,不敢相信地問:「這若是崔學士自創的畫法,那又為何會有崔……為何會有那種流言?」

  為什麼會有崔美人的流言?

  因為他畫了美人箋。

  為什麼要畫美人箋呢?

  因為窮。

  當時他窮得都快讀不起書了,就想印個帶彩圖的言情小說圈錢,只是沒想到流言傳得不講理,要把他逼上女裝大佬的路線……

  這都是社會的錯!

  崔燮遲多年的中二病發作,冷冷地說:「為何會有這種流言,都察院不是比我更清楚?我受華給事中彈劾之前從未聽過此事,都察院既然知道,為何不察明真相,反而急著彈劾我?」

  顧潛沉默了一會兒,答道:「給事中華昶彈奏學士一事已有聖上裁斷,那道傳言之由來不便在堂上說,我亦不好說出口,過後再寫封信與學士備述此事吧。」

  顧御史要來紙筆,下了判詞,斷定崔燮並無親自經營買賣之事,叫他與證人崔啟、計掌柜等人各自歸家。

  他要回去寫結案文書,把手中那張美人圖算作物證留下,剩下的還要還給崔燮。便是他不還,崔學士自己就收拾了箱子,兩手抄底一抬就抬起來了,都察院的小吏不敢搶,也搶不過去。

  崔燮向他告了辭,扛起箱子,領著崔啟等人下堂。一路上以「箱子在身,不能全禮」的藉口,橫行無忌地出了都察院。

  他都要不幹了,還管什麼同事關係?好好搞同事關係時也沒見同事不彈劾他!

  他這麼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六科十三道給事中和御史竟也沒有特別激憤的,還有人湊上來親近地跟他說話。走到都察院門口,卻見一頂藍呢大轎在門外落下,裡頭走出來個托著聖旨的太監,神色威嚴地看向察院。

  一眼看見了正要出門的崔燮。

  傳旨太監的步子登時邁不動了,兩眼瞪著崔燮和他肩頭的箱子,直到他打招呼,才找回自己的舌頭。

  剛剛才把崔學士的形象和崔美人兒對上,這就變成了崔壯士,任誰也轉不過來啊!

  那太監回過神來,捧著聖旨說:「咱家是來傳旨的,崔學士既在,也一道接旨吧。」說著給他打了個眼色,含笑低聲道:「學士放心,聖心仍在學士身上。」

  崔燮立刻撂下箱子——這回不合人置氣,是平平穩穩地把箱子擱在地上的。

  那箱稿子交給崔啟等人拉回店裡,他跟著進都察院領旨。太監先宣了聖上斥責華昶所奏不實,降調南京工部員外郎的旨意,而後又宣了第二道撫慰他的旨意,叫他不必再上本自辯,安心回來上值。

  天子不再追究這個案子,不問他的罪,而是把華昶貶了……那他剛才要是再堅持一下,不脫馬甲,都察院也不能扒了他了?

  再堅持一下就……

  崔燮心裡寫了十七八個悔字,但接了旨,隨著傳旨太監離開都察院後不久,「後悔」二字就叫他徹底拋到了腦後。

  因為那位太監一出門就迫不急待地告訴了他這道聖旨的由來。

  本來天子還想嚴查此案,是他們司禮監上下冒著風險勸諫,才勸得天子回心轉意。特別是掌印太監高公公——正是他告訴天子,宮裡那兩幅神仙賀壽圖都是他畫的。

  天子這才知道他是個繪畫大家,從居安齋拿的銀子都是應得的潤筆,不是什麼賄賂,也由此知道了他被外人胡亂起了崔美人兒這個外號。天子憐他屢屢蒙受污名,特地降旨懲處華昶,以慰他這些日子受的委屈。

  傳旨太監微微一笑,提點他:「咱家也不要學士記什麼恩,只是學士如今平安復職,便該拋下煩惱,用心為皇爺做事……咳,也別誤了自己的私事。」

  別耽擱了這個月的《錦衣衛之塞上風雲》,他們都等著看謝鎮撫和千戶們怎麼甩開北蠻軍士的追殺呢。

  崔燮深表感激,向他保證這期連環畫不會停發。

  他是真的感激高公公和這位傳旨太監,雖然一位讓他掉馬,一位是來催更的,但知道自己已經掉了馬之後,他也不用再後悔之前承認自己是居安齋的畫手了。

  都叫皇上親自掀馬甲了,還有什麼可藏的?藏有什麼用?

  起碼他現在是個清清白白的、受皇上憐愛的畫手,被人起了什麼外號都可以上疏哭訴一把,叫有司去抓查,總比沒事倒貼上來幾個兒女強。

  直到二十一世紀,還有人相信愛新覺羅昌平公主呢,十六世紀又沒有闢謠的,偏遠點兒的地方出個崔學士跟崔美人的私生女,得有多少人信哪!弄不好幾代之後,還有騙子敢上崔家來爭家產呢!

  再萬一有哪個書生當真了,記上他一筆,流傳到後世,他的節操還要麼?

  不行,改名寫回憶錄時得添上一筆,寫清楚他平生從未出軌,沒有子女,外頭冒認父親的都是騙子!

  他摸出荷包謝了那太監,急匆匆回家寫謝表和自傳去了,華昶則委屈又悲涼地地交接公文,離開了都察院,去南京養老。

  這兩條聖旨與崔學士自陳是居安齋佚名畫師的消息不久便傳遍了京師各部院。

  唐伯虎與那幾位層共同議論過「崔學士不是崔美人」的翰林、庶常背後都沁出了一層薄汗,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們當初差點窺破了這個掩藏十多年,叫無數人暗地愛慕的美人真身。

  他們還曾對這位美人有點綺思呢,卻想不到心目中的竟然就是那位出了無數科舉書,會逼人模擬考、逼人趕稿,徒手接下王翰林一棒的崔學士!他們這麼多年的情思,都是錯付了!

  力證崔學士不可能是崔美人的孫編修足足沉默了一天,猜中崔學士外號叫崔美人的陳霽也神色恍惚,生性詼諧的倫文敘都笑不出來了。

  然而誰的壓力也不如唐寅大。

  他可是當著崔學士的面,把他的畫派起名叫作崔美人派!

  崔學士給自己的畫派取名時,他還嫌過難聽,私下把「照相派」改成了「寫照派」!

  他第二次給文徵明、沈周二人寫信,叫他們把「崔美人」這名字改成「寫照派」時,足足晚了好幾天,崔美人之名在南邊兒又傳揚起來,跟他那篇文章大有關係!

  冒崔學士之名行騙的騙子也跟那篇文章有關係!

  唐寅瑟瑟發抖。

  崔學士不光能單手接下王學士的棒子,還能單手扛起幾十上百斤的書箱子,他這煙花地溫柔鄉泡大的小身板兒夠他一掌嗎?

  他左思右想,覺著只有李閣老能救自己一命了,便趁著崔燮還沒翰林院,先抱上了李兆先的大腿,請他帶自己回家見父親,求他父親替他說情。

  李兆先聽了他的擔心,不禁笑道:「伯虎兄忒多慮了,我師兄不是那等人。不用尋家父,我給你擔保,他要惱你,我就擋在前頭叫他先怪我。」

  不過唐寅是他父親門下詩詞唱和的主力,詩才橫溢的才子,到他家吃頓飯,大家一起作詩酬唱也是一樁美事。況且他師兄今日得聖旨撫慰,晚上弄不好也要到家裡坐坐,唐寅過去或許還能當面跟師兄道個歉、說清誤會,也不會這麼擔憂了。

  他跟父親說過此事,散值之後到酒樓買了些熟菜,唐寅則打了幾壺酒,三人一道兒騎著馬回到李家。

  崔燮卻已在李家門上,跟著小師弟兆同一起迎候他們。

  他跟李東陽名為師徒,情同父子,獨自拜見師母也不用避諱,所以下午寫完了謝表就直接過來了。

  唐寅見他在,就跟避貓鼠一樣躲在李家父子身後,不敢正眼看他。崔燮卻收起了都察院裡那身王霸之氣,親手給眾人道了酒,一一謝過,對他也是極溫和地說:「前些日子我被人彈劾,伯虎也為我上書辯駁,這份心意我記在心裡,正想敬伯虎一杯酒呢。」

  他這話的意思,是不是就跟孫秀對潘岳說的那句「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一樣?

  唐伯虎心中惴惴,李兆先見他失魂似的,就在旁拍了一記,低聲說:「別怕,崔師兄是真的不怪你。你要還是害怕,他喜歡別人給他寫詩,你多寫幾首詩贈他不就行了?」

  對啊。

  崔學士好詩、好畫,這可都是他的長項。

  以前學士恐怕那個崔美人的傳言波及,從不敢跟人談畫兒,如今已經這樣了,肯定也沒什麼可再藏著的了。那他多贈些詩畫,總能討得崔學士喜歡吧?

  唐寅定了定神,捧著杯子說:「這杯酒該是我敬前輩。今晚咱們定要不醉不歸,效仿李太白斗酒詩百篇故事,也多作些好詩,再作一幅翰林聯詩圖流傳後世!」

  提起作詩來,崔學士的笑容就有些勉強了。

  李兆先深知他自己作詩作得艱難,好的都是別人的詩,忙打圓場:「我早知伯虎兄擅畫人物,卻直到今日才知道師兄也擅畫,那今日這翰林聯詩圖少不得要請師兄執筆,我們三人就只作詩了。」

  師弟真是個體貼的好師弟。

  崔燮心口暗松,卻還有心逗逗他,說道:「師弟當初不是說好了有事要替我作詩麼?那今日聯詩時你替了我,我本就只須安安穩穩喝酒,你這卻是給我添了事做啊。」

  李老師極愛兒子的詩,對這弟子卻已經沒有要求了,根本不管他們私下做弊。李兆先假模假式地叫了聲苦,從放著韻腳紙條的陶罐里翻了一回,抽出了個「撿」字。

  他吹起師兄沒有客氣的,信口便道:「崔兄偉文行,不抗亦不諂。銛如囊中錐,穎脫不受掩……」

  李東陽含笑點頭,唐伯虎也拊掌讚嘆。李師弟得意至極,喝了杯酒,對師兄說:「這些日子我看著師兄受委屈,心裡也極難過,只是不知怎麼替你辯解。別的不說,那錦衣衛之塞上風雲的本子分明在朝廷北征之前,原稿也都是一介普通書生水西先生寫的,他懂得什麼朝廷大事……」

  崔燮手裡的筷子險些落下,幸得反應快,半途又抄起來,夾了一筷子回鍋肉堵到了師弟唇上,沒叫他說出後面更不孝的言語。

  李老師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神色複雜地看著兒子,不知是該欣慰自己的筆名沒被親兒看穿,還是傷感他兒子竟連親爹的文筆都認不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李兆先這首詩是李東陽的《賀鼎儀遷諭德,得撿字》,這篇文要特別感謝李大佬

  要過年了,好多活要干,先請一假

  ☆、第301章

  崔學士就是居安齋那位佚名畫師,也就是傳說中的崔美人!

  這個消息不待過夜就傳遍了京師,郭鏞、湯寧、王之昌幾位遷安考來的進士聞聽,都長舒了口氣。

  不容易啊!

  他們苦苦守著這個秘密這麼多年,憋得實在夠難受了。多少次聽見人背後議論崔美人如何妖嬈美艷、溫婉嫻淑、楚楚可憐……都想叫他們去翰林院看看真人再說話,可就是為了崔賢弟的面子不能說,只能自己默默地起身離開。

  如今這消息已然傳開,他們終於可以說出真相了。

  崔美人的由來本就是一場誤會,崔燮他從沒假扮過美人,也沒拿美人的名頭給自己的書坊揚名!這外號的由來,其實是他先畫了美人箋,郭鏞嫌美人箋名字不雅,給改作了崔箋,誰知後來怎麼就傳出了個崔美人!

  各署年少風流的才士們聽了這話,都心痛不已地議論:「怎麼就這麼簡單,就是為了個美人箋傳出的外號?起碼也該是崔學士少年時體弱多病,當成女兒養大的,叫人無意見著了,再傳出個崔美人的名號吧!要不他怎麼想起叫安千戶男扮女妝退敵?」

  他現在也仍生得眉目如畫、儀容都雅,少年時是個能被人認作女子的美男子也不奇怪麼。

  體弱多病是有的。

  幾位遷安才子被逼問得煩了,隨口告訴他們:「和衷剛到遷安時確實剛生過大病,是有些蒼白荏弱的樣子。後來沒過多久,他就與山海衛剛報功上來的那位王項禎王千戶結交,跟著王家老鎮撫使手下的軍士習武——」

  他抬起胳膊比量了一下,目光在眾人臉上掃視了一圈:「起手練的就是七八尺長的白蠟杆子槍。」

  尋常讀書人會些騎射、練練劍法就算文武雙全的了,可這點兒本事在崔燮面前根本不夠看的。這麼個滿腹經綸、文武雙全的奇男子,怎麼可能扮過女妝,還想出錦衣衛男扮女妝的故事?

  必定是跟在縣裡時一樣,托人買了落魄書生的稿子來畫罷了。

  遷安縣幾位知道真相的同鄉盡力宣揚,聽故事的人摸摸自己連三尺寶劍都舞著費力的胳膊,也不敢再想什麼自幼扮女裝、比女兒還俊俏的崔美人了。

  崔燮如正今在風口浪尖兒上,闢謠的說法又是「震驚!國民初戀崔美人竟是武林高手崔學士」這種能上UC頭條的大新聞,傳得竟比當初他和崔美人生了女兒的謠言還快。

  不知多少曾對著美人圖想像畫師風姿的風流少年心碎了一地,不知多少被假崔美人騙過財騙過心的富戶公子痛哭悔恨,更有不知多少為了沾崔美人名氣改姓崔的妓·女連夜改回本姓……

  有人愁,就有人喜。

  早先得王項禎王大公子送了原版手繪真人等身四美圖的後軍都督陳瑛聽到這消息,頓時喜上眉梢,忙問兒子:「先帝年間有人送我真正崔美人的畫擱在哪兒了?想不到那居然是崔學士的畫兒,咱們家也落了個學士的墨寶,趕緊叫人尋出來,重新裝俵,掛到堂上來!」

  送他畫兒的是誰來著?

  對了,就是叫安順伯爺帶在身邊,前些日子剛剛立了功的那個小王千戶!他跟崔學士是少年的交情,身邊說不定還有學士早年的畫作呢!

  陳都督立刻叫人研墨鋪紙,給王項禎寫信,問他手裡還有沒有崔學士的畫兒。

  不光是陳都督,自打崔美人身份曝光的消息傳到山海衛,王大公子的老上司安順伯、鎮守太監、薊遼兩鎮指揮使、指揮同知、都督僉事……也不管是崔燮手跡,還是居安齋印的,都恨不能把他手裡的三國、錦衣衛圖瓜分了。

  王大公子割肉一般捨出去了不少,但最心愛的趙雲套裝和許褚套裝還是瞞了下來。

  沒搶著的人心存不甘,又把目光投向了《錦衣衛》系列的靈魂男主,兼崔學士的鄰居謝瑛。

  王千戶這個老鄉手裡都有崔學士的畫,總不能謝同知反而沒有吧?居安齋出了多少部錦衣衛的雜劇和連環畫,每一部里都有他,崔學士好意思不多送他幾張手稿?

  然而謝瑛就是沒有。他一派正氣地說:「當真沒有。那錦衣衛裡面畫的有我,我怎麼好意思找他討?豈不叫人笑話我顧影自憐?他之前也不曾說自己擅畫,我以為都是匠人印出來的,到店裡買也一樣,因此都是自己去買的。」

  錦衣衛里的畫像跟崔燮給他專門畫的小照可大不相同,他只要崔燮特地給的,從不找他要那連環畫兒的稿子。

  兩位國舅羨慕地看著他的風度,也支起架子來說:「我們是少年錦衣衛的主角,那本書都是畫我們的,難道我們還能嫌畫得不夠,再向老師要畫麼。」

  可惜他們身為國舅,沒什麼人敢來逼著他們求畫,這般清孤出塵的姿態擺不出幾回,實在令人遺憾。

  好在他們都是灑脫通透的人,別人不敢來求他們,他們就主動出去送溫暖,拿出自己的手稿告訴眾人:「我們兄弟此來邊關,正是受了家師嚴命託付,要訪得各位守邊將士的英雄事跡,回頭集結成書。我們把諸位的容貌寫得細緻些,老師便能畫得逼真,如此,雖得不到家師的真跡,諸位也能得人『天下誰人不識君』了。」

  安順伯眼前一亮,追問道:「二位國舅可能求一求崔大人,叫他給我一兩幅畫著我模樣的手稿?便是畫得粗糙些也不要緊!當初陳瑛到處炫耀他那四美人圖時我就羨慕了他許久,後來居安齋賣了三國五美圖,我才不那麼惦記。誰想到、誰想到這老兒的運氣竟這麼好……」

  張大國舅嘆道:「家師如今兼著御前、東宮兩處講官,公務繁忙,不能畫王將軍手上那樣細緻的畫了,可新書里必定有諸位的英雄事跡不是?老伯爺還是再與我們細講講你們發現小王子前鋒,設計將他們引入弗朗機炮射程的故事吧。」

  薛伯爺對這一戰也頗為自豪,又從頭細說起來。

  講罷了,見兩國舅兩人仍埋著頭運筆,似乎寫不完似的,便著意問了一句:「莫不是我講得太快,兩位國舅記不及?有哪處缺的,我再講一遍吧?」

  兩位國舅笑著擺了擺手:「不必,我們記得快,只是寫完了要潤潤色。」

  薛伯爺湊上去看了一眼,見紙上寫的不儘是他說的東西,又給加了許多「薛老伯爺頷下短須散開」、「雙眼叫風吹得眯起,眼角鼻樑皺紋層層堆疊」、「額頭微禿,鬢髮花白」之類的描寫。

  他不禁摸了摸額頭,眼珠轉向下方,思忖了不幾息,便問兩位國舅:「這個……能不能改改,把老夫的容貌寫得……更有氣勢些個?就要那眼睛細長有神、頭髮銀白、面色紅潤、髮髻高堆的?」

  那不就成了廟裡供的太上老君,還是他們安順伯麼?

  安順伯堅定地、緩緩地說:「不大像也不要緊,反正書里寫著是我姓薛的,世人知道是我就罷了。長相差一點點也沒什麼,別人畫像時也都不忒像麼。」

  遠的不說,謝同知和兩位國舅在連環畫裡的模樣也比現在年少俊俏,他也不求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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