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寫雜劇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

  叫崔燮這種連京句都聽不出詞的人看來,寫戲簡直比當初學八股、學作詩還難;可在本時空文人看來,詞為詩餘、曲為詞餘,是尋常樂人都能作的,不能說有多難。

  如今北戲還是四折為主,要寫一出雜劇,只是按著內容先揀將一套宮調,諸般宮調內自有套曲:少些的如中呂宮曲,便分引子十二章、過曲五十章、慢詞四章、近詞七章,還有一章般涉調近詞,共計六十二章曲牌;多的如南呂宮曲則有一百十八章,隨便挑個順手的照方抓藥就行。

  到寫時依著腳色、劇情,按順序填了合適的曲牌,中間再穿插些賓白、插科打諢,便能堆出一本能看的院本。

  難的不在填詞,而在寫出有人愛看的新鮮情節,憑詞句寫出鮮活腳色。

  李東陽聽完了他的故事,就覺著這戲已經完成了三分。剩下的只要叫人度著故事編唱詞,寫出賓白,便是一齣好戲。

  但要排成精品,還要在戲外下工夫。李東陽認真地勸他:「如今外頭的院本都自相因襲,一個本子上有的戲詞,個個本上都有。那些樂工伶人上台演出時也不管你這戲裡寫的什麼,先自己胡亂插科打諢,說些淫帙之詞——你這王三娘子又要抱琵琶賣藝,他們更不知要添什麼言語。要排好這戲,不光得找正經寫戲的人,更得找個好班子,依著你的戲詞,一字不易地排出來。」

  崔燮點了點頭:「這故事還只是雛形,我原就想寫個底本給他們改的。先生既這麼說,那我自己也試寫些賓白,等人寫出院本來再叫先生過目。」

  他們家跟唱五美戲的班子合作過,幾家排戲時都挺尊重他們,搞特效搞得一絲不苟。估計拍新戲時認真跟他們說說,演員們也不會到台上亂改戲詞的。

  李東陽應了一聲「自然」,他又問:「學生是第一回寫戲,不知這裡有什麼犯忌諱的東西沒有?譬如說寫朝廷御史、皇上敕王三娘為貞女這種……」

  李東陽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只要不寫明了是本朝就行,這等忠孝節義劇里常有天子賜恩的。不過國朝以來,甚少有寫錦衣衛的劇,只怕錦衣衛名聲不好,看的人少。你要不改了那謝千戶的身份,換個府尹、相公之類?」

  那不好,我們就要洗白錦衣衛!我們就要吹捧謝千戶!

  崔燮固執地說:「這是當下的時事,外頭百姓們都這麼傳,咱們是據實而作,何必硬換身份?」

  「外頭百姓果然是這麼傳的?」李東陽笑看向他:「我倒也在外頭酒家聽過一個錦衣衛智擒黑衣盜的故事,裡面那個彈琵琶的王三娘可不是什麼貞節烈女吧?我倒不知你這義烈女子故事是哪兒聽來的?」

  崔燮理直氣壯地說:「用這王三娘為主,不就是為了蹭一蹭《趙五娘琵琶記》的名兒?先生若覺得不好,咱們這戲就改叫《王窈娘琵琶記》,把王三娘的名字改了,別人用的也都是化名,別人就沒的議論咱們了。」

  戲裡他也沒給謝千戶起名謝瑛,直接就叫的謝千戶。這天底下還不許有幾個同姓謝的錦衣衛千戶了?

  他講得如此理直氣壯,李東陽無話可說,索性叫他去寫了底本來給自己看——他去找找相識的才子寫曲子詞,總比教坊中那些只會抄套路的樂人強。

  崔燮這算是給自己找了樁活兒干,可他心裡充滿了對藝術的熱愛,一點都不嫌辛苦。回到家裡他就叫人準備了結實的厚紙箋,削好一排鉛筆,開始畫分鏡頭腳本。

  也不是什么正經腳本,就是像給高百戶排戲時那回似的,設計好背景和轉場節奏。

  他頭一次寫腳本,生怕做得不好,就對著崔梁棟搬來的那幾摞院本相比較,先畫了不同場面的背景圖。畫好布景後,再對照著別人的字數估算演出時間,按場景分配時間,設計上場角色,寫出賓白的中心內容、在對白里還要預留出曲詞的空間。

  寫到最後的穿關處,因一般的戲裡民女就只有那麼幾套襖裙,前人的戲裡也沒有錦衣衛的穿關,他索性就推翻一切,打開硬碟自己強行搞起。

  大女主戲嘛,女主從頭到尾就那麼幾套衣服像什麼樣?男二號謝千戶是靈魂人物,上一次場肯定也得換套衣裳。就連沒什麼用的男主角也得有套約會的衣裳,不然就真淹沒進錦衣衛的背景里了!

  反正他現在有錢,那錢留在手裡還得擔心崔參議找茬花用,索性就當賣衣料的GG投入了,投!

  他寫腳本時都沒花多少工夫,給主角們設計衣裳才真全情投入了。大女主王窈娘總得備著十來身衣裳換,頭面全要銅包金的,光孝服就要兩套!一套是父母剛死時穿的麻質重孝,一套是彈琵琶進京時穿著素白裙,照扒小龍女打扮,不仙就得換主演!

  錦衣衛們大體就穿正當紅的改良曳撒。男主和背景板錦衣衛穿丹紅,戴烏紗帽,腳踏薄底靴,謝千戶有幾場需要照顯官身的戲,要按品級穿碧綠曳撒,配錦邊白斗篷或彈墨斗篷。演到不穿官服的戲份時,男主就換一身風流(便宜)的白衣,謝千戶作上官的要穿得端莊些,都穿正紅正青的曳撒或貼里。

  不過,為了符合人物原形,劇中謝某千戶靴子得做一番改造,叫鞋匠暗加個增高鞋根在裡面。

  這個底本他足足搞了一個來月,大綱沒寫幾千字,光畫設計圖了。李老師連會寫曲子的年輕仕子都找著了,就等著他的大綱底本交稿,卻是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每次問都說還差一點沒弄好。

  這一點一點地拖著,李老師聯繫的風流才子們都接別的戲本子去了,他也等不住了,催問崔燮:「你究竟寫了多少,不是說就寫個底本,還等人添改麼?看你這勁頭,簡直是要寫成小說了!我看你索性也別排什麼戲,你文筆又不差,寫出來找個地方印了,倒還比你這苦呵呵的寫故事,出的院本又不能算自己寫的更強。」

  要說如今也挺流行傳奇小說的,他們致榮書齋出個言情小說,至今還有盜印盜賣的呢。不過他從穿越前到穿越後,多少幾年都是寫議論文的,寫小說怕專業不對口。

  再說這戲歌頌的是軍民魚水情,光叫大佬看有什麼用,就得叫普通老百姓愛看,叫他們看見緹騎就想到那位秉公執法,愛民如子的謝千戶!

  崔燮安慰大佬:「真的快好了,弟子就是想再琢磨琢磨人物。」

  「你是怕人寫得不好?」李東陽失笑道:「這怕什麼,你先把寫的本子拿過來教人寫,有不安處我替你改易就是了!」

  然而他……改不動。

  李大佬拿到崔燮的腳本大綱之後才知道,他琢磨的不是人物對話,而是人物肖像。厚厚一本底稿里僅有十來頁大綱,剩下的都是各種圖,腳本邊緣只用線淺淺裝訂上幾針,還可以隨時拆了往裡加圖。

  圖案都是用石墨筆畫的,並未上色,只在旁邊拉出細線指定哪一部分用什麼顏色。但即便是這麼簡單的線稿,畫上的人物面龐還是栩栩如生,衣著樣式別出心裁,布景精細秀致,看得人嘆為觀止。

  人物粗看有點像那等學崔美人兒的薄俗畫風,但細看就覺著容色更生動。戲中女子雖穿著不同衣裳,梳著各異的髮型,也能看出是同一個人;而上場的錦衣衛們雖然皆是一式服色,臉容也微有區別;至如天子、御史這樣未必出場的人物,他也細心畫了圖,配了衣裳。

  畫得最好的是卻那個謝千戶,可真是跟他見過的那個,請了旨巡察京師奸惡之徒的謝千戶一模一樣!

  李大人不禁再一次懷疑,演這齣戲時,戲班裡的正末該唱誰。

  崔燮看他不錯眼珠地盯著謝瑛的人設圖,便上去問道:「是弟子畫得不像麼?弟子是怕戲台上不合適出現朝廷官服,所以大略改了形制,不然我再拿回去改改?」

  「這是你畫的圖?不是叫畫匠畫的?」李東陽驀地看了他一眼:「早不曾聽說,你竟還會作畫?」

  早……不是叫人傳了個「崔美人」,不洗乾淨了不敢暴露麼。

  崔燮低下頭答道:「弟子覺著畫畫只是小技,不值一提,故而不曾說過。弟子少年時便跟著陸先生學畫沒骨荷花,後來也只在讀書疲倦時作為消遣,偶爾畫上幾筆,畫得並不算好。」

  這若畫得不算好,崔美人就該羞死了!

  李大佬把他的本子一合,重重地說:「畫得好!連這底本也增色了!你用心做這些日子也不虧,這樣的底本,拿去給誰寫院本都足夠了!」那些等不到今日,去給別人寫戲的跑就跑了吧,拿著這樣的底本,還怕真正會寫戲的大家不願意寫麼!

  他滿心都覺著這徒弟太優秀了,光自己一個人欣賞不足,非要別人也知道不可:「我看你這本子竟思、配圖都好,只要把戲文寫出來,也不比可儀堂那些話本、戲本差什麼。待我找的那人寫好了院本,老師便與你把這本子刊印出來,教把你的名字高高地印在上頭。」

  崔燮摸了摸臉,羞澀地低下頭說:「弟子其實也正有這意思……只怕那位寫院本的才士不同意。其實要印這本子是極容易的,居安齋的少東主與我情同兄弟,如今正在我家客院住著,咱們這院本要印製出來,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李大佬最初是笑吟吟地聽他說話,待說到居安齋的少東在他家住著,臉色微微變化,問道:「……居安齋?」

  崔燮點了點頭,正直地答道:「正是那個出六才子點校本《三國》的居安齋,他家印的彩圖極好,咱們要印院本,還可以請他家把圖勾描上色,轉印成彩畫版。」

  李東陽嘴唇微微抿緊,神色鄭重。

  居安齋可不只是出了六才子評三國,他們家還出過一個三國美人大會,會上評為第一的小喬詩就是他作的。他還把那張畫取出來給崔燮當了什麼天下人都求之不得的見面禮——

  那家少東既住在崔家,崔燮豈不是天天都能對著小喬畫?

  他自己又有這樣一筆畫技,居安齋印出來的跟他畫法相似,還不如他畫的靈動,難不成其實那張畫裡就有他的指點……

  李東陽收起院本,**地轉了話題,叫崔燮做自己前兩天新想出的題目。直到天色將晚,崔燮離開了,他才站在書房門口長嘆了幾聲,對兒子們說:「你們崔師兄真是個風流人物……」

  李兆先納悶地看著他:「風流在哪兒?」看衣著、看詩文、看唱曲……除了一張臉哪兒都看不出來風流啊!

  李東陽也不給兒子解釋,任由他納悶,卷著那本底稿回了書房。

  轉天下朝,他就把那本底稿卷好了掖進袖子裡,直接找上楊廷和,理直氣壯地說:「愚兄這裡有一本雜劇底本,要請介夫寫成院本。」

  楊廷和下意識問道:「北曲不是該找丘大人麼,弟只會寫南曲……」

  李東陽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同在翰院,我不尋你,尋丘大人作什麼?南戲北劇相差總不大,周憲王不就常將南曲北曲雜於一劇中,叫生唱北曲,旦作南曲麼?介夫你天資過人,只是變更些曲調字眼,又豈能難得過你。況且我不是叫你平空就作的,這裡有個底本……」

  他從袖裡褪出那本仍蹭著大IP的《王窈娘琵琶記》,往楊廷和面前晃了晃:「你不是好『一切法家言』?這戲裡寫的便是一位節烈義女捨身幫助錦衣衛軍抓捕大盜的故事,正合適介夫你啊!」

  作者有話要說:想找找成化年間雜劇散曲名家,結果不是年紀太小就是在南方,只能楊大佬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