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前七子振起「詩必盛唐、文必秦漢」的大旗之前,李東陽一直是海內文宗,文名蓋壓十三省的大詩人。崔燮給陸舉人的信里說了自己受李東陽賞識,要到學士門下讀書學詩之事,陸舉人這些日子就和自己當了李東陽的學生一樣亢奮。

  李東陽看上了他的學生!還要教他作詩!

  為什麼?

  還不是因為他的學生作詩作得有格局,有深度,有情趣,比如今這些只求工穩縟麗的台閣體超邁?

  還不是他教得好!

  陸舉人酒後三爵,給嚴知府念了李東陽在崔家壁上題的竹枝詞,兩人讚嘆了幾句,又大談起了教學經。他還拿了崔燮給崔衡出的考卷作例子,精神奕奕地說:「學生就是要勤學苦練!我那學生自己早前雖不大做卷子,給弟弟出題時,豈有不過心的?他再是天賦高、過目不忘,也得憑著『勤苦』二字才能出息!」

  他這教育經可是經了太子和東宮講官們認證,豈有不好的?

  嚴知府聽得津津有味,也贊同地說:「可不是要嚴抓!本府有時到府學講課,見那些學生一年進不了幾次官學,甚至有隻來分一回丁祭胙肉就走的。那樣不用心的學生,縱歲科兩試能考在一二等,到舉試時又如何能過?」

  他們府城學生雖然不敢比太子的課業,但也該沒事出幾道題考較學生。就是那請了假外出的,也該在請假的時候預留下題目,等他回來上交……

  兩人聊起教學來,真是越說越投契、越說越周密,倒把他們文人本業的詩詞酬唱忘到天外去了。

  雖然陸舉人心系教化,說到興起能把詩詞忘了,但不搞教化時,他還是很純粹的一個才子詩人……

  雖然不大風流,那也是才子詩人。

  看了李東陽的竹枝詞後,他自然也是詩興大發,寫了兩首次韻的竹枝詞回來。崔燮知道他心裡仰慕李大才子,便把他回的兩首詩抽出來,放學去跟李老師念書時,請老師順便點評一下。

  有評最好,沒有也能說李東陽看過他的詩,算是全了陸舉人的心愿了。

  李老師也經常指點後輩學詩,除了崔燮這個弟子外,身邊圍著一群年輕詩人呢,也都肯替人家點撥修改。是以崔燮拿過去的詩他也認真看了,而後大筆刪改,連次韻都改成了更靈活的依韻,將那詩改得面目全非。

  但改過之後,詩中景致就更清晰許多,仿佛真能看見陸舉人家鄉細雨微涼,滿目麥苗青青,農人在桑園麥田間勞作的畫面。

  李東陽還深通音律,清清嗓子,低低地給他唱了兩句:「春盡田家(竹枝)郎未歸(女兒),小池涼雨(竹枝)試絺衣(女兒)。園桑綠罷(竹枝)蠶初熟(女兒),野麥青時(竹枝)雉始飛(女兒)。」

  寫在紙上是一種感覺,唱出來就是另一種感覺了。

  崔燮原先讀著這詩只覺著是韻調稍活潑一點的、白描風景的古詩,聽人唱出來,倒有一種婉轉低回的情味,像是唱著小女兒的情思似的。

  這詩也是唱的,曲也是唱的,李大佬會不會填曲子呢?他不覺凝神思索,怎麼才能說動老師修改曲本,給自己的新戲刷層金漆。

  李東陽興致盎然地唱完了,回頭見學生一臉沉思,以為他是覺得自己對這兩首詩刪改過劇,遂給他解釋了一句:「和詩難,次韻尤難。若單為和詩依韻而傷了詩趣,則強和之不如不和。詩之趣不關義理,你那西席詩中典故義理太多,倒失了竹枝詞的真趣,非大削大斫不能救。」

  怎麼改都行,陸先生能得他這樣的大家刪改詩作,估計也只有高興的。

  崔燮笑了笑,說道:「學生亦覺著先生改的詩更清麗動人,想來陸先生見了也該是喜歡的。學生只是於詩詞一道懂得太少,也是頭一次聽先生唱竹枝詞,心中大感意外,一時有些失神了。」

  李東陽微笑道:「這有什麼可意外的,古時的詩都能入曲而歌,後來詩曲失傳才衍出了詞,詞失唱而後又有了曲……如今也只有吳越還有唱詩的了。我自來愛詩,也會一些吳越的曲調,只是唱得不大好,不是在你們這些弟子後輩面前也不肯獻醜。」

  崔燮連忙表揚他:「先生歌聲悠揚動聽,哪裡不好!學生也是讀過幾年書,大小見過些世面的人,還不曾聽說別人有會唱詩的——便連懂得詩詞入曲的才子也只見過先生一人罷了!」

  他這馬屁拍得十分粗糙,李東陽本想笑他一聲「你才見過幾個人」,但轉念一想,他還真是見過世面。不說皇上、太子,單就國子監的司業、祭酒,東宮屬官、翰院詞臣……他見過的人或許不多,卻都是大明最頂尖兒的文人。

  可這些最頂尖的文人里,論到詩詞也確實是他自己為最佳,便是師弟楊一清、從王鏊手中搶了狀元頭銜的謝遷……也不及他。

  這麼看來,崔燮倒不是故意奉承他這個老師,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這實話才叫人聽得順耳,李老師一高興,便問他:「你若喜歡,我也教你便是了。竹枝詞曲調簡單,唱著也順口,幾句間也就教會了。」

  他倒是興致勃勃地要教徒,奈何崔燮天生缺五音少六律,不是吟詩唱詞的材料。若叫他講如何調樂律,他也能把「凡樂,圜鍾為宮,黃鐘為角,太蔟為徵,姑洗為羽」之類相關的經書文字背得頭頭是道,但叫他唱起來……

  在旁邊小書房讀書的小爺李兆先都聽得受不住了,過來求李大人放過他。

  大公子李兆先看著崔燮的臉,小臉兒上露出一派老成的神色,感嘆道:「原以為師兄是小三元案首,寫的文章氣勢奔涌,議論酣暢,也該是個擅詩詞,會樂曲的風流人物,想不到師兄也會不擅音律……」

  說不擅都是給他臉上貼金了。

  李東陽輕輕呵斥了兒子一聲:「這裡豈有你說話的地方!小小年紀,竟指摘起師兄了?還不快回去把今日的文章作完,不然叫你師兄給你出一套卷子做!」

  李兆先聽他爹講過崔燮把弟弟關在家裡做題,把不學無數的浪蕩子管教成了只會讀書的書呆子的故事;更聽過宮中太子如何讀書不倦,日日做題自察的懿行。聽到「卷子」二字,頓時全身皮肉一緊,生怕這種慘事真落到自己身上,連忙閉了嘴離開了。

  李東陽一向以這個資質超過自己的兒子為傲,儘管這孩子說話不大講究,他也捨不得多責備幾句。可又怕崔燮叫小孩子這麼說著,臉面上過不去,便安慰了一聲:「作詩時只要心中有樂曲,度其音節和拍便可,不一定要自己能唱。你且把這節拍曲調記下,作竹枝詞時按著樂調填詞,自能作好。回頭我再教你樂律——」

  崔燮其實壓根兒不在意師弟嫌棄他跑調。

  上輩子他唱歌比現在強些,也是從北京能跑到河北省的,也常叫同學們笑話。如今不過是又從河北跑到了拉薩,反正遠一點兒近一點兒都是跑,今人笑古人笑都是笑,又不是什麼歌手忽然不能唱了,算是個大打擊。他本來也叫人嘲慣了,不怎麼把小師弟一句大實話放在心上。

  他輕輕一笑,點了點頭:「這也是要天賦才能學好的,豈能人人都會呢?先生浸淫詩詞多年,必然深通樂律,想來也是該精通曲律的了?學生這些日子聽下人說外頭出了個絕佳的俠義故事,正想請人編成雜劇,若先生能指點一二,定能將其改作名垂千古的佳劇了!」

  李東陽本想拒絕,但兒子剛嘲諷過崔燮不通音律,雖說這學生大度不計較,可當老師的也得一碗水端平,給他點兒補償。他遲疑了一下,便問:「什麼雜劇?我倒不大通曲律,你們國學的丘祭酒不是擅作北曲麼,何不求他指點?」

  丘祭酒那借著大IP改編的劇在園子裡演時還沒人看呢,崔燮自己寫的劇本大綱,若叫他改,改出來的恐怕又是一出沒人愛看的主旋律劇。

  崔燮不好說祭酒水平不行,只能說:「祭酒大人公務繁忙,哪有工夫給我一個小小的學生改雜劇呢?咱們師徒就如父子一般,我不好麻煩別人,求老師幫我改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按著親疏里外,也果然該這麼找。

  李老師雖然不搞雜劇,但才學冠世,給他改改戲詞倒不難。因便含笑問他:「你那戲講的是什麼,寫出來了嗎?若真是好,我便看著給你改改——便我不常作曲子詞,找幾個作得好的大家幫你改也不難。」

  這就是答應了!崔燮眼中一亮,笑著說:「學生也只是聽那故事好,打算請人編寫,還沒理出頭緒來。若能得先生指點一二,將這故事改一改,只怕編成雜劇就更好看了!」

  他清了清嗓子,說道:「這個故事是從一位節烈的奇女子講起,她是個彈琵琶的,故此學生以為,這部雜劇可以叫作《王三娘琵琶記》。」

  他們國學祭酒的《伍倫全備記》都是脫胎自《琵琶記》,他這個故事蹭蹭劇名,也不算什麼大錯。何況他雖然覺著謝千戶和他手下的錦衣衛都是好人,可也深知大明朝錦衣衛都是什麼名聲的。排這樣的劇,觀眾不可能像後世,聽說「飛魚服」「繡春刀」就覺著帥氣,倒十分有可能叫名字嚇跑。但若是以女性化的劇名字為噱頭,像《鶯鶯傳》《霍小玉傳》《紫釵記》什麼的,反而會引來更多人看。

  起碼看個美人兒啊!

  所以他的新故事其實是個大女主戲,王媽媽家那位三娘子徹底給他換了個人設,變成了官宦千金王窈娘。

  王窈娘之父本是一地小官,某年押解上貢天子的貢品進京。中途貢品被黑衣盜偷竊,其父親失職被流放,因病死於途中。後王母聽到這消息,也一慟而亡。王窈娘心痛父母慘死,又聽說黑衣盜進了京城,便決心拋家舍業為父報仇。

  她變賣家產安葬父母,靠彈琵琶一路乞討進京,中途遇上了巡察京師治安的錦衣衛校尉封雲。

  年輕俊美的鑲邊男主,錦衣衛封雲聽了她的故事,憐她孤苦,把她安置到了客棧,要親自替她找到黑衣盜報仇。可他一人之力也難在京里找到大盜,只好向上官,錦衣衛千戶謝大人求助。

  謝大人嫉惡如仇,立刻派人在京中逐街走訪,排查案犯。

  因著錦衣衛執法嚴明,掃蕩盜賊時從不傷害好百姓,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百姓與謝大人麾下這群錦衣衛情同魚水。在大明百姓的熱情支持下,他們終於找到了黑衣盜的線索——原來這黑衣盜十分喜好女色,常在酒館、娼館之類的地方流連。

  王窈娘知道此事,就主動向錦衣衛請命,願設下美人計幫忙捉拿此賊。

  封雲不捨得她受委屈,要找別的□□【妓女】代替,王窈娘便自陳身世,自敘決心,一定要親手抓到盜賊給父母報仇。

  封雲被她說得無言以對。

  謝大人躲在帳後聽到了她的心曲,被她的節烈感動,遂願幫著她完成此計。他拿出許多金銀與她置頭面衣裳和胭脂水粉——衣裳是於裁縫家的,胭脂水粉是錦榮堂的,這都是京里出名的鋪子,一般人要打扮也是在這兩家置東西,不算雜劇里插GG。

  總之,王窈娘就打扮得艷光四射,在黑衣盜出入之處賣唱,終於引得黑衣盜上鉤。謝大人叫封雲親自隨侍在她身旁,守護她的貞操,又派人在外埋伏,趁窈娘將其灌醉時,錦衣衛上場將其一舉擒拿。

  事後朝中御史聽聞此事,上報皇上,替王窈娘父母翻案,皇上又敕封王窈娘為貞女。最後一幕謝千戶親自為這對小兒女主持婚事,最後惡人得報,大團圓結局。

  故事起伏跌宕,內容有貞女報仇、有掃黃打非、有朝廷官員主持公道、有天子聖明……最後還是大團圓結局。正是大明朝允許的幾種戲劇內容中,最受歡迎統治階層喜愛的弘宣教化的節義道德劇。

  他把這故事一股腦講出來,問李大佬:「先生以為這劇可行麼?」

  李東陽回味了一陣子,咋了咋舌頭,眯著眼問他:「這琵琶女王窈娘倒算是貞烈孝順,那個錦衣衛千戶也是明理之人……可這個封雲不是王三娘子的丈夫,正該主力建功的人物麼?怎麼聽著你這故事,有他沒他兩可似的?」

  大女主劇,一個鑲邊男主本來就有他沒他兩可嘛……再說,他自己就是總策劃、總宣傳兼投資人,怎麼會讓一個沒有原型的小校尉搶了他們靈魂男主謝千戶的風頭!

  作者有話要說:竹枝詞就是李東陽的,不費力找了。今天本想寫寫李東陽講詩,不過這齣戲後面還有點東西要寫,就把這段再拖後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