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蠻子入境的喊殺聲,女人和小孩尖銳的哭聲,在夜裡格外刺人耳膜。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火光在往這邊蔓延,仿佛是鮮血在這片土地上蜿蜒。

  大雪依舊紛紛揚揚,北風的寒意浸進了骨子裡。

  耳邊這些哭喊聲和五年前燕家被滿門抄斬的哭喊聲重合在一起,燕明戈嘴角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他一步步踏進無邊的黑夜裡,像是行走在西北疆野的一頭孤狼。

  馮硯看著燕明戈孤傲的背影,蒼涼大笑幾聲,「燕珩,你有種!」

  無人應答他,每個人都在卷著包裹倉皇逃命,地上不時有婢子小廝包袱里掉出來的釵環首飾、金玉器物。

  遠處有一個穿著玫紅緞襖的美婦人一臉驚慌的跑過來,「這是怎麼回事啊?」

  一個婢子撞得她摔了個屁股墩兒,卻也沒見道歉,撿起自己掉落的包袱就跑。

  趙氏看著那包袱里掉出來的金釵,怒不可遏,一巴掌就揚了過去,「你這小賤蹄子,竟然敢偷我的東西!」

  誰知那平日裡一向溫順的婢子轉手就一巴掌甩了回去。

  趙氏被打懵了,眼睜睜看著婢子拎著包袱跑了。

  她一臉驚異又委屈的朝著馮硯跑過去,「將軍……那小賤人反了!不僅偷我東西,還打我!」

  馮硯看著自己的寵妾,眼中半點波瀾也沒有,「城破了。」

  「城破了就破了唄……」趙氏說到一半才反應過來,猛然睜大了眼,一臉驚恐,「城……城破了?」

  她頓時哭天搶地,「將軍,那我們快逃吧!」

  「啊————」

  大門那邊傳來婢子尖利的叫聲,還有蠻子張狂的笑聲,跟著是衣帛被撕裂的聲音。

  趙氏一張臉慘白如紙,她朝那邊看了看,也顧不得馮硯了,邁著一雙三寸金蓮像只麻雀似的朝角門蹦去。

  馮硯隨手撿起一把刀,瞄準了趙氏,一刀擲了過去,刀子從趙氏後背插入,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趙氏艱難回頭望了一眼馮硯,帶著一臉的不干倒在了台階處。

  馮硯隔著院子裡倉皇逃竄的下人跟趙氏對望著,「我親手結果了你,總比你落在蠻子手裡強。」

  這次的尖叫聲來自不遠處,一個婢子被滿身橫肉的蠻子壓倒在了花叢里……

  有蠻子發現了他,舉刀向他走來,冷汗布滿額頭,馮硯在蠻子揮刀前大喊,「我有大昭西北的軍事布防圖……」

  聽不懂他說什麼的蠻子一刀砍掉了他的頭顱。

  江晚雪在一片混亂中跑出來,恰好看到這一幕,她捂住了嘴還是沒能控制住那一聲尖叫。

  女人的聲音刺激了蠻子,殺紅了眼的蠻子扭頭一看,見到一個柔弱美人,一個個都發出興奮的叫吼聲。

  江晚雪轉身想跑,但是她一個柔弱女子又怎麼跑得過蠻子,很快就被按追上。

  江晚雪知道落到這幫人手裡自己會是什麼樣的下場,她撿起一把刀抵在了自己脖子上,驚恐大吼,「別過來!別過來!」

  蠻子們顯然不會受她威脅,依然獰笑著逼近。

  眼淚不受控制的湧出,江晚雪舉著刀的手緩緩垂了下來,她想活著。

  院子裡的積雪早被踩成了一地泥濘,她一襲白衣被泥污得不成樣子,正如一生都洗不去的一些污濁。

  身後是野獸一般的呼吼聲,血腥味汗臭味充刺著她的感官,江晚雪抓著一地的泥濘嗚嗚大哭起來。

  她恨,很這命!

  燕家當年若沒有出事,她就不和跟燕明戈悔婚,她會成為永安侯世子夫人,而不是韓子臣的小妾!她恨韓子臣薄情負心!恨燕明戈不戀舊情!恨韓君燁不爭氣!

  憑什麼,她都這麼苦心孤詣為自己謀劃了,蒼天還是不讓她好過?

  整整一夜,羌城都充刺著悽厲的叫喊和哭聲。

  第二日天明,大雪才有了停住的勢頭,一片白茫茫里,隨處可見隆起的屍堆,鮮血被雪蓋住,卻深深浸入這片土地。

  羌城殘破的城門處,年過半百的老兵被一支長矛釘死在城門上,他守了半輩子的城門,最後死也死在城門。

  蠻子攻占了羌城,但經過昨夜慘烈的屠殺,這裡已然變成一座死城,蠻子把所有能搶的東西全都搶走,繼續南下,並未在此多留。

  姚城地勢占據天險,輕易攻打不下來,蠻子這一戰大捷,趁著士氣正足一部分往金童關去了,一部分則進軍姚城。

  ***

  林初是第二天早上抵達姚城的,趕了一夜的路,不僅人受不了,馬也受不了。

  姚城的城門不像羌城那般破敗,城樓上紅底黑字的昭字旗迎風展揚,城門都高大了許多,精鐵打造的城門帶著一股厚重感。

  透過城門,已經能瞧見姚城裡面熱鬧的早市,恍若一個世外桃源。

  路過城門的時候,守城的官兵要查車,隨口問了他們是哪兒來的。

  石六答了句羌城。

  城門處的官兵道,「那也是你們走運了,聽說羌城被蠻子攻破,整個都成了一座死城。」

  駕了一夜的車,一臉的疲憊的石六此刻卻像是突然驚醒了一般,「羌城……失守了?」

  守城的官兵看他這幅神色,便道,「想來是你們離開的時候還早,在路上沒得到消息,我們也是今早才聽上面說的。」

  「撿回一條命就好好珍惜著吧!」另一個官兵道。

  石六整個人都像是失了魂一般,「死了……怎麼可能都死了……大哥呢?我要回去找大哥!」

  他說著猛然跳下車。

  城門處的士兵見此,不免面露異色。

  車內的林初也猛然發覺不對勁兒,看樣子石六並不知道羌城一戰會慘烈成這樣。

  按理說,燕明戈就算發現蠻子兵臨城下,也應當是思考怎麼應戰,而不是急急忙忙送她出城!

  猛然間,她想起了昨日她多次暗示燕明戈之後,燕明戈看她的那個眼神……

  燕明戈……是不是也預先就知道羌城有這慘烈一戰?

  石六鬧出的動靜讓林初暫時收起了心中所有的想法。

  她怕石六情急之下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畢竟若是被誤會成了逃兵,那罪名可不輕,她忙撩開車鏈喊了石六幾聲,「小六!小六!」

  石六眼睛都快急的充血了,根本不為所動。

  林初趕緊對著城門處幾個官兵道,「勞煩幾位軍爺幫我打暈他,我怕他做傻事!」

  幾個官兵見著從車裡探出頭來的林初,都面露驚艷之色。

  其中一個官兵聽了林初的話,正準備打暈石六,不料石六身手靈敏躲了過去,這讓那個官兵有些詫異。

  林初趕緊大喊了一聲,「相公!」

  石六以為是燕明戈回來了,一臉驚喜朝著城門外望去,茫茫荒野哪裡有個人影,一個官兵也瞅准了這機會一手刀砍暈了石六。

  兩個官兵連拖帶抗的才把十六給弄到了車上。

  林初連連道謝:「多謝幾位軍爺!」

  這關外難得見到個美人兒,幾個官兵不免多話了幾句,「這混小子能娶到你這樣媳婦兒,是他的福氣。」

  林初尷尬道,「這是我相公的弟兄。」

  幾個官兵頓時臉色有些怪異。

  像是為了解釋石六為何失態,林初道,「本想在年關前來姚城採買些年貨,不想卻遭到了這樣的禍事……」

  眼眶說著就紅了,官兵也不好為難這樣一個才遭了禍事的女子。

  林初知道言多必失,見糊弄了過去,也不再多說。

  官兵們還想幫她找個車夫,就見林初從馬車裡爬出來,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揮動馬鞭,架著馬車往城內去了。

  把她定位為弱女子的官兵們看到這一幕,都默默吞了吞口水。

  好吧,在這關外,媳婦兒彪悍些也沒什麼不好的。

  一路車水馬龍,比起羌城的荒涼和貧瘠,這姚城處處都顯示著富貴和繁榮,林初駕著馬車到了一家客棧,讓店小二幫忙把石六搬到了樓上的客房。

  又使了些銀子讓店小二幫忙照顧石六,並且留話她去城門那邊了。

  儘管知道燕明戈應該不會有事,林初心底還是格外不安。

  她路過客棧的大堂時,聽到不少人在議論羌城這一戰。

  「蠻子這一入關啊,那是把能殺的都殺盡了,能搶的都搶完了!」

  聽的人不免唏噓。

  又有人道:「那羌城主將馮將軍神勇非凡,鎮守羌城五年都不曾戰敗過,怎麼這次打了不到半日就把城給攻下來了?」

  「馮硯那叫什麼神勇,現在人頭都還在羌城城牆上掛著呢!」

  「要我說啊,還是當年燕老侯爺鎮守這大西北的時候安穩,那蠻子一看見燕字旗,兩腿就嚇得打擺子!」

  「世上再無永安候燕世昌,這大西北也不太平了……」

  有人在嘆息。

  林初出了客棧,一路往城門走去,路上不時有人盯著她看。

  林初知道自己的容貌委實出挑了些,她想著這節骨眼兒上,還是謹慎些好,就進了一家胭脂鋪。

  買了一盒胭脂,把自己手臉都塗黑了些,這下子就不那麼引人注目了。

  林初為了得到更多關於羌城那邊的消息,想著還是去城樓那邊,她先前進的時候看見城樓旁邊有個茶棚。這茶棚里來來往往的人多,帶來的消息也多。

  她走路過去時,發現比起之前城樓這邊的冷清,現在街上走動的人已經多了起來,不管婦人還是小孩,衣服料子雖算不上名貴,但穿得都很體面。

  茶棚靠近城門口,棚舍前那大寫著「茶」字的已經被風雨洗的褪色。

  這時候人還不多,林初一走進去,小二就熱情招呼上了。

  林初只要了一碗熱茶,不知不覺在這裡一坐就是一上午,她聽那些歇腳的茶客們談論得最多的就是羌城那邊怎麼怎麼的慘烈。

  她心口又重了起來,一雙眼迫切望著城門那邊。

  若是從羌城那邊逃難過來,必須得經過這道城門。

  她一直坐到了大中午,茶棚里的客人又慢慢少了,林初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想著事情,在這裡坐了這麼久,卻只點了一碗茶。

  正想跟茶棚的老闆娘說再買點什麼,卻在城門那邊看到幾道熟悉的身影。

  林初提起裙擺就奔了過去,「袁兄弟!」

  袁三一行人身上都掛了彩,灰頭土臉的,狼狽不已,顯然是經歷過一場惡戰,正在和守城的官兵交涉,瞥見旁邊冒出來的一塊黑炭,都愣了愣。

  好在袁三見過林初的次數比較多,林初方才又叫了他一嗓子,袁三這才勉強認出這塊黑炭是林初。

  「嫂子,你這是……」

  「為了出門方便。」林初前前後後看了一眼,沒有瞧見燕明戈,心裡一個咯噔,再看向袁三一行人的時候,哪怕滿臉灰黑,都能看出她臉上的不安,「我相公呢?」

  全身重量都幾乎放在聶雲身上的六皇子突然痛吟一聲,林初這才看見他肩膀處中了一箭,月白的衣袍都給染紅了一大片。

  「殿下,已經到姚城了我們安全了!」

  聶雲臉上帶著血跡,白公公沒在六皇子身邊,顯然是沒能活下來。

  六皇子吃力點點頭,看到黑得跟煤炭似的林初,蒼白的臉上神情一怔,又像是有點想發笑,卻因為傷口的疼痛,變成一抹怪異的神色。

  聶雲怕他有什麼意外,衝著守城門的官兵怒喝,「六皇子若是有什麼閃失,你們所有人的腦袋都不夠砍的!」

  官兵們齊齊變了臉色,這少年竟然是六皇子!

  不多時馬車就來了,姚城主將安定遠親自過來接六皇子。

  袁三趁著這個空隙對林初道,「路上一隊蠻子窮追不捨,燕大哥為了掩護我們,去將蠻子引開了。」

  也就是說,燕明戈現在生死不明。

  林初告訴自己,按照劇情,燕明戈不會有事的,可是看到一行人個個負傷,滿臉疲憊,她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六皇子已經被安然送到姚城,我這就回去找燕大哥!」袁三招呼城門處的官兵給自己換一匹馬。

  原本疲憊懶散癱在牆根處的王虎一行人,聽到動靜瞬間就爬了起來,「去找燕大哥嗎,我也去!」

  「我也去!」

  「我也去!」

  明明是一群散兵游勇,可是這一刻那通身的氣勢,卻跟草原上的狼群一般。

  六皇子已經被抬到馬車上,這一路他見識過這群人的本事,哪怕沒有燕明戈,這些人中間好幾個也可擔任大將,見到這一幕,難免惜才,道,「諸位將軍,蠻子大軍壓境,此去凶多吉少,大家還是從長計議吧。」

  王虎是個暴脾氣,當即吼道,「若不是為了你,燕大哥能隻身犯險嗎?」

  六皇子面色如常,眼底卻在一瞬間有些陰鶩。

  袁三看了六皇子一眼,抱拳說了聲「得罪,兄弟們都是粗人,不會說話。」

  「無礙,燕百戶是為救本皇子以身犯險,這等大恩,我定然是銘記在心的……」六皇子說著,臉色又痛苦起來。

  聶雲急道,「快傳大夫!」

  六皇子吃力撐起身體,「不礙事,聶雲,你跟隨這位將軍,一同去把燕百戶找回來。」

  「那殿下你……」聶雲有些猶豫,他的使命就是寸步不離保護沈琛。

  「已經到羌城了我還能有什麼意外不成?」六皇子瞪了聶雲一眼。

  「多謝殿下美意,我帶幾個弟兄過去就行了。」袁三視線落到了一群弟兄們身上,「唐九,宋武,馬成,劉斌,孫耀祖……你們隨我出城找燕大哥,餘下的人留守姚城待命。」

  「三哥!為什麼不讓我去!」王虎怒喝。

  「老五,你帶著餘下的弟兄們在姚城等消息!」

  王虎還想說什麼,袁三怒喝了一聲,「這是軍令!」

  王虎只得紅著眼應了聲是。

  姚城主將安定遠對他們道,「蠻人的大軍在向著這邊遷移,未時你們若是沒有回來,城門關上了是不會打開的。」

  一行人沒有任何一個露出膽怯神色,皆是跨上戰馬,重重一甩馬鞭,朝著城門外的黃沙大道狂奔而去。

  看著這一幕,不少人心中都是震撼的。

  六皇子視線落到了林初身上,「燕夫人,城門口風沙大,不如移步將軍府等你夫君歸來吧。」

  林初衝著六皇子行了一禮,再抬起頭時把脊背挺得很直,「多謝殿下美意,民婦就在這城門口等我相公回來。」

  本是一腔好意,卻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不領情,六皇子也沒什麼好臉色,他一個眼神遞了過去,羌城守將就吩咐馬車趕走。

  林初看著城門外一片黃沙的曠古大道,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蒼涼之感。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夫人,您和這幫軍爺去茶舍那邊坐坐,喝藥熱茶暖暖身吧。」

  茶棚的小二突然跑過來,臉上是一片崇敬之色。

  林初看了看天色,決定還是和燕明戈的一幫兄弟去茶舍那邊等。

  茶棚的老闆娘是個伶俐人,穿著一身布衣,頭上裹著頭巾,身形豐滿,笑起來的時候特別親和。

  她不僅招呼著小二上熱茶,還端了剛出籠的白面饅頭出來,吆喝著,「羌城那邊過來的軍爺們,小店沒什麼拿的出的東西,這籠饅頭啊,大家敞開肚皮吃,吃飽了再把那蠻子打出關外去!」

  一群人心底那道被霍開的比北風還寒涼的口子,因為老闆娘這句話灌入了幾分暖意。

  軍漢們搶著吃白面饅頭。

  林初知道這年頭營生艱難,趁著一群人大吃大喝時,去了後廚找茶舍老闆娘,「雖不知怎麼稱呼娘子,但今日恩情,萬分感謝。這年頭有口吃食不容易,娘子是個生意人,拱給我們茶水就罷了,這饅頭錢你還是收著。」

  林初把一塊碎銀遞了過去。

  老闆娘正在灶上忙活,見此忙道,「使不得使不得,這都是從羌城過來的軍爺,若不是他們一直守在前線,咱們姚城的日子可沒今天這麼好過。幾個白面饅頭能值幾個錢。我姓秦,夫人喚我秦娘子便是。」

  她說著又端了剛出鍋的油餅子出去,「軍爺們儘管吃!小店今個兒不收軍爺們的銀錢!」

  聽見這熱鬧,一個小蘿蔔頭從裡屋鑽了出來,腦袋剃得光滑,只在額前留了一揪頭髮,生的是虎頭虎腦,他個頭小,穿梭在桌椅板凳間竟也沒叫人發覺。

  直到王虎感覺自己腰間都佩刀被人動了一把。

  低頭一看是個身板兒壯實的小人兒,不由得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一把將小孩抱了起來,「你是哪家孩子,膽子也恁大了,趕動你軍爺爺的佩刀玩!」

  小蘿蔔頭盯著王虎那一大把絡腮鬍瞅了又瞅,突然揪著王虎的大鬍子興奮喊爹。

  這下子逗得所有軍漢都大笑起來。

  「五哥,這是你兒子呢?」

  王虎瞪了那年輕軍漢一眼,「臭小子欠教訓!老子婆娘都沒討到一個,哪來的兒子!」

  又有人笑道,「指不定是五哥你哪年發了軍餉,來姚城這邊哪個瓦子裡快活的時候留的種呢!」

  「去去去!」

  王虎懶得理這群潑猴,繼續問小孩,「你這傻小子,自個兒爹都不認得!」

  小蘿蔔頭反駁道,「才沒有,我認得!我娘說,有大鬍子的大塊頭就是我爹!」

  這句話又逗的其他軍漢笑起來,「小孩,你倒是說說,誰是你娘啊!」

  正說著呢,就見茶舍老闆娘走出來,一把提起小蘿蔔頭,罵道,「你這混小子,一會兒沒看住你,就跑出來給我搗蛋!」

  她話聽起來凶,語調卻是親和的。

  「才沒有搗亂,我找到我爹了!」小蘿蔔頭氣哼哼頂嘴。

  茶舍老闆娘要去找擀麵杖,小蘿蔔頭見勢不妙就躲王虎身後去了。

  王虎被迫站起來,一臉尷尬的看著茶舍老闆娘,「大妹子,這是你的娃?」

  茶舍老闆娘一臉不愉,「不是我的還能是老鼠的?」

  王虎傻憨撓撓頭,「這……孩子他爹呢?」

  秦娘子是個寡婦這事兒在姚城城南這邊不是什麼秘密,她大大方方道,「死了,幾年前在羌城戰死的。」

  這話出來眾人就有了幾分唏噓。

  林初怕王虎性子莽,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忙把話題岔開,「秦娘子,你這饅頭是怎麼做的?我做出來就沒這麼甜。」

  「這個啊,得講究發麵的技巧……」

  話題成功被帶了過去。

  ***

  羌城。

  一人一騎闖入這片死地,那人在城門外看了「羌城」二字許久,才翻身下馬磕了三個響頭。

  俊逸的面容上是一片見慣生死的麻木和冷漠,「父親,不是孩兒不守羌城這道門,是孩兒守不住……」

  太子是昭帝的嫡長子,父子二人年歲不過相差了二十。

  昭帝年老,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但對皇權的把控卻是越來越緊,總擔心太子會逼宮。

  太子雖然中庸,但是有燕家這樣一個手握重兵的外家,昭帝日夜憂慮,把自己給急出病來了。

  太子侍疾,皇帝喝了太子餵的藥被嗆到,一口氣沒緩過來,驚動了太醫院。

  二皇子生母宋貴妃素來強勢,在太醫還沒診出皇帝到底是何緣由病倒時,就一口咬定是太子投毒。

  太子被關押,等皇帝醒來,得知這是一場誤會,非但沒有解釋,反而覺得這是個除去太子一黨,鞏固自己帝位的好機會。

  反正他不可能真的殺了自己兒子,又可以除去燕家這個心頭大患。

  毒害天子的罪名下來,誅連九族都是輕的……

  想起這段往事,經歷這邊關五年的錘鍊,燕明戈眼神已經平靜到看不出什麼,只是垂在身側的手不覺握成了拳。

  五年前被流放到這裡,二皇子就下令要暗地裡結果了他,只是蠻子時常來犯,馮硯又是個只會紙上談兵的草包,全靠他才能一次次的撐了下來。

  馮硯這才慢慢放下了殺他的心思,把他當個守城工具一般,自己則拿著他的戰功加官進爵。

  這份關係就一直這麼平衡著。

  直到他前一次上戰場,險些死在蠻子手裡,不是他武功謀略不如人,而是王猛在背地裡給他放冷箭!

  燕明戈意識到,羌城的人,也不全是二皇子的人。

  比如王猛,就是三皇子派來的。

  想來是知道了馮硯守關五年不曾出過亂子的緣故,三皇子才想讓王猛下黑手,羌城一亂,必然會換主將,二皇子手底的馮硯就成了一顆廢棋。

  讓燕明戈沒有想到的是,二皇子會如此忌憚他,直接派了韓子臣來殺他。

  不過二皇子也的確該忌憚著,燕家滿門的仇,只要他燕明戈還活著,必當血債血償!

  韓子臣一死,馮硯知道不好給二皇子一個交代,只能保帥棄車,下死手殺他。

  巧就巧在六皇子恰在這時來這邊關當監軍。

  馮硯只得收斂了動作。

  三皇子卻覺得這是一個絕佳的好機會。

  雖然皇子之間斗得最凶的是他和二皇子,但是六皇子外家也不容小覷。

  以六皇子高貴妃的受寵程度,六皇子若是死在了羌城,高貴妃怕是得和二皇子一脈拼命,他們也就可以跟高貴妃的外家聯手。

  果然都是好計謀啊!

  他能看透這一切,卻也改變不了什麼。

  只要馮硯還在,他就像是一條被拴緊了鏈子的狗!

  而現在……那拴住他的繩索不見了!

  燕明戈在雪地里跪了良久,直到融化的雪水都浸進了氈絨護膝里,他才起身,牽著大黑馬緩緩走近羌城。

  入目皆是一片瘡痍。

  走在路上,腳下時不時就會踩到一具屍體。

  路過東城門的時候,他看看到了被長矛定在城門上的老兵,是宋大叔。

  燕明戈走過去,把他的屍首放了下來,埋進雪泥里。

  整個過程他都一言不發。

  埋完了人,他牽著大黑馬繼續往前走。

  在將軍府門前時,還是沒忍住停下來,這裡一開始並不是馮硯的府宅,而是他爹住的地方。

  他幼年時也曾在這裡住過……

  燕明戈走進去,一眼掃過庭院,意外的發現了那邊蹲在地上的包子。

  許是凍了一夜的緣故,韓君燁臉色青白,在他前面,是到死都帶著滿眼痛苦和不甘的江晚雪。

  江晚雪身體被雪覆蓋住了,那雪比她平日裡穿的那件白衣還要白。只有一張臉被韓君燁擦乾淨。

  燕明戈在江晚雪的屍首面前站定,小包子韓君燁像是這才發現有人過來,他的唇被凍得烏紫,一雙圓圓的眼空洞看著燕明戈,嗓音細得跟只奶貓似的,「我娘是太冷了麼?她的身體被凍得好硬。」

  他身上還有幾根稻草和雞毛,昨天他跟江晚雪分開後,想起自己的父親,跑到雞舍里去躲著哭。

  他以前看到過父親和娘親一起在梅花樹下彈琴,可是那天在客棧里他看到了娘親對著陌生的男子彈琴。

  他人小,心思卻敏感,知道娘親可能是不要他了,才故意說了那番話。

  在雞舍里哭著哭著他就睡著了,半夢半醒間,他聽見外面一片喧譁,他悄悄從雞舍里探出頭去看了一眼,到處都在殺人,他怕,就一直躲在雞舍里,也是他人小,沒人會覺得鋪滿稻草的雞籠里會藏人,他這才逃過一劫。

  等外面都安靜了,他跑出來,發現一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他刨了好久的雪,才找到了他娘。

  燕明戈沉默著蹲下,伸出手想替江晚雪把眼合上,不過他拂了三次,江晚雪的眼依舊怒目圓睜。

  燕明戈說,「這一世好與不好,都忘了,來世才能投胎去個好人家。」

  再次拂眼時,江晚雪的眼睛合上了。

  韓君燁空洞的看著這一幕,呆呆道,「我娘睡著了嗎?」

  燕明戈不回答,他自己又道,「那我不吵她,吵醒了她,她要發脾氣的,她本來就不喜歡我……」

  燕明戈盯著韓君燁,用冷漠,而又肯定的語氣告訴他,「你沒有娘了。」

  韓君燁呆呆看了燕明戈一會兒,眼神空空的,不見一滴眼淚,他說,「我的小雞也死了。」

  燕明戈這才看到了他揣在胸前衣襟里的小雞,嘴喙張著,顯然是死了。

  他不和安慰人,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見韓君燁兩眼一閉倒了下去。

  他及時接住了小肉糰子,看著他與故人極其相似的眉眼,思量許久,解開自己的披風,把韓君燁凍僵的身體裹了進去,這才抱著小包子韓君燁大步離開。

  在茶棚這一坐,很快就到了下午。

  姚城這邊沒下雪,但是吹來的風都是乾冷的,也不好受。

  眼見離未時越來越近,之前還嘻嘻哈哈的一群人都不由自主的沉默了下來,視線齊齊望著城門口那邊。

  石六在客棧里醒來,問了店小二林初的去處,忙往城門這邊趕來。

  得知燕明戈還沒回來,袁三一行人出去找人也至今未歸,石六面上抬腳就往城樓那邊去。

  王虎叫住他,「小六你去哪兒?」

  石六神色固執,「我是斥候兵,我知道怎麼避開蠻子的眼線,我去把燕大哥和袁三哥她們帶回來!」

  王虎一個八尺大漢,都被石六這句話說得險些眼眶發紅,他拍拍石六的肩,正想說什麼,地面突然輕微的振動起來。

  石六神色一邊,忙趴在地上側耳細聽。

  不多時,他抬起頭,狂喜道,「來了!兩撥人,前面一波少,後面一波馬蹄聲雜,是燕大哥他們!」

  一群人歡呼著往城門口跑去,遠遠就已經看到遠處的官道上揚起的滿天黃沙。

  守城的官兵大驚失色,這些年一直有羌城擋在前面,他們後面這些城池哪裡見過這等陣仗,當即就下破了膽,顫著嗓子大吼「關城門,快關城門!」

  石六大吼,「我燕大哥他們還沒進城呢!」

  守將一臉厲色,「你以為姚城是你們羌城那破城嗎?關上城門便是蠻子有三頭六臂也攻不進來!若是讓蠻子過了暗河界,那羌城的一切天險都是擺設!」

  爭執間,姚城的官兵已經合力關上了幾十噸重的厚重鐵城門。

  「啊——」王虎紅著眼眶一聲大吼。

  林初掌心全是冷汗,腦子卻是出奇的冷靜,她道「上城樓,讓弓箭手準備!」

  這句話像是點醒了一時間悲愴的羌城殘兵,他們跑著上了城樓,林初也跟上。

  那守將一把拽住了林初的手臂,「女人不得上城樓!」

  林初反手就是一耳光甩了過去,「點狼煙,敲驚鼓示警啊!蠢貨!」

  守將本是京城貴族子弟,說是來邊關歷練幾年,其實就是撈個閒職,混混年限,到時候再調回京城便是。

  他根本不是從軍營摸爬打滾出來的,眼見大軍壓境才慌了。

  他被林初這一耳光打得有些懵,一時間竟然不知作何反應。

  副將更是沒有想到這個黑臉娘子這般厲害,所以林初沖他吼,讓他帶人把弓箭和投石車都搬上來的時候,他點點頭跑得比兔子還快。

  姚城城樓地勢及高,在這裡明顯能看到燕明戈一行人把蠻子甩出了五箭的距離。

  石六不由得罵娘,「姚城這幫慫貨,明明能等到燕大哥他們進城再關城門的!」

  羌城城門是精鐵打造的,堅不可破,同時也厚重無比,每次關城門開城門都得百十號人一齊使力。

  眼下若是再開城門,顯然是來不及了。

  城樓下,袁三在馬背上行抬眼往城樓那邊看了一眼,突然驚喜對燕明戈道,「大哥,你看城樓上那是不是嫂子!」

  燕明戈聞言抬眸看了一眼,視線一下子就鎖住了那塊擠在一群軍漢里的矮黑炭。

  燕明戈沒有說話,只是用力一抽馬鞭,沉喝了一句,「駕!」

  他懷中是發起了高燒的小包子韓君燁。

  林初也看到燕明戈了,不過距離還很遠。

  她看到副將把弓箭手都帶了上來,不過這些人顯然都亂成了一鍋粥。

  羌城這邊的殘兵們看到燕明戈了,也是激動得大吼,做事全然沒有章法。

  林初發現王虎他們單個拎出來是厲害,但是燕明戈和袁三不在,他們就像是一盤散沙。

  再這樣下去,燕明戈他們得怎麼平安進城啊!

  林初看了一眼副將帶來的那些弓箭手,只得硬著頭皮問他們,「你們誰騎射了得?」

  「我!」

  很快一個羌兵站了出來,林初說,「現在你管著這批弓箭手,以前燕明戈是怎麼做的,你就怎麼做!」

  那個羌兵點點頭,讓弓箭手很快填滿了城樓上的每一個缺口,後補的弓箭手則等在後面,只等前面都弓箭手放完了箭就交替補上。

  守將跑到城樓上來,看著逼近的大軍,大驚失色,「快!快抽掉暗河板,開水閘攔截住他們!」

  所謂暗河,其實就是姚城外的一條護城河,平時用鐵板將護城河蓋住,兩軍交戰時,就抽掉蓋住護城河的暗板。

  山上修了水壩,每逢雨季都蓄蠻了水,若是遇上攻城,打開護城河,放下水閘,水庫里的水就會填滿護城河,形成一道防禦工事。

  林初冷眼看著跑上來的守將,戰刀太重了不好拿,她直接用一支箭抵住了守將的咽喉,威脅城樓上的姚城士兵「你們誰敢抽暗河板試試!」

  林初的狂讓王虎一行人在她身上看到了燕明戈的影子,一個個都冷靜了下來,專心做好自己的事。

  守將被挾持,姚城官兵不敢輕舉妄動。

  林初道,「我讓你們開暗河的時候,你們再開暗河!」

  守將為了保命,自然是讓手底下的人全聽林初的。

  其實他心中也鬆了一口氣,他被挾持,姚城若是出了什麼事,都是那個女人的罪責,他還可以裝作是無辜的。

  林初一直看著燕明戈一行人駕馬狂奔跑過了暗河界,才沉喝一聲,「開暗河,放水閘!」

  剛好跑到暗河界處的蠻子們突遭地陷,連人帶馬栽了下去,三丈深五丈寬的暗河阻斷了後面的蠻子路。

  跌下去的蠻子想攀著河壁爬上來,猛然爆發的洪水將他們卷進了洪流里。

  追燕明戈一行人追得比較緊的蠻子到了射程範圍內,迎接他們的就是密密麻麻的箭雨。

  眼見燕明戈他們就快到了城牆下,這次不用林初說,王虎直接吩咐放吊籠。

  燕明戈和袁三一行人都坐進了吊籠里,城樓上的士兵們用力拉了起來。

  一些蠻子泅水過河來,見此情形也只能咬牙,他們不敢貿然闖進射程範圍內,但在射程範圍外,他們也射不中燕明戈一行人。

  眼見吊籃就要拉上來了,姚城這邊不常年打戰,那吊籃的繩索也是陳舊的。

  燕明戈所在的吊籃繩索竟然有了繃斷之勢!

  林初一顆心都懸到了嗓子眼,她吩咐拉吊籃的官兵,「小心一點!」

  燕明戈看了趴在城牆上往下看的林初一眼,把韓君燁放到吊籃中,自己跳了下去。

  「大哥!」

  「燕明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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