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顧朝亭做了個夢。
夢裡光怪陸離。
烏沉沉的天空,荒蕪的原野,冰冷的高塔,瑟瑟寒風捲起沙塵一片,四處霧蒙蒙的……而他變成了一隻碧色的鳥兒,在此處不斷徘徊。
確切而言,是在繞著高塔飛來飛去。
那塔身上刻著許多繁複符紋,皆是上古字符,顧朝亭了解不多,看不大懂,瞥了幾眼,只隱約覺得眼熟。
他想飛進高塔里,然而一層的門緊閉,他試了幾次,都進不去。
這是哪兒?
他很確定自己沒來過這裡,可總覺得莫名熟悉。
顧朝亭視線停在那些符文上,不知怎的心裡一動,乾脆展翅飛起,直接朝高塔頂尖飛去。
愈靠近塔尖,他心跳愈快,裡面像是藏了什麼秘密在無聲地引誘著他靠近——
纖細的爪子落在塔尖上,或許是被風吹雨淋了許多年,那塔尖破了個小洞,顧朝亭低頭去看,只來及瞧見一抹紫色身影,身後狂風驟起,他只覺靈識一沉,從夢境裡乍然驚醒。
四周靜謐,冷香裊裊,縈繞在鼻端,勾起幾分冷清。
顧朝亭翻身坐起,捏了捏眉心,下意識望向不遠處窗台上。
一隻與夢中一般無二的小碧鳥,正埋頭羽翅里,睡得極香。
大概是睡久了想翻身,它抖了抖尾巴,微微抬起頭來,然而窗台位置窄,它一個不留神,啪嘰一聲,跌到了窗台下。
小碧鳥一下子摔醒了,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懵懵地呆立在原地,愣了一會,豆大的圓溜溜眼珠子轉了轉,逐漸漫出一層淡淡的委屈的水光。
它低頭用鳥喙理了理胸前凌亂的羽毛,明明會飛,卻不願意張翅,吧嗒吧嗒地邁著兩條短腿朝顧朝亭跑來。
快要跑到床榻邊的時候,小碧鳥使勁兒一蹦,想蹦到床榻上,結果估算距離錯誤,沒蹦准,眼見的就要再次跌下,顧朝亭手疾眼快地撈住了它。
小碧鳥兒像是不知後怕,被接住之後熟稔地縮了縮爪子,腦袋一歪往顧朝亭指尖親昵地蹭了蹭,又愉快地閉上眼睡了起來。
顧朝亭捧著這團碧色,垂眸安靜地望了許久。
2.
顧朝亭幼年修煉時曾出過岔子,靈識渙散離身,昏迷了很長時間。
醒來後仍有一縷靈識無法復融原身,無奈之下,只能將之獨立潤養成實體,也就是這隻小碧鳥。
這事只有師尊和他們師兄弟幾人知道。
但沒有人知道,他會選擇小碧鳥的形象,是因為昏迷期間,他做了個漫長的夢。
夢裡他變成了一隻小碧鳥,圓咕隆咚的,在一片迷霧裡茫然地飛著,腦海里空白一片,渾渾噩噩的,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要去哪裡,要做什麼。
直到有天迷霧忽散,他跌跌撞撞闖進了一間屋裡,一頭栽到了倚在窗邊軟榻上喝酒的男人懷裡。
男人一身淡紫色長袍,姿態懶懶散散的,衣擺拖了地也不管,只仰頭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喝得急了,那酒從唇邊流下,又順著頸脖滑落,在衣領上留下一點深色的痕跡。
小碧鳥暈頭轉向地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站穩後,艱難地蹦到男人手邊,仰頭看去,看見男人深邃沉黑的眸,混沌的思緒恢復一絲清明。
他歪著頭朝男人啾了一聲,但男人似乎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叫。
小顧朝亭在迷霧裡伶仃飄零,彷徨無措了許久,好不容易見著了人,不願離開,見男人不搭理他,他不死心地低頭啄了啄男人的手——他啄了個空。
他只是一團虛影。
別人瞧不見他,他也碰不到別人。
意識到這一點,小顧朝亭又茫然了。
他意識還不是很清醒,懵懵懂懂的,但不知出於什麼心態,他自此選擇了留在男人身邊,縱然男人根本瞧不見他,他也亦步亦趨地跟著,男人做什麼,他就跟著做什麼。
男人的生活很單調,大多數時候他都懶洋洋地倚在窗邊喝酒,窗半開著,而他視線遙遙往外望去,也不知在看什麼。
小碧鳥兒飛到窗台上,順著男人的視線,也跟著往外看,然而除了遼闊天空,什麼都沒看到,他隱約覺得男人在等著什麼,但搖了一會腦袋,還是沒想明白,於是又蹦了下來,在男人剛擱下的酒杯旁探頭探腦。
他很好奇杯里盛著的澄清酒液的味道。
可他嘗不到,只能眼睜睜看著男人一杯接一杯。
小碧鳥不高興地繞著杯子轉了兩圈,又飛回男人肩頭虛虛團著。
雖然碰不到人,但他潛意識裡對這個位置情有獨鍾,好像很久以前他就常常呆在這兒,這本該是他的專屬位置。
夜裡睡覺時也是如此。
男人喜歡在睡前燃一點薰香,小香爐就放在離床榻不遠的木架上,飄著裊裊細煙,縈繞滿屋。小碧鳥在旁邊歪頭看著,不知是否他的錯覺,他覺得自己好像聞到了一點兒冷香。
但再仔細聞聞,又聞不到了。
小碧鳥沒放在心上,他見男人躺下了,又顛顛地飛回去,在男人頸邊停住,縮起爪子,將腦袋埋在羽翅下,團成一團,也睡過去了。
就這麼過了好久。
久到小碧鳥都忘了時間。
直到某天,小碧鳥一覺醒來,尚睡眼朦朧著,先轉頭看身邊——沒人,他下意識往窗邊看,也沒人。
他嚇了一跳,立刻醒神,慌張地站起來東張西望,才發現男人沒離開,只是去了書案那邊,捏著支筆在畫畫。
他鬆了口氣,搖搖晃晃地飛過去,先眷戀地蹭了蹭男人的手背,才飛回在筆架上站著看,看見男人原來是在畫一隻鳥。
男人仍舊對他的存在一無所知,神情專注地在紙上勾勒著小鳥兒的形態,連每一片柔軟的羽毛都勾得很細緻,勾完了換隻細筆,調了碧色的顏料,又開始上色。
小碧鳥看著看著,愣住了。
他從筆架上跳下來,湊到紙邊,與紙上那隻同樣圓咕隆咚的小碧鳥對望,心惴惴地跳動起來。
雖然沒照過鏡子,但他本能地覺得,這畫上的鳥,大概是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
他呆呆地站了一會,忍不住又往前幾步,幾乎要和畫裡的鳥臉貼臉,越看越覺得心慌,正要抬頭看男人,翅尖忽然一涼,是男人的筆尖去蘸顏料時不小心擦過他的羽翅。
小碧鳥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為什麼會有感覺,那畫上的鳥陡然生出一股難以抗拒的吸引力,要將他吸進紙去,他劇烈地掙扎著,發出無聲的啾啾,但還是抵抗不了,身形逐漸渙散。
消失前他只來得及回頭,望了男人最後一眼。
男人垂眸,目光透過他,落在畫像上,沉沉的,藏了很多他看不懂的東西。
3.
這一次夢裡分別後,眨眼,又是許多年過去。
回憶淡去,顧朝亭回神,輕輕碰了碰掌心裡小碧鳥的腦袋。
小碧鳥睡熟了,沒有回應他。
當年他將靈識潤養成小碧鳥時,沈微雪他們都頗覺驚訝,問了他幾句,都被他不動聲色應對過去了,沒人知曉他心裡,還留著一道紫色的身影。
這個男人曾陪他度過一段漫長又彷徨的時光。
這是他一個人的秘密。
夜色尚濃,顧朝亭將小碧鳥兒放在枕邊,復又躺下,再次入睡,這次一覺到天明,安穩無夢。
……
往後一連數日,顧朝亭都沒再做夢。
那天也許只是個意外罷。
他默默地想著,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滋味。
小碧鳥從外邊玩夠回來了,撲稜稜飛落到他手邊,歪著腦袋蹭了蹭他手背,然後翻了個身,朝他毫無防備地露出長滿柔軟絨羽的肚子,這是它最脆弱又最敏感的地方了,只會對親近的人坦露。
顧朝亭順從它意,輕輕撓了撓,小碧鳥被他撓得發癢,又張開羽翅抱住他的手,用鳥喙啄他的手指,無限眷戀。
這小傢伙只是他一縷靈識養成,雖與他關聯頗深,但大概是分離久了,也逐漸生出獨立意識,不過同樣的,因為只是一縷靈識,顧朝亭不刻意控制它的時候,它多數時候都傻乎乎的。
很好欺負,和年少時那夢境裡一樣的軟綿和懵懂。
宗門裡的人都以為這隻鳥是他養的靈寵,誰能想到一本正經溫和沉穩的掌權人,養出來的靈識會是這麼軟綿綿的呢。
顧朝亭將小碧鳥放在枕邊,彈指熄了燭火,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閉了眼。
這回他終於又做夢了。
靈識一輕、驟然離身的瞬間,顧朝亭只覺得被一片濃霧包圍,有點濕漉漉的感覺。
這場景似曾相識,顧朝亭心頭一跳,低頭看了眼。
——他看見了碧色的絨羽。
——他再次變成了碧色的鳥。
顧朝亭壓下想牽引靈識歸位清醒過來的念頭,在濃霧裡轉悠了一會,看見遠方一處微弱的亮光,他舒展翅膀,毫不猶豫地朝那邊飛去。
越往那邊飛,霧氣便越濕越沉,還有些熱。
似有什麼模糊的影子在霧後一閃而過,顧朝亭睜大眼睛努力想看清,但霧氣實在是太濃厚了,他在這夢裡調動不了靈力,什麼都看不到,反而腦袋一痛,仿佛撞到了什麼,渾身力氣瞬間被抽乾。
顧朝亭雙翅痙攣著,脫力地往下掉,撲通一聲,掉進了熱水裡。
他猝不及防,嗆了口水,腦袋浮上水面後,難受地咳嗽了一聲。
「啾啾!」
帶著點痛楚的細弱聲音響起,顧朝亭愣了一下,他居然能發出聲音了?他以前做夢時都不能發出聲音的,像個旁觀的事外客,永遠不能參與其中!
顧朝亭錯愕之下,忘了動作,咕嚕咕嚕地往水裡沉,熱水飛快地漫過他的頭,耳膜里嗡嗡作響。
一隻手從旁伸來,穩穩地捏住他後頸,將他拎了起來,抖了抖水,托在了手心上。
小碧鳥無力地跌坐著在這隻手上,胸脯一起一伏的,斷續喘息著,聲音微弱,還有些頭昏眼花,他晃了晃腦袋,視線從渙散到凝聚,低頭看了眼。
沾了水的絨毛不復蓬鬆,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只是這樣也一點不見瘦削,仍是圓咕隆咚的,而兩隻細爪蜷在身下,又軟又麻沒有力氣,站都站不穩。
過於真實的感受讓他有那麼一剎那產生了錯覺,覺得這是現實而不是夢境。
四周霧氣淡了些。
顧朝亭抬眼,與一張熟悉的面容對上了。
這沉而深邃的目光讓他霎時回到許多年前,那個飄渺而不可追究的夢境裡。
——是夢裡的那個紫衣男人!
顧朝亭愣愣地看著面前的男人,毫無防備地心緒翻湧,一時竟不知作什麼反應,直到男人短促地輕笑一聲,淡淡開口:「哪兒來的小笨鳥,偷看人洗澡還要藏不住掉下來?」
顧朝亭:「……」
他這才發現男人未著寸縷,水珠從男人弧度優美的下巴一路滾落到覆著薄薄胸肌的胸膛,又融入池中,只留下一道道蜿蜒水痕。
顧朝亭只覺得一股熱氣直衝腦門,燥得他臉頰發燙,他本能地一低頭,將腦袋埋在了羽翅下。
眼前一黑,他鬆了口氣。
明明他年少時那回入夢,並沒少見過這場景,怎麼這回被男人一說,他就……
顧朝亭思緒一頓,突然遲鈍地反應過來。
男人能看見他?!
不!不僅能看見,甚至還能觸碰到他!
顧朝亭顧不得許多,迅速抬起頭來,想再確認一下,然而下一刻他身子一輕,便在男人微微錯愕的目光里驟然消散!
靈識一沉,復歸原身,顧朝亭翻身坐起,猶覺心跳得飛快,幾乎要蹦出嗓子眼,他很久沒有這樣激烈的情緒了,單手捂住胸口,許久,才慢慢緩過神來,冷靜著將方才的事回憶了一遍。
隱隱約約的,好像生出了一絲歡喜。
4.
有一便有二,接二又連三。
自那次之後,顧朝亭又做了好幾回夢,回回都是碧鳥兒和男人。
他從初時的錯愕到後來的平復,漸漸地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他或許,是在圓年少時的那場夢了。
當年小碧鳥兒是團虛影,男人看不見他,他也碰不到男人。
他曾眷戀地低頭挨在男人指尖,想得到一個摸摸,但男人瞧不見他,他曾興高采烈地向男人啾啾地叫,可男人聽不見,也無法回應。
而今他終於感受到了男人掌心的溫度。
和他想像的一樣,是很溫暖的感覺……是他很喜歡的溫度。
顧朝亭難得地有些雀躍,他掌管了凌雲宗許多年,早練就了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心境,可不知為何,牽扯到這不知姓名的男人,他的冷靜自持就立刻煙消雲散。
好像冥冥之中有什麼在撩撥著他的心弦,讓他無法抵抗地想靠近這個人,全無防備卻又莫名篤定,相信男人不會傷害他。
只是一個夢啊,夢裡他只是一隻鳥。
他不知道男人是誰,男人也不知道他是誰。
夢裡的萍水相逢,何必……在意這麼多。
小碧鳥兒將腦袋埋在羽翅下,反覆勸自己,突然莫名其妙的失落。
他也說不清這失落從何而來,埋頭悶了一會,在聽見男人遙遙叫了他一聲「小笨啾」的時候,終於忍不住了,將壓制了許多年的所有心動,都悄悄放縱。
只是少年時懵懂,無所顧忌,如今不同,他自重逢後,沒再敢跟著男人去沐浴了。
顧朝亭聽著男人的腳步聲漸漸離去,抬起腦袋,覺得臉有點熱,可能是悶久了的緣故。
他飛去窗邊,折騰了一頓才推開窗,涼風登時吹來,他抖了抖尾羽,散了散臉上的熱度,總算覺得清爽了些。
身後不遠處有紙張被吹落的聲音,小碧鳥兒沒太在意地回頭,心說男人大概又是看完書又沒收拾好了。
結果一回頭,他乍然看見了什麼,瞳孔微緊,渾身一震,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是那副畫!
他看見了當年夢醒分別前男人畫的那副碧鳥畫像!
顧朝亭連翅尖都蹦緊了,他視線落在掛在牆壁的那副畫上——畫裡的小碧鳥兒也歪著腦袋與他對視,每根絨羽都畫得細緻,活靈活現,乍一眼還以為是他在照鏡子。
真要說起來,他該感謝這幅畫讓他清醒、撿回一條命,但現在他卻很抗拒,擔心這畫又要故技重施,將他卷出夢境去。
顧朝亭對這幅畫印象不好,不想看見這畫像,看了一會,乾脆展翅往回飛,剛飛了兩下又產生了新的疑惑——男人怎麼會畫出這麼一隻和他一模一樣的碧鳥呢,就連他鳥喙下有一點兒白絨毛的細節都相差無幾!
他一邊思忖一邊飛,沒留意前方,悶頭撞到沐浴歸來的男人胸膛上,淡淡的水汽撲面而來,他剛穩住身形,一抬眼,又被男人裸露在外的大片胸膛晃得失神。
——這人怎麼每次沐浴完都不好好穿衣服!
男人眼疾手快地捉住這團碧色,將之託在手心,見小傢伙還愣著沒防備,眉梢一挑,立刻趁機撓了撓那垂涎許久的圓鼓鼓肚子:「才一會就這麼想我?傻乎乎的。」
話語間,又趁小傢伙不注意,多撓了幾下。
顧朝亭還沒從視覺衝擊里回神,就被捏了肚子,他一個哆嗦,登時將所有念頭都給哆沒了。
肚子是他最敏感的地方,也是他唯一不許男人碰的地方,每次一被碰,他都忍不住渾身發抖發燙,特別是臉頰,若不是絨毛遮擋著,他毫不懷疑自己的臉會紅成胭脂色。
眼見的男人得寸進尺,還想繼續撓,小碧鳥兒忙不迭張開翅膀,抱住男人的手指,表示抗拒,又伸頭用鳥喙啄了啄男人的手指,表示氣惱。
小碧鳥兒用了點力,啄的那指尖都留了印子,然而男人被啄了也不生氣,只笑了笑,眼底映著一團碧色,明晃晃的。
屋裡冷香漸漸淡了,是薰香又燒盡了。
隨之一起變淡的,還有小碧鳥兒的身影。
顧朝亭感覺到熟悉的飄離感又出現了,知道這是快要從夢裡清醒的徵兆,不知怎麼的,他看著男人唇邊的笑意,心裡一軟,猶豫了一下,還是鬆開了羽翅,歪頭在男人指尖蹭了蹭。
快要消失的時候,他像是看見了男人嘴唇動了動,說了一句什麼。
可他聽不清了。
5.
夢裡時間長,夢外其實不過幾刻鐘。
顧朝亭清醒過來後,了無睡意,翻身坐起,呆了許久,才突然一彈指,點亮了燭火。
一點明火在屋裡搖晃,顧朝亭下榻,隨意披了外衣,走到書案旁,鋪紙研墨,握筆揮毫,如行雲流水。
只片刻間,那紫衣男人便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他垂眸凝望了很久,久到心裡生出一個想知道這是誰的念頭。
但旋即,這念頭就被他狠狠壓了下去。
只是一個夢啊。
夢裡的萍水相逢,因為互不相識,才肆無忌憚。
若是知道了……
他還能……這般放縱自己嗎?
顧朝亭合上畫像,不願想,也拒絕去想。
……
日子就在這麼粉飾太平中過去了。
顧朝亭仍是時常入夢,然而不知為何,今日這回入夢,他總覺得有些不安。
男人不在屋裡,約莫是沐浴未歸。
顧朝亭獨自一隻鳥等了一會,越發覺得心緒不寧。
他在窗台邊吹了會風,又飛回屋裡桌案上站著,偏頭看見了旁邊的酒壺酒杯。
他心念一動,探頭望去。
酒杯里還剩半杯酒,散發著淡淡的香。
這酒顧朝亭在少年時就想嘗嘗,可惜有心無力,時隔多年才有機會實現這個願望。
小碧鳥又抬頭看了看,屋外靜悄悄的,男人還沒回來。
他猶豫了一下,終於小心翼翼地低下了頭。
……
半刻鐘後,小碧鳥團在床榻上,後悔得想回到半刻鐘前……不,他今晚就不該入夢、更不該偷嘗那杯酒!
顧朝亭渾身燙得難受,他蜷縮著,依靠錦被上的些微涼意勉強忍耐,隱隱察覺不對。
他入夢時一向沒有靈力,可眼下他竟發現體內出現了一絲靈力,雖然微弱,卻真真實實在流轉。
這是……
顧朝亭想到一個可能,渾身一顫,不安猛然放大,他埋頭羽翅里,竭力壓制這縷靈力,然而無濟於事,不過眨眼間,他的猜測驟然成真。
只見一道雪白光芒從小碧鳥身上冒出,顧朝亭還來不及反應,身體就不受控制地舒展開來——
他在夢境裡變成了人形!
震驚鋪天蓋地而來,幾乎要把他吞沒,顧朝亭跪坐在錦被上,錯愕地看著這屬於人的軀體,看著那雪白的肌膚被深色的錦被襯著,越發白皙如瓷。
……他沒穿衣服。
靈力不夠了。
這是男人的床榻,是男人蓋過的錦被,滿滿的都是男人的氣息。
羞意伴著熱氣湧上腦海,顧朝亭下意識想轉身下榻,然而就在此時,他聽見了門外傳來腳步聲。
——男人回來了。
顧朝亭只覺得過去未來的所有驚慌都在此刻用盡了。
他只來得及抖開男人丟在床榻邊的外衣倉促披上,也來不及整理躲避,便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
一片寂靜。
顧朝亭太緊張了,一手握著衣領不讓它散下,感受到身後男人落在他身上的視線霎時變得滾燙,手都在顫抖,腦海里一片空白,全然不知該如何應對。
甚至連偏大的外衣滑落了一截,露出圓潤白皙的半個肩頭,也沒有留意到。
黑髮,紫衣,如瓷雪白的肌膚。
是他不自知的人間絕色。
寂靜讓顧朝亭的慌放大到極致,許久,他才在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聲中,聽見了男人低啞的聲音。
像請求,又像是藏著思念。
「小笨鳥……」
「讓我看看你。」
6.
顧朝亭連著大半個月都沒再睡覺。
每日一入夜便打坐到天亮,凝神靜氣,穩定靈識。
那天他到底沒有回頭,在男人快步走來的時候,還是強迫自己離開夢境,清醒了過來。
從此再未相見。
第十九天了。
天色大亮時,顧朝亭才緩緩睜眼。
眼底有倦色一閃而過。
睡眠對仙修來說並非必需,入定一小時就可以解決一天疲倦。
但以顧朝亭如今的狀態,他入定,只會適得其反,更加疲累。
他當真是不知該如何面對……當鳥與人的關係,變成人與人的關係。
顧朝亭有些茫然失措。
榻邊掛著的儲物囊里傳來動靜,是傳訊符在響。
顧朝亭被拉回思緒,接通,那邊傳來一聲清朗的「師兄」,他應了聲,回道:「微雪師弟。」
是和雲師侄遠出未歸的沈微雪。
也不知他在哪,那邊聲音亂糟糟的,顧朝亭要很仔細才能辨認出他在說什麼:「師兄,我之前曾邀摘星樓主終無名來……可我現在尚不能回去……勞煩師兄……」
那邊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終樓主好像說……是想請師兄……幫忙……」
摘星樓主終無名?
是個久聞其名卻未曾得見的人物。
只是據說摘星樓主神秘又強大,有什麼是他們凌雲宗可幫忙的?
顧朝亭有些疑惑,對師弟的信賴讓他沒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沈微雪說的是要找他幫忙而不是找凌雲宗。他幾乎沒思考,很快應下——正巧,他眼下很需要處理一些別的事來轉移注意力了。
顧朝亭斷了通訊,長長舒了口氣,有些感激師弟的雪中送炭。
想起沈微雪說終無名事情緊急,很快就到,顧朝亭強行按下自己繁亂的心思,起身收拾好,招來弟子,一連串吩咐後,獨自去了待客的廳堂等著。
——仍舊是沈微雪傳話的,據說終樓主所求為私事,不好廣而告之。
只是不知為何,在等待的時候,顧朝亭的心又怦然跳快了許多,好像預感到了有什麼大事要發生。
他心神不寧地抿了口茶,仔細回憶了一下沈微雪說的話,忽然反應過來——等等。
沈微雪說的是摘星樓主有私事想請他幫忙?
摘星樓主的私事……他有什麼能幫得上的?他們甚至未曾見過!
他這疑惑還未轉完,廳堂門口一暗,忽而落下一道人影。
顧朝亭下意識抬頭,這一眼望過去,他驀然震驚,幾乎是同一瞬站起身來,動作倉促間,還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顧宗主。」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站在門口,一身紫衣颯然,一如夢裡,他眸光深邃沉穩,悠然望來時,如柳梢輕拂湖面,盪起圈圈笑意,「終某有個不情之請,還請顧宗主傾力相助。」
他抬手,一卷畫軸出現在他手裡,又被他輕輕抖落,露出裡面內容——那是一隻通體碧色,糰子似的小鳥兒,正歪著頭,憨態可掬地一起望來。
顧朝亭只覺得嗓子眼裡乾澀得要命,張了張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繼續聽男人輕柔低聲,字字入他耳,將他才剛剛平復一二的心緒攪亂成一團。
「我想見見我的小笨鳥。」
「我很想他。」,,網址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