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樓這宗門體制有些不同尋常。
明月樓原身是長居於南海畔的修仙世家郁家,第三代家主某日突發奇想,決定開拓領域,廣招外來弟子。
開始往修仙宗門的方向發展。
發展到第五代家主……也就是現任的時候,明月樓已基本轉變完畢了,世人提及郁氏,都不再以世家來稱呼,而是稱之為明月樓,以宗門看待。
不過明月樓內部,還是保留了一點兒世家的傳統,掌權人郁氏一脈,仍循從舊時稱呼。
要來見沈微雪的這位三公子,就是明月樓樓主庶三子。
沈微雪在很久之前,陰差陽錯順手救過他一會,記得他叫郁錦。
……也依稀記得那是個蠻可愛的小孩。
郁錦來得很快,沈微雪只來得及和雲暮歸提了一句見過,門便被叩響,清冽乾淨又帶著幾分乖巧的嗓音響起:「微雪哥哥,我是郁錦,我可以進來嗎?」
這稱呼一出來,屋裡陡然降溫,如若冰封。
沈微雪也略微有些詫異,在他眼裡,他和郁錦算不上有什麼交情,這聲哥哥未免太親密了些。
他察覺到什麼,頭也不回,拍了拍雲暮歸的手背示意對方別激動,一邊漫聲道:「進來吧。」
身著深藍色長袍,玉冠束髮的少年緩步而入,姿態端正沉穩,年紀雖輕,但乍一看已很有大家風範,然而下一瞬他反手關上門,就立刻露出笑臉,飛快地朝沈微雪撲過來:「微雪哥哥!」
沈微雪下意識往後避了一避,正打算伸手隔一下他,有人先他一步,穩穩地把郁錦攔住了。
是雲暮歸。
雲暮歸低眸沉聲,一板一眼道:「師尊身子不適,不宜衝撞,還請三公子見諒。」
他的語氣不太客氣,但字裡行間又都是為沈微雪著想,讓人挑不出毛病。
郁錦愣了一下。
他年紀本就小,臉又生得年輕,頗有那麼點娃娃臉的感覺,笑起來有兩個深深的酒窩,看起來可愛又無害。
讓人難以生出防備心。
郁錦仔細看了看沈微雪,見對方雪衣翩然,姿態從容,看不見什麼病弱感,疑惑地問:「微雪哥哥的靈脈不是治好了嗎?我聽聞哥哥剛從藥王宗出來……」
他驀然住了一下口,又匆忙解釋:「我沒有故意打探哥哥行蹤的意思,我只是……」
郁錦舔了舔嘴唇,小聲道:「我只是想知道微雪哥哥什麼時候能來明月樓。」
沈微雪搖搖頭,伸手拽住雲暮歸的袖子,將他往身旁帶了帶,朝郁錦抬了抬下巴,隨意道:「請坐吧。」
他語調輕鬆,反倒比郁錦更像主人,見郁錦乖乖坐下後,他才道:「若論輩分,我與你父親當屬同輩,你不該稱我哥哥,又兼之宗門有別,你喊我一聲仙君比較妥當。」
郁錦:「……」
他臉上笑容微微一滯,旋即扁了扁嘴,有點委屈:「微雪哥……」
沈微雪和雲暮歸齊齊看他。
一個視線平靜溫和卻透著不容置喙的拒絕。
另一個幽幽沉沉仿佛嵌了冰塊,冰得人後頸汗毛直豎。
郁錦不知怎麼的心頭一涼,敏銳地意識到若有似無的一絲危險,雖然沒察覺出這危險從何而來,但他的直覺在這些年裡救過他無數回——他突兀地轉了口:「……仙君。」
那種令人汗毛直起的危險感略略散去了些。
郁錦定了定神,像是才看到雲暮歸似的,打過招呼,又立刻若無其事地繼續湊過來:「那仙君……可有看到我寄的信?」
他說的是單獨寄給沈微雪、寫滿了表白的那封信。
沈微雪想了想,道:「恭喜三公子取得少樓主之位。」
那封信里除了大片的表白,還提了郁錦成為下任明月樓主的事。
明月樓樓主共有三個兒子,大兒與二兒是雙生子,皆天資聰穎年少有為,在道上成名已久,郁錦小小年紀能打敗他兩個兄長,成功獲取繼承權,其實力可見一斑。
不過郁錦在意的顯然不是這個,他眼巴巴地看著沈微雪,眸光真誠,仿佛盛滿情真意切:「仙君當年救我時,曾告訴我只有自己變強才是硬道理,如今我已經強大了……」
郁錦似乎有點緊張,下意識伸手,想握住沈微雪散漫搭在桌上的手。
剛湊過去,一團白影從沈微雪的袖子裡鑽了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啪嘰一聲,整個兒攤在了沈微雪手背上。
郁錦摸到了一手毛絨絨,他呆住了,本能地想捏,小狼崽牢牢趴在沈微雪手背上,不躲不閃,只兇巴巴地嗷嗚亂叫。
沈微雪心念一動,一道無形屏障將郁錦的手隔開。
郁錦錯愕地收回手,沒反應過來這東西哪裡來的:「仙君,這是……?」
沈微雪道:「你拍疼他了。」
他手腕一轉,小狼崽順勢滑入他掌心,抱著他一根手指,虎視眈眈地盯著郁錦。
郁錦才看清了這是什麼,鬆了口氣:「仙君,這是你的小靈寵嗎……」
他看著小狼崽盯著他的冰藍色謀瞳,隱約有種怪異的感覺,這感覺讓他不太敢與之對視太久。郁錦匆忙收回了視線,勉強夸道:「……好可愛。」
沈微雪:「……」
沈微雪想起這隻狼崽曾經的壯舉,心說那是你縮手縮得快,不然得開朵紅艷艷的花。
他輕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郁錦也沒有放在心上。
他輕吸一口氣,終於說出了一直想說的話:「仙君與我合籍吧!我已經變強大了,我可以保護仙君了!」
他語調急促,話音剛落,只覺渾身一緊,周圍靈氣驟然晦澀凝固起來,緩緩地朝他壓迫而來,逼得他呼吸都困難。
郁錦眸光一凜,在無害中陡然閃出一絲亮芒,無聲無息地調動靈力,充斥周身,與這壓迫對抗。
他偏頭看雲暮歸,雲暮歸也冷淡地看著他,視線交錯間,電閃雷鳴,噼里啪啦。
郁錦微微眯了眯眼:「仙君的徒弟……」
相親大會,名不虛傳。
縱然是早就知道會遇見這些事,沈微雪也還是有些頭疼。
「好了。」沈微雪裝作看不見這風起雲湧,屈指輕輕叩了叩桌面,篤篤兩聲輕響過後,他抬眼,淡淡地瞥了郁錦一眼:「論道大會主在論道,別的事還是不要多說的好。」
郁錦一急,他將視線收回來,不死心地道:「仙君……」
接觸到沈微雪變得疏離的視線,他心中不甘,一咬牙,站起身來:「我會讓仙君看見我的誠意的。」
郁錦想了想,伸手向前,手腕一翻,一塊晶瑩琉璃、但分明又比琉璃更剔透珍貴的牌子。
他道:「仙君身子不適,我們這兒的海上靈泉正好能潤補靈脈。外邊的靈泉多少有些雜質,這是我專用的靈泉,仙君若不嫌棄,只消拿著這牌子來……郁錦隨時恭候。」
他將「隨時恭候」四個字咬得格外清晰,仿佛還有些什麼意味,隨後在雲暮歸冷冰冰的視線里告辭離開。
郁錦一走,屋裡的低溫登時回暖。
雲暮歸將視線從桌上那琉璃牌子上收回來,他怕再多看一眼,都要忍不住將之粉碎。
受他心情感應,原本一動不動的小狼崽也低頭在沈微雪指尖蹭了蹭,飛快地從沈微雪的手心裡鑽出來,爬回桌上,半蹲著,和他本體一起仰頭看沈微雪。
沈微雪被這一大一小盯著,莫名其妙生出一種自己好渣的錯覺。
他戳了戳小狼崽,小狼崽毫不反抗順勢倒下,輕車熟路地朝他露出軟乎乎暖絨絨的小肚皮,等著沈微雪摸。
沈微雪故意逆著他的絨毛劃拉,將他弄得渾身亂糟糟的,才道:「彆氣了,我以前曾救過他,不過當真只有一面之緣,不怎麼熟悉……」
他忽然頓了聲,在雲暮歸張口欲言時收回了摸小狼崽的手,順勢將指尖抵在雲暮歸唇上:「噓。」
雲暮歸感受到唇上微涼,倏地繃緊。
在很遙遠的地方,海潮聲聲,翻湧而來,似乎還帶著些別的動靜,輕微的,不太明顯的。
沈微雪側耳細聽。
他聽得很認真,另一隻手還微微屈起手指,按某種規律掐算著,片刻後他眉心舒展,露出輕微的笑意:「時辰到了。」
雲暮歸眸光輕動,露出了不解的意味。
沈微雪收回手時,順手撈起桌上的小狼崽……和桌上的琉璃牌子,抬步欲往門外走:「走了。海上靈泉該開了。」
話音一落,原本在手裡安安靜靜團著的小狼崽忽的掙紮起來,落在沈微雪手指外的狼尾巴一下下捲起掃過沈微雪的手背,弄得沈微雪痒痒的。
沈微雪微微用力圈住他,才避免他掉下地的慘案。
直到走到門邊,沈微雪都聽不到身後有動靜,回頭看了眼,雲暮歸幽幽地看過來,音調沉悶,仿佛壓制著什麼巨大的危險,他問:「師尊要和別人去靈泉嗎?」
他連郁錦的名字都不想說。
空氣中瀰漫的酸澀氣息都快要凝聚成雨,滴滴答答落滿地了。
……他怎麼會有這麼傻的徒弟。
沈微雪都不消猜,就知道雲暮歸一根筋傻不愣登的誤會了什麼,他終於抑制不住地輕笑出聲,開玩笑道:「是啊,我要和別人去泡靈泉了,那你要怎麼辦?」
他順手將小狼崽放在肩頭,好整以暇地抬眸看雲暮歸,還想說什麼,眼前一晃,手腕一緊。
雲暮歸握著他的手腕,目光灼灼地望過來,眸瞳里翻湧著滔天巨浪,他一字一頓道:「沒有別人。」
像是怕沈微雪沒聽清,他輕吸一口氣,認認真真道:「沒有別人。」
一頓一音。
字字浸透著狠意。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