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之中,除了漫無邊際的暗黃色,再無其他色彩。
突然出現了一抹白,便十分顯眼。
娜依將楊伯扶起來後,好奇地往那白影處走了幾步,等她看清楚那是什麼的同時,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呀!」
她好像被嚇到了,倉促地退後一步,轉回頭來時面上仍舊帶著沒消散的驚愕,她朝幾人招了招手:「你們快過來看!」
沈微雪聞聲抬眸,順著娜依的位置瞥見那白影,依稀辨認出是某種形狀,眉頭微蹙,心底隱約浮起一個猜測。
他撣了撣衣上落沙,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了過去,饒是做足了心理準備,也不由輕嘶一聲,倒抽一口涼氣。
是白骨。
那是一片七零八落的白骨。
白骨們原本深埋沙底,被方才的狂風吹沒了表面一層沙,如今露了一半出來,支稜稜的,橫七豎八地鋪了一地。
它們在這裡埋了漫長歲月,早被拆得零落,只能辨別出是人骨,枯白慘澹一片,目測得有十七八具。
娜依喃喃道:「這是……那些沒能離開大漠的人。」
沈微雪半蹲下身,仔細看著面前的白骨,白骨表面早被風沙吹磨得坑坑窪窪,還有些殘留著獸類啃齧的痕跡,全無靈氣,看著像是普通人。
他想起之前楊伯說的話,猜測這是某隻遇難的使臣隊伍。
一時眾人默然無言。
楊伯牽著駱駝慢慢走了過來,看見這些白骨,臉上神色有片刻怔然,他蹲下身子,伸出手來,似乎想碰一碰,但最終還是懸空停頓在白骨上方,沒有碰下去。
又輕顫著收回了手。
沈微雪有些嘆息:「要替他們殮骨嗎?」
沒見著就算了,既然見到了,還放任他們在烈日黃沙中淒涼煎熬,怪可憐的。
楊伯點點頭,聲音越發乾啞,像含著一嗓子的沙石在講話:「殮吧。」
眾人將白骨都撿起來,時間久遠,已沒法將它們復原成人形,只能堆做一堆。
楊伯說他們還要繼續深入,帶著白骨們不方便,不如一把火燒了。
燒作灰燼,隨風歸故里,也算是了了這些亡者的遺願。
普通的火不足以將白骨全部燒盡,雲暮歸消耗了一些靈力,掐了幾個靈火訣,點燃了白骨堆。
靈火燒得噼里啪啦,很快將白骨堆吞沒,將之燒作灰燼。一陣風吹過,那些灰燼又盡數揚開,順著風,往家鄉的方向而去。
時隔多年的歸鄉。
因著數量多,靈火足足燃燒了一刻多鐘,才漸漸熄滅,然而一熄滅,眾人又錯愕了。
只見那最底層,仍有一具白骨安靜地躺著,骨身被靈火熏得有些發黑,卻始終著不起火。
這具白骨有些古怪,眾人一開始就知道了。
別的白骨都散亂成一堆,唯獨它還保持著基本完整的構架,別的骷髏頭和身子方向都朝著回去的路,唯獨它與眾白骨相反,它沉默著,執著的,身朝大漠深處,還伸出了手,像是想握住遠方的什麼。
眾人試過將它撿起來,然而這白骨沉甸甸的,仿佛和黃沙融為一體,埋在黃沙里,無法挪動。
所以眾人才只能選擇將其他白骨堆過來,誰知還是燒不盡。
雲暮歸又試著掐了幾個靈火訣,靈氣充沛的火苗落在白骨上,噗嗤一聲就熄滅了,化作泠泠靈氣,被黃沙吞噬。
這倒很奇怪。
雲暮歸還欲再試,楊伯抬手擺了擺,制止了:「算了。」
他站起身來,從始至終,他都沒有碰那些白骨一下,只在一旁看著,嘴裡輕輕哼著不甚清晰的歌謠,似在給白骨們送別。
楊伯緩緩地、沉沉地舒了一口氣,離遠幾步,背對眾人,注視著白骨,蒼濁的眼裡浮現一絲懷念和悵然,轉瞬即逝。
他道:「這位故人想留在這裡,就讓他留著吧。」
隨著楊伯話音落下,一陣風又席捲而來,卷著黃沙,覆在了那具白骨之上,將它遮藏得只剩一道輪廓。
再過一會,便連輪廓都見不到了。
它再一次安靜地埋回了沙底。
不留痕跡。
眾人騎上駱駝,重新出發,只是經由此事,眾人都沉默了許多,駝鈴輕搖,陣陣聲響中,瀰漫著無聲的惆悵。
將要入夜時,楊伯終於停下了腳步,找了處較為安全的地方,準備歇息。
不過沙漠裡還是危險重重,需要人守夜。
他們這一行人里,一個老的一個小的,剩他和雲暮歸正當青年。
沈微雪沒多猶豫,便攬下了守夜的任務,準備和雲暮歸輪換一下,一人守個半夜。
然而雲暮歸搖了搖頭,平靜道:「你歇息吧,我來就可以。」
雖說之前魂修了幾回,沈微雪的靈脈好了些,輕易不會病發,但到底是久病沉疴,身子骨還是弱氣,長途跋涉了一日,眼底的疲倦顯而易見。
他怎麼捨得讓沈微雪繼續守夜。
沈微雪確實是累了,眼皮子有些沉,他正打算和雲暮歸商議一下,先讓雲暮歸守上半夜,他接替下半夜,結果還沒開口,便聽到雲暮歸的話。
他愣了一下,隨即否決道:「不行,大漠裡不能運轉靈力,縱然是仙修也和常人無異,白日裡又奔波辛苦,熬這麼久怎麼受得住。」
他不管雲暮歸的拒絕,兀自敲定了時間,怕自己等會兒醒不來,還特意叮囑雲暮歸喊醒他。
雲暮歸「嗯」了一聲,任由對方念叨,沒再拒絕。
沈微雪見他乖乖應諾,料想他同意了,滿意地點點頭,沒再多話,抓緊時間歇息。
沙漠裡晝夜溫差極大,白日裡熱得人冒火,夜裡冷得人瑟瑟,對體寒畏寒的沈微雪來說,更是難熬。
他披著特意準備的防風擋沙的大氅,靠在駱駝身上,汲取著駱駝身上的暖意,忍耐了一會,倦極地閉了眼。
快要睡著的時候,沈微雪感覺身側好似有什麼靠了過來。
是雲暮歸。
小徒弟的氣息太熟悉了,熟悉到沈微雪睏倦昏睡之中,根本提不起防備,任由他緊緊靠過來。
挨著雲暮歸身子的那條手臂像是挨著了一處火源,溫暖被傳遞過來,讓人眷戀。沈微雪不自覺想要靠得更近。
不行不行。
哪有「陌生人」隨便投懷送抱的。
沈微雪昏昏倦倦地想。
隨後腦子裡瘋狂掙扎,身子一動不動地糾結起來。
理智和本能正百般拉扯中,耳畔忽然被人呵了一口熱氣,燙得沈微雪一個瑟縮。
緊接著一聲低低沉沉的「睡吧」,溫柔地落入耳中,徹底擊潰了他僅剩不多的清醒。
沈微雪的呼吸漸漸平緩綿長起來。
雲暮歸鬆開指間捏著的術訣,一道微弱的白芒從他指尖落下,飄去了沈微雪眉心,化作一道暖流,讓沈微雪徹底沉浸在睡夢中。
他垂了垂眼睫,看著沈微雪清雋的睡顏,半晌,才伸出手,輕巧地穿過沈微雪後頸,熟稔又自然地將人攬進懷裡。
大氅因他的動作下滑了些,露出懷裡人清瘦的肩膀。
又瘦削了些。
病發後沈微雪清減了許多,養了好久才慢慢恢復正常。
結果出來走了這麼幾日,又瘦回去了。
雲暮歸撿起大氅,把人裹成蠶繭,抱在懷裡,目光在沈微雪的面容上不斷逡巡,像看失而復得的寶物般珍重。
這個面具太礙眼了,不如解下來捏成粉末,叫沈微雪再也用不了。
他默默地想著,指尖遲疑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動手。
算了,要是再把師尊驚走就不好了。
他的師尊就是一隻漂亮又警覺的仙鶴,一有風吹草動,就展翅高飛,飛到離他遠遠的地方。
大漠裡的星空很漂亮,皎月明亮,星辰閃爍,乾淨清澈。
月色落了滿地,浸潤著每一顆沙石,也在雲暮歸的臉上渡了一層淡淡的霜色,襯得他神色間竟有幾分落寞。
雲暮歸一小半心神警惕地留意著四周,一大半心神盡數落在懷中人身上,緊抿了唇,有些不解。
如果可以,他更想變成狼形,將沈微雪壓在肚皮下,用尾巴卷著腳腕,牢牢抱著。
人形雖然方便,但還是不如原型來得舒服。
也……也不如原型討師尊歡心。
雲暮歸悶悶不樂地想,他著實不能明白,為什麼沈微雪要將他的人形和原型區分開來。
是忌憚他半妖的身份,不喜歡他顯露妖態嗎?
分明又不是。
沈微雪明明很喜歡他的原型,特別是他的耳朵尖和大尾巴。每次他化了原型,沈微雪都要抱抱他,親昵地蹭他耳尖,埋首於他頸側,以指為梳,替他梳理背脊上的絨毛,任由他捲起尾巴,纏在手腕上。
從不拒絕。
而每次,沈微雪那微涼的指尖落在他身上,都舒服得他恨不得直接撲上來,將沈微雪壓住,渾身上下舔舐個遍。
那是妖獸對自己所有物的占有本能。
可一旦變回人形,沈微雪就莫名地抗拒他。
雲暮歸又將人抱緊了些,緩緩生出了一個奇異的念頭。
要不然下次折中一下?
沈微雪既然喜歡他的耳朵和尾巴,那他下次化人形抱沈微雪的時候,就……就將耳朵和尾巴放出來?
雲暮歸眸光漸漸亮了起來,流露出躍躍欲試的意味。
這樣的話,沈微雪是不是也可以稍微喜歡一下他的人形了?
他還在思量著,另一側傳來窸窣動靜。
是娜依睡了一會,口渴,起來喝水。
水囊掛在駱駝的另一側,娜依只能扭過身去取,結果一側身,就看見了親密相擁的兩個人。
她解著水囊的動作一頓:「……」
這兩人……以前認識嗎?
她忍不住浮起這個疑惑。
察覺到她的視線,雲暮歸冷淡地抬眸,一斂對沈微雪的輕柔,目光里又全是冰冷霜劍。
娜依心頭無端地有些怕他。她飛快地喝了兩口水,將水囊重新系好,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駱駝為她擋住了雲暮歸的視線,如刺針芒的感覺終於消散,她無聲地舒了口氣。
怎麼回事嘛……
明明雲大哥也只是個沉穩內斂的青年,她為什麼總覺得壓迫力這麼大呢?
就像方才,她看著雲大哥抱著沈大哥,就總有一種錯覺。
好像她看見了一隻沉靜中藏著極大兇險的猛獸,在守護著他的寶貝,無聲地宣示著主權,驅逐著她離開。
如果她再縮晚一步,就要被這猛獸撕裂了。
哎呀。
錯覺吧。
雲大哥明明是人。
娜依靠著駱駝,放寬心思,慢慢睡去了。
……
沈微雪這一覺睡得很沉。
直到天亮,才靠在駱駝身上,緩緩轉醒。
他本以為環境如此糟糕,他會睡得很難受,結果醒來時神清氣爽,並沒有想像中的疲累。
被他靠了一晚的駱駝慢悠悠地站起身來,踢了兩下蹄子。
沈微雪摸摸它的腦袋以示安撫,轉頭去看雲暮歸。
後者也已起身了,牽著駱駝站在一旁,察覺到他視線,平靜無瀾地抬眼回望。
說好了換著守夜的,結果他……
沈微雪有些懊惱和歉意:「抱歉,我睡沉了。」
雲暮歸示意無妨。
沈微雪想了想,事情都過了,再糾結也沒用,便道:「今晚我守著吧。」
雲暮歸不置可否。
一行人再次出發。
今日的路途也是枯燥無味。
途中又經歷了幾次大大小小的風暴,好在每次都在楊伯的帶領下安全避過。
除此之外,四人還撞見了幾隻落單的妖獸,被雲暮歸斬殺了。
總之有驚無險。
又到入夜。
沈微雪今天狀態還不錯,打定主意要守夜,催促雲暮歸歇息。
他催得急,雲暮歸望了他一眼,也不知想了什麼,破天荒地沒拒絕,道了聲「好」,便挨在他身側,半靠著駱駝,徐徐閉眼。
夜色沉寂。
娜依在小聲問著楊伯什麼,問了一會,估摸是困了,聲音漸漸變小了,很快安靜下來。
一時間,四周只餘風聲。
沈微雪分著心神守夜,見大家都睡了,猶豫了一下,悄悄從懷裡摸出來一個小絨球。
小絨球在他懷裡藏了好久,有些蔫噠噠的,沈微雪小心地梳理了一下,見它恢復原狀,唇邊染上淡淡笑意。
這小絨球是雲暮歸送他的。
臨出門前,他也不知出於什麼心思,鬼使神差地就將它帶上了。
絨毛很柔軟,是小狼崽尚年幼時脫落的絨毛,觸感溫柔。
沈微雪眼底閃過懷念,偏頭看了眼身旁的大狼崽,這一眼過去他忽地錯愕,緊接著便將絨球重新收回懷裡,小心翼翼地傾身去看雲暮歸。
可能是今天斬殺妖獸過度消耗了靈力,雲暮歸睡得不甚安穩。
眉宇緊蹙,薄唇緊抿,額頭輕輕滲出一層薄汗,看著像是有些難受。
沈微雪擔憂地替他擦拭額頭冷汗,怕驚擾不遠處的楊伯和娜依,也不敢大聲說話,只能湊過去,在他耳邊小聲地喚:「雲暮?雲暮?」
這是雲暮歸報給楊伯和娜依的假名……雖說也沒假到哪裡去,只是少了一個字。
剛聽到的時候沈微雪還有些咋舌,心說這傢伙也太懶了,轉念又想到自己,心虛地沒敢吭聲。
他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沈姓保留了,白字就取了浮白的白。
雲暮歸對他的輕喚聲置若罔聞,難受地動了動,忽然一頭栽進了沈微雪懷裡。
沈微雪本就離雲暮歸很近,猝不及防抱了滿懷,愣了一下,背脊下意識繃緊了一瞬,片刻後見雲暮歸沒醒,才又慢慢鬆懈下來。
他將青年鬢邊垂落的髮絲撥到耳後,指尖觸碰到輕微濡濕,抿了抿唇,有些心疼。
本想將雲暮歸扶回駱駝身上繼續靠著睡的,這麼一來,沈微雪就下不了手了。
遲疑了片刻,他乾脆就不動了,任由雲暮歸靠在懷裡,呼吸沉沉。
另一側傳來窸窣聲響,娜依睡了一會,口渴,又爬起來喝水。
剛開始她惦記著昨晚,莫名有些膽怯,沒敢動,轉念想起今天守夜的是沈大哥啊,膽子又回來了,側身過來找水。
然後一側身,她又傻眼了。
……就。
抱著睡比較舒服嗎?
娜依舉著水囊,沉默著,覺得可能是舒服的。
不然這兩人怎麼天天晚上抱著呢。
……她也想有人抱著。
沈微雪聽見身側動靜,回頭與娜依稍顯古怪的視線對上,意識到什麼,無端覺得臉上有些燙,他輕咳一聲,正要將懷裡人推開,眼睫垂下時倏地瞥見了什麼:「……!」
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拉起大氅,稍稍遮掩了懷裡雲暮歸的腦袋,若無其事地朝娜依笑了笑。
娜依喝了兩口水,擰好了水囊掛回駱駝里,猶豫了一下,終於問出了徘徊心底許久的疑惑:「沈大哥,你和雲大哥……以前認識啊?」
「認……不認得。」
「噢。」娜依應了一聲,視線仍沒挪走,往他兩人身上反覆望了望,又道:「我總覺得你們認識好久了。就很……」
她卡了詞,努力回憶了很久,才回憶起剛從楊伯那學來的新詞:「……就很般配!」
娜依中原話學的不多,白日裡閒的無聊,就向楊伯討教——楊伯以前,可是地地道道的中原人。
然後她就學了很多新詞。
「是這意思吧?般配,好像是很熟悉,很默契,很親近,很好兄弟的意思。」
學了太多新詞語了,娜依一下子沒記全,胡亂拼湊了一通。
沈微雪:「……」
他對小姑娘的理解能力啼笑皆非,搖了搖頭,沒說什麼,只道:「很晚了,休息吧。」
在沙漠裡每一刻休息時間都很珍貴。
娜依應了聲好,果然沒再多說,縮了回去睡覺。
等她轉過身了,沈微雪才緩慢地、無聲無息地鬆了口氣,爾後揭開一點大氅。
雲暮歸靠在他懷裡,睡得很沉,無知無覺。
靈力過度損耗的不適大概已經消散的差不多了,只是……
頭上兩隻毛絨絨耳朵尖還是沒能收起來。
沈微雪在叫醒他收耳朵和任由他睡著的決定中反覆猶豫。
最終還是對毛絨絨的渴望壓下了理智。
……不不不,他只是不想驚擾吵醒難得睡著的雲暮歸,並沒有別的意思。
絕對沒有。
沈微雪舌尖抵著壓根,看著那兩隻雪絨絨的耳朵尖,忍了又忍。
最終還是在那兩隻耳朵尖輕輕動了動之後,再也忍不住,側過頭去,用臉頰既輕又親昵地蹭了蹭。
眼底不由自主泛起一絲滿足。,,網址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