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卷過長街，初雪忽至，不知這戶的主人家是如何做到的，令院子裡的鳳凰花也違規地在此時熱烈地盛開，鋪天蓋地的紅，與白雪交相輝映。
這是蘇貌種的。
終於被滿滿接納後，他、姜無難、阿鹿桓雲迦、裴肆、崔恆，便和滿滿一起到處遊山玩水，去過了西北的瀚海、狼居胥，到過了西南的交趾，見識了東北的朝鮮、濊貊，還有東南的瓊州。
總之是不肯在一處地方定居太久，大家也都懂滿滿的小彆扭，全都依著她。
只是，幼時裴肆崔恆與滿滿一起玩耍；少時又是姜無難陪她、教她；阿鹿桓雲迦也與她相識於為難，卻向來是最默默付出的一個，守護了滿滿許久。
聽說滿滿手腕上至今還戴著阿鹿桓雲迦的佛珠；而姜無難當初與滿滿在梨花樹下定情；裴肆送過滿滿染情花。比起一說話臉先紅透、整日想著給滿滿做好吃的崔恆，前三人向來被蘇貌視作情敵一二三。
於是蘇貌二話不說，就在院子裡移栽了一棵鳳凰花樹。
昨夜……咳咳，也恰好輪到他了。
汗淚涔涔時，他含著滿滿的耳垂低聲誘哄：
「我服侍你一夜好不好？我聽說明日初雪，侍弄鳳凰花的花匠說，大概明日鳳凰花也會開，我們一直……等花開，我便這樣……」
他換了個姿勢抱住滿滿，兩人面對面，額頭相抵，月光下只能看見影影綽綽的輪廓。
即使幾個人都早已與她「坦誠相待」過，她也仍舊害羞，不肯點燈。
此時聽蘇貌喘息著暗示自己，她柔若無骨的手推在他肩上，跟小貓的肉墊似的。
「不要。」聲音羞惱。
蘇貌故意動了動，全身都離得更近了些，聽得滿滿的低呼後，他貼著她的唇，笑道：
「真想你就這樣長在我身上，我抱你去，在窗口，將窗戶敞著，讓你雙腳著不了地，好不好？」
碳火燒得很旺，他的身體也很燙，他還說著令人臉紅心跳的話。
滿滿的發濕了，黏在臉上痒痒的，她在蘇貌赤著的肩上蹭了蹭，將發蹭掉，抬頭看見他的臉，恰好一滴汗珠滑落至他鼻翼的那顆小痣上，性感蠱惑至極。
滿滿頓時又是一陣恍惚。
於是咒罵了一聲：「妖精。」
「滿滿也是妖精。」蘇貌親了親她，笑眯眯地哄她，「那兩隻妖精繼續打架咯，還未分出勝負呢。」
說完，他長手一掀，原本壓在底下的被子罩住了二人……
一覺睡到晌午的滿滿拍了拍通紅的臉，回過神來。
還好蘇貌早起有事，不然他向來是不怎麼守規矩的，滿滿還真不知道該如何了。
「不要臉。」
一道熟悉的聲音忽然從前面傳來，滿滿嚇得一個激靈，還不等她開口，那個聲音自顧自地繼續道：
「我究竟還要在這裡待多久？都是同一個人，憑什麼她可以健康幸福，我卻被困在這裡聽她跟這群男人卿卿我我，一天換一個……」
「別說了！」滿滿終於忍不住羞恥打斷了她。
鳳凰花樹下的身影震驚地轉過頭來，「你、你聽得見我說話了？那你看得見我麼？」
面前人的身體像是透明的一般，偏偏滿滿能看清她的長相輪廓。
滿滿的詫異並不比她少，「你是……上一世的我？」
聞言，她冷冷地道：「對，我就是上一世的殷滿滿。」
「你怎麼會在這裡，而且還是這個樣子？」
「當然是因為我死了啊，我死後就成了這樣，莫名其妙來到這裡。我已經跟在你身邊很久了，看著你被哥哥提前找回來，看著你健康長大，看著你與他們一個個相遇，看著他們護你，愛你，看著你過著與我截然不同的幸福生活。」
許是真的憋了太久，殷滿滿一股腦說了許多，只是話語中濃濃的嫉妒和怨念讓人無法忽視。
陡然面對這種情況，滿滿心情複雜，她慢慢走了出去，在花樹下與殷滿滿徹底相見。
她眼中吃驚、疑惑、好奇、擔憂……各種情緒糅雜在一起，看著面前的殷滿滿。
「看什麼？」殷滿滿皺眉坐下，「可憐、諷刺、慶幸，還是炫耀？」
滿滿搖搖頭，「是心疼。」
她卻不信，笑得涼薄。
「哥哥重生後提前去尋你；姐姐沈鈺疼你寵你；姜無難和崔恆看清心意，護你愛你；裴肆也選擇放下我，跟著你；我眾叛親離，泯滅良善也得不到的蘇貌，也愛你……
就連、就連唯一屬於我的素妙和影子……一個心甘情願為你擋刀而死，一個也選擇了你。
我再次被拋棄，我向來一無所有。」
說到這，她自嘲地笑了笑，「你是不是該謝謝我，若不是有我做對比，你如何能輕鬆得到這一切呢？」
滿滿蹲下來，伸手擦了擦她眼角溢出的淚，她沒有躲開。
「我在夢裡經歷了你經歷過的一切，我感受到了你在傷害別人時的痛苦；我不想評價誰對誰錯，也不會說要你原諒或是認罪，我希望你能走出來，不要囿住自己。」
殷滿滿跟著這一世的自己很久。
起初她惶恐害怕，以為這是老天對她的懲罰，要讓她看著自己破爛不堪的一生再重來一次。
可當她親眼看著，五歲時那個小小的自己被哥哥從棍子下救下時，那既定的恐怖命運被擺脫時——她哭了。
沒有人知道她有多羨慕，有多高興，高興於這一次，沒有人知道她曾殘缺過，她現在是完整的，她或許會擁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呢？
看著滿滿逐漸長大，她也有過嫉妒和抱怨。
憑什麼這一切不是自己享有？憑什麼要她親眼見證另一個自己得到救贖？
這是多麼殘忍的事！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沒有人會比她跟滿滿更親密了。
她無法離開滿滿身邊，只能看著滿滿回家，看著她一點點長大，看著她與那些人一個個地產生糾葛，看著曾經自己錯過的一顆顆真心的展露。
她遺憾，她惶恐，她難以置信——我這樣的人，他們原來是真的會喜歡嗎？
滿滿忽然就成了她的寄託，讓她的執念一個個得到圓滿。
她的淚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卻無聲無息，她重重地錘了幾下樹幹，旋即趴了上去，擋住了臉。
剛開的鳳凰花被她糟蹋得落下來好幾朵在兩人頭頂。
滿滿的心一揪一揪的，上前擁住殷滿滿。
「你我是不同世界的同一個人，沒人再比你我和對方的羈絆與聯繫更緊密的了。
所有的事情都已過去，每個人都獲得了新生，我希望你也可以，那時，你我定是不同世界、同樣幸福的兩個人。」
殷滿滿身子一滯，倏地轉身，撲在滿滿的懷裡。
從一開始的無聲哭泣，到嚎啕大哭，她上一世自從在乞丐窩裡被打了以後，再不敢這般放肆哭過，因為哭只會加重她身上的苦痛。
被接回家後，眼淚又只被她當成武器。
過了兩世之久，這次，她終於在「自己」的懷中，哭得好大聲，好像要把一輩子的委屈、心酸、愧疚、遺憾全都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