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忠臣

  崇禎十七年春末,京師內外,上至王子皇孫,下至商販走卒,莫不用神秘莫測的語調,壓低聲音議論國事。

  而南北鎮撫司耳目聰明明察秋毫的廠衛緹騎番子們,這幾天卻像集體失明,竟對這些議論國事者視而不見。

  倘若一位歐洲政論家恰巧旅行至崇禎十七年三月的京師,他一定會被大明開放包容的政治風氣深深折服。要知道在同時代的不列顛群島,在公開場合議論帝國首相,是有可能被女王陛下發配到遍布印第安野蠻人的北美洲的。

  當然,言論自由不等於可以胡說八道,要是有哪個不長眼的把話題引到崇禎皇帝本人頭上,不管他身處何地,哪怕是在鶯歌燕舞的妓院,也會立即有兩三個凶神惡煞的錦衣衛番子,不由分說衝進頭牌閨房,教那胡說八道者如何做人,打完之後,還會請他去鎮撫司詔獄走一遭。

  位於京師西郊的錦衣衛鎮撫司詔獄原本只關押朝廷官吏,而且是五品以上的大員,與普通百姓分屬於兩個不同位面。

  實際上,錦衣衛番子大都來自中等人家子弟,平日對尋常百姓絕少下手。

  因此,與後世俗爛影視劇大相逕庭,在崇禎十七年之前,尋常百姓與錦衣衛或是詔獄,根本不會發生任何關係。

  然而自從朱由檢下令將南鎮撫司改建為病毒實驗室,並且將數以百計的仇敵投入詔獄做活體實驗,各種流言蜚語便在北京城中傳播。

  有人說錦衣衛在鎮撫司詔獄中飼養猛獸,用叛軍俘虜餵食,有人說詔獄中藏匿有殭屍,每到月圓之夜便要吸食活人血液。還有說,詔獄本來就是白蓮教的祭壇,當今聖上也是白蓮教信眾——不用說,持有最後一種說法的人如願被關進了鎮撫司,當然只是關關而已,錦衣衛還沒那麼喪心病狂拿百姓做實驗。

  總之,在擅長說段子講故事的京師百姓口中,鎮撫司詔獄京師已經變成陰森恐怖的代名詞。

  哪家孩子晚上鬧夜,父母只要說一句,再哭把你丟進詔獄,那孩子便立即不哭,於是乎崇禎皇帝的病毒實驗室現在竟有了止住嬰孩夜哭的奇效。

  所謂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流言不能止,既然不能議論皇帝,大家便開始議論六部。

  於是乎整個三月上旬,漫步京師街頭巷尾,總能聽見一些眉飛色舞的閒人談論政事,他們的標準句式是:

  肉食者鄙,六部皆飯桶,世間我獨醒,我若進內閣,天下必安定。

  不得不說,這些言論與後世鍵盤俠中南海不如我之類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各種流言蜚語中,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二,北京城終於迎來了朱由檢苦苦等待的人——大順使者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以及清國使者范文程,潭泰,佟養性。

  崇禎十七年,清順治元年,三月初五。黃道吉日,宜遠行。

  遼東寧遠。

  從盛京出發後,經過數日跋涉,正黃,正藍兩旗主力,鑲白兩旗一部,共計七萬戰甲於三月初四抵達遼東重鎮寧遠。

  就在同一天,鄭親王濟爾哈朗率領鑲白旗主力,正藍旗一部,約三萬戰甲,充當大軍側翼,由盛京出發,沿長城一線,從張家口突入山西,計劃沿黃河向東面包圍京師。

  濟爾哈朗對多爾袞這樣的排兵部署頗為不滿,在出發前,鄭親王便從白甲夜不收那裡得知,此時山西全境基本已被李自成麾下順軍占據,明國在山西倖存的宣鎮,大同兩鎮,已處於投降邊緣,而京師派來的援軍——秦王朱常渭率領的督戰隊——正在趕赴山西。

  順軍在山西至少有十萬人馬,明軍也在萬人上下,對濟爾哈郎來說,兩邊都不是軟柿子。想要從山西借道,至少要過了李自成這關。

  山西已經被活著的李自成和死去的朱聿鍵搶的差不多了,要麼不顧背後威脅直接向東攻打京師,要麼從李自成那裡虎口奪食,否則鑲白旗很難搶到什麼東西。

  雖然對多爾袞這樣的安排頗有不滿,不過鄭親王倒也心滿意足,相比豪格控制的鑲黃,正紅,正白三旗,他手下的正藍旗境遇無疑要好出很多。至少他們跟隨多爾袞南下攻略明國,憑著人多勢眾,儘可能多的掠奪人口財富。

  至於豪格手下那三旗,沒有其他五旗的配合,雖說單憑他們那五六萬人馬也能飲馬明國江南,然而他們付出的代價,自然會更大一些,絕不似鄭親王他們這般順利。

  輔政王下令大軍在寧遠休整三日,等到濟爾哈郎率領鑲白,正藍旗勇士突破張家口後,再一同進兵,好讓明軍兩線作戰,不能集中力量防禦。

  七萬人馬在寧遠休整期間,多爾袞派往明國招降的使者回來了。

  大明皇帝沒有誅殺使者,甚至沒有傷害使者一分一毫,這令建奴高層頗感意外。尤其是對多爾袞。

  在從盛京出發前夕,在大學士范文程力勸下,多爾袞勉強同意派遣兩名使者前往北京,與崇禎皇帝議和。

  因為不抱希望,所以多爾袞提出的條件頗為苛刻,不僅要明國割讓遼東所有土地,而且還要崇禎皇帝每年向清國繳納二十萬兩白銀作為歲幣,另外,十五歲的長平公主必須嫁給多爾袞為妃。

  派去明國的兩位使者與豪格頗為親近,忠親王此舉多少有點公報私仇的意味,希望借明人之手,將這兩個不長眼的仇敵除掉。

  見到派出的使者毫髮無傷回來時,這位狡黠聰慧的女真首領一反常態,竟然掩飾不住內心震動,也不細問使者具體情況,轉身便詢問大學士范文程。

  「范大人,前些時日,你不是明國皇帝絕不願意和談,朱由檢生性多疑,嗜好殺戮?為何他們還會放使者回來?」

  范文程沉吟片刻,很快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如此看來,明國皇帝真心想要與我大清議和。」

  說罷,他抬頭望向多爾袞,急切道:「忠親王可詢問使者,弄清楚出使的具體情況,」

  作為清國首任大學士也是清國開國元勛,范文程天資聰慧,才學過人,是尤為可貴的是,他雖是漢人出身,出身遼東,親友多遭建奴屠戮,然而卻能死心塌地為建奴效力,並且得到奴酋多爾袞的信任,可見其人確有過人之處。

  跪在帳下的兩位使者神情泰然,據多爾袞心腹戰甲說,從這兩人身上搜出不少明國黃金,可見兩人在北京得到了很好的照顧。

  「大明皇帝說,只要輔政王願意借兵剿賊,協助明軍將李自成趕出山西,遼東之事可以談,不過五十萬兩白銀太多,明國承受不起,和親絕無可能,他不會把親生女兒嫁到關外的。另外,和談乃是國之大事,名不正則言不順,明國皇帝點名讓大學士去京師,他嫌我們兩個資歷不夠。」

  多爾袞眉頭緊皺,他當然知道這只是崇禎皇帝的緩兵之計,割讓遼東這樣的大事,不是皇帝一個人就能決定的,還有什麼歲幣和親,完全是障眼法。

  然而,萬一是真的呢?

  如果能得到明國承認,多爾袞此行立下的戰功將是多麼顯赫!

  「臣願往北京,與明人和談!」就在多爾袞猶豫不決之時,范文程已經毅然向前,一臉正氣道。

  忠親王下意識的擺擺手,充滿關切道:「不可,不可,這恐怕是明人詭計,用和談來做緩兵之計,以調動江南官軍北上救援,你若去了,恐怕凶多吉少!」

  范文程冷冷一笑,上前一步,面朝女真首領,大義凜然道:

  「臣斗膽進言,如今李闖禍亂山西,兵勢浩大,不日即將東進,我八旗勁旅橫掃南下,如摧枯拉朽,明國內憂外患,朱由檢手中無兵無糧,如何能守?因此臣認為這議和是真的!再者說,即便真有陰謀詭計也不怕,臣入京師談判之際,大軍不要停留,繼續南下,到時兵臨城下,看他怎的!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大丈夫為國而死,死得其所!再說,臣原本就是明人,想那明國皇帝也不會拿臣如何!」

  一席話說得錚然有聲,聽得旁邊幾位女真拔牙啦梅勒章京聽得熱淚盈眶,便是平日一向喜怒不動於色的多爾袞此刻也眼圈紅潤。

  「王爺,讓臣去吧!為大清出一份力!」范文程以頭搶地,咚咚磕頭起來。

  忠親王連忙上前,雙手扶起大學士,顫巍巍道:「大學士真乃我大清忠臣!既然如此,你便為大清走一趟,去和朱由檢談談」

  五日後,清國特使,大學士范文程在梅勒章京潭泰以及高級包衣佟養性護衛下,抵達京師,暫時在北郊驛站安歇,等候崇禎皇帝召見。

  與范文程一同抵達北京的,還有大順使者牛金星,宋獻策,劉宗敏。

  闖賊與建奴的大學士相聚在一起,與崇禎皇帝一起會談,不能不說是一樁大事。

  然而兩邊的要求都是驚人的相似,無非是割地,賠款,區別在於,多爾袞現在處境尚好,所以胃口就更大一些,他要朝廷將遼東土地全部割讓給清國,並要求大明每年繳納歲幣四十萬兩,也就是財政收入的五分之一,據說這是模仿當年遼東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