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後路

  崇禎十七年正月初一,戌時。

  過幾日就是立春節氣,然而京城天氣卻依舊很冷。日暮時分,京師大街小巷便空無一人,連做小生意的商販都早早收了攤。

  入夜後,城內街道上不見人影,寒風呼呼的刮著,捲起漫天灰塵,扑打著沿街店鋪招牌。

  崇禎十六年,橫行華北的大鼠疫奪去了京城十餘萬人生命,那段時間,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死人,死去的人約占總人口的五分之一,以至於往日裡繁華喧鬧的街市變得人跡罕至,有些路段竟然長起了荒草。

  由山西陝西入京的晉商們帶來了更壞的消息,李闖流賊即將要東征。

  李自成那句「吃他娘,著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的革命口號更加劇了混亂。

  京師一些富戶開始沿運河向南奔逃,京城正在淪為一座鬼城。

  說北京是一座鬼城並不只是說它人口減少,因為房地產泡沫,後世天朝遍布鬼城。然而這裡說京師為鬼城是因為皇城之中真的有鬼。

  至少史書記載是這樣的。

  據史書記載,崇禎末年,人走在北京大街上,即便是朗朗乾坤,也能經常望見平地升起朦朧霧氣。倘若遇上這種霧氣,便會讓人頭暈目眩。

  這當然不是困擾後世的霧霾或者汽車尾氣之類。雖說明代早已開始用煤炭取暖,然而煤炭在明代屬於奢侈品,從山西運往京城,價格翻了好幾倍。普通人家根本無力消費。

  瀰漫京師的白色煙霧不是霧霾也不是揚塵,而是陰魂不散的亡靈,是感染鼠疫而死的不肯散去匯聚而成的鬼魂。

  史書記載:(京城)人鬼錯雜,日暮人不敢行。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這句話用來形容崇禎末年的北京城再合適不過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明亡不是因為李自成,也不是因為多爾袞,而是因為鼠疫。

  京城分為東西兩塊,東城為平民聚集區,也是鼠疫爆發重災區。西城作為京官們聚集地,就要好很多。

  去年華北鼠疫大爆發後,東西城之間通道被封死,大批錦衣衛番子被僱傭作為西城守衛,瘟疫其間,不准任何人擅自放百姓進來。

  馬三和燕嘯軍就是西城守衛中的一員.

  崇禎十七年正月初一這晚,這兩名錦衣衛番子輪值夜巡。

  夜巡這苦寒差事的確不是人幹的,也只有日子過不下去的錦衣衛五城兵馬司老卒才肯接這活兒。

  自崇禎十五年開始,在京師巡夜不僅更加辛苦,而且還有實際危險。

  崇禎十五年夏至前後,鼠疫在蒙古草原爆發,老鼠身上的跳蚤被皮貨商從草原帶到華北平原,很快在京畿地區蔓延。此時的醫療條件對致命鼠疫基本無解,一夜之間,無數村莊人口死絕。

  這一年半來,京城每家每戶都有人被鼠疫奪去生命。

  就連崇禎的遠方堂叔,住在城郊的一位無名藩王在趕往紫禁城向堂侄求救的路上,一命嗚呼。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只好讓百姓自己承擔鼠疫惡果。

  換句話說,是讓他們自生自滅。

  數以百萬流離失所的難民,躲得過致命的鼠疫,卻躲不過本世紀最寒冷的冬天。

  可怕的小冰河氣候,多少罪惡假汝之名?

  西城乃京官聚集地,災荒之年,官員寵命優渥,身體素質明顯高於普通人,所以大都能在疫病中挺過來。

  兩盞皮紙燈籠急急閃過大街,不做停留。燈籠印著南鎮撫司字樣,暗淡的燈光下,浮現出兩張乾瘦似鬼的臉。

  「真是倒了血霉,抽中這巡夜的簽!」年齡稍長的錦衣衛一手打著燈籠,一手搓著飛魚服,嘴裡哈著熱氣抱怨道。

  他旁邊跟隨的個年紀較輕,身材消瘦的年輕錦衣衛臉上顯出緊張神色,右手握緊把老舊繡春刀,左手拎著燈籠四處張望。

  天啟年間,朝廷對錦衣衛番子年齡已無限制,京城子弟,只要肯向鎮撫司納捐五十兩銀子,便能買到這個職位。作為廠衛的最基層,錦衣衛番子油水雖然不豐,偶爾查抄一兩個大臣,卻也能養家餬口。

  不過崇禎朝,納捐標準提高到一百兩。

  「馬三爺,從前這巡夜不是五城兵馬司的事兒嗎?咋就輪到咱錦衣衛身上了?」

  路過菜市口那條幽暗街巷,年輕錦衣衛哈著熱氣問馬三。

  馬三真名是什麼已經沒人記得清了,鼠疫泛濫,跟他一撥兒的番子都死絕了,他是崇禎三年來的東廠,人稱馬三爺,三爺年輕時在河南少林寺做挑水僧,後被逐出山門,在口外做了十幾年鏢師,一次給晉商送貨中途遇上了韃子,裝死撿回了命,丟了貨也不好交差,只好揣著十幾錠銀子,避開狼群,連走了三天,到京城捐了個番子。

  和他巡夜的年輕錦衣衛名叫燕嘯軍,本是洛陽鄉下人,家中排行老六,燕家有百十畝田地,算是不入流的地主,平日與鄰為善。李自成攻打洛陽,流賊將燕家全家滅口,搶個精光,十五歲的燕嘯軍九死一生逃了出來。

  「離巷子遠點!」馬三揪過燕嘯軍,怒氣沖沖,不由分說就是兩耳光扇在他臉上,打得燕嘯軍身體踉蹌。

  「你他媽找死啊!當心被人悶棍打翻拽去當菜人!」

  三爺說罷,握緊繡春刀,身體前傾,口中微微喘氣,眼神中露出嗜血表情。

  數息過後,巷子裡傳來衣服摩擦窸窣聲,隱約還有女人哭泣聲。

  「三爺!」

  燕嘯軍拔出繡春刀,卻被馬三拽住。

  巷子裡響起火摺子燃燒聲,一明一暗之間,兩個滿臉兇殘的壯漢綁著個骨瘦如柴的小女孩,舉起手中弓弩。

  那女孩嘴裡塞在條麻布,身體扭動,發出低沉的嗚嗚聲。

  「還以為是哪裡來的點子!不要命了敢打錦衣衛的主意!原來是天殺的韃子!」

  馬三虎步上前,與此同時,三眼銃刺耳轟鳴聲響起。

  內閣首輔陳演官邸,燈火通明。

  陳演從容淡定的擼著稀疏鬍鬚,他的賓客們一邊看戲,一邊言笑自若。

  今日是陳演五十大壽,在古代,五十歲是個很重要的節點,以五十歲為分界線,決定了你以後的歲月是否知天命。

  內閣首輔顯然是屬於知天命的那種,否則也坐不到這個位置,而且還坐得如魚得水。院子裡搭了個戲台,戲台頗為華麗,搭建戲台的木材都是從緬甸運回來的上好良木,價格不菲。為首輔祝壽的戲班更不同凡響。

  戲台上是赫赫有名的周家班。

  周家班,顧名思義是一個由姓周的組建而是成的戲班子。

  這個姓周的人名叫周奎。

  周奎是當今皇后的親爹,是崇禎皇帝的丈人,是大明王朝的國丈。

  傳言說周奎在發跡之前名叫周逑,取這個名字可見他有心模仿宋徽宗時代的高俅高太尉,可惜天不隨願,周逑在女人成為信王妃之前,只是個街頭算命的。

  然而風雲際會,短短几年,周奎就成了京師地區最有錢的人。

  周家班都是清一色蘇杭女子,蘇杭女子不僅長得水靈可人,唱腔更是一絕。

  陳演雖然鄙視周奎卑微出身,卻從心底里佩服國丈爺撈錢的手段,據說國丈爺插手京城鹽業,生意做的很大。

  周家班今晚為陳閣老和他的客人們演唱的是崑曲牡丹亭。

  戲台上杜十娘身著華服情真意切唱白,哭訴著郎君對自己的背叛,吳越儂語聽的眾人如痴如醉,被戲中婊·子杜十娘對嫖客的一往情深所打動。

  此時此刻,陳府的高院大宅外石獅子旁躺著兩具衣衫襤褸的屍體,面目猙獰望向陳府,嘴唇微張,寒風灌進屍體中,發出陣陣古怪的聲音,仿佛在憤怒咒罵這地獄般的人間。

  淡淡的酒肉香味越過高牆來到屍體身前,所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高牆內,賓客看完牡丹亭,意猶未盡,陳演斥退下人,圍坐在他身邊的就剩下幾位心腹文官。

  「周家班真是名不虛傳,怪不得好幾次問周大人要,他都不給,」

  」陳閣老,難得有如此雅興,請大伙兒來這裡聽崑曲。」

  文官們你一言我一語聊的不亦樂乎,似乎還沉浸在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戲劇情節中。

  唯有陳演陰沉著臉坐在主座位置上,酒過三巡,放下象牙筷箸,用龍井漱了漱口。

  「皇上殺了禮部侍郎,還要抄家,又給太監錦衣衛宮女發銀子,諸位怎麼看?」

  朱由檢在皇極殿誅殺大臣的事在京城傳的沸沸揚揚,繞過戶部直接給太監宮女錦衣衛發例錢的舉動更是聳人聽聞。

  在座文官大都與死去的禮部侍郎熟識,朱由檢當朝誅殺大臣,這些人很是不滿。

  「皇上操勞多度,怕是患上了狂躁之症,」

  戶部尚書盧若騰冷冷道:

  」群臣聯名上書,逼他禪位太子?」

  盧尚書意見太過激進,應者寥寥。

  「朱由檢刻薄寡恩,屠戮大臣,搞得人神共憤,還敢自比堯舜!去年逼死了孫傳庭,現在又想起追封!視朝廷法度為兒戲!」

  眾人還要繼續傾訴苦水,被陳演打住,他目光掃視眾人,緩緩道。

  「成祖顯靈應該是皇上障人耳目的小把戲,老夫不信,不信他現在有三十萬兩黃金,皇上用些許小錢收買人心,讓他發,老夫倒想看看,成祖還能再顯靈幾回!」

  眾人紛紛附和,稱讚陳閣老說的是。

  「閣老,咱們在山西的人回來說,李自成準備在西安登基,建號什麼大順,擺明了要和朝廷分庭抗禮,流賊正在四處湊糧,看樣子很快就要東征了!」

  陳演神色凝重,沉吟片刻道。

  「這種時候,誰還敢賣糧給李闖?」

  「晉商。」

  陳演眉頭微皺,沒想到依靠走私韃奴起家的晉商現在竟然和李闖做起了買賣。

  「三姓家奴啊!大明,李闖,建奴三家通吃,也不怕撐壞肚子?」

  「閣老,李闖向晉商買糧這事要不要奏報皇上?

  陳演搖了搖頭。

  「為何要告訴朱由檢?咱們也該學學人家,給自己留條後路。記住,以後關於李自成的塘報,都要壓在內閣!不許讓朱由檢看到!他朱由檢離開老夫,和瞎子沒什麼區別,」

  他沉思片刻,冷冷道:「朱由檢調遣鳳陽軍入京,看來是想重蹈正德舊事,想要掌握兵權了!人馬雖然不多,但此風不可長!」

  陳演忽然想起什麼,臉上浮出殘忍神色。

  「讓慈寧宮的老宋準備準備,咱們也該敲打敲打這個不聽話的信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