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騎虎

  大明崇禎十七年,大順永昌元年,清順治元年,大西天命元年,正月初三。

  西京,秦王府承運殿。

  大順皇帝李自成高坐在龍椅之上,睥睨眾生。承運殿上,群臣側立。

  牛金星,宋獻策,竇志忠,劉宗敏、李過、劉芳亮,張鼐,李岩·······

  跟隨李自成征戰多年的心腹重臣此刻皆手執笏板,北面侍立。眾人站位頗有些凌亂。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身為內閣首輔,竟然站在大順制將軍李過身後,義侯張鼐竟然與河南節度使李岩同列。

  不過此時大順尚處草創之際,百廢待舉,禮儀混亂在所難免,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龍椅之上的李自成神色淡然,看不出內心波瀾。

  此時的李自成,稱帝建號之初的狂喜早已褪去,這兩日,大順皇帝被各種瑣事煩擾,便是他如何精明強幹,也有些吃不消了。

  祭祖,冊封,祭祀天地,拜謁太廟,加封九錫········

  在李自成看來,這些瑣碎而必要的儀式能省則省,根本不必大費周章,李自成手下大將們也反感各種繁文縟節,只希望身邊一切都像他們過去流寇生涯簡單明了,那就是。

  殺光,搶光,燒光。

  只有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和他的死黨宋獻策堅持認為帝王無小事,只要是能在儒家經典中能找到的禮節,一件也不能少,一件也不能敷衍,必須全部完成。

  經過幾次枯燥無聊爭辯後,李自成最終選擇屈服,在儒生或者說是神棍的教唆下,艱難完成登基大典以及之後各種儀式。

  對驛卒出身的李自成來說,這不吝是人身折磨。

  李自成之所以選擇屈服,毋寧說是受不了牛金星宋獻策輪番糾纏(尤其是宋獻策,此人張口就是童謠讖語,完全是個神棍),不如說是在向陝西士大夫們示好。

  這在過去是不敢想像的。

  占領西安後遇到的重重困阻,讓闖王李自成無師自通,終於領會到前輩劉邦悟出的真理。

  打江山靠的是武人,而坐江山,還是要靠讀書人。

  然而闖王與沛公相比,相去甚遠。李自成不過是銀川鋌而走險的驛卒,而劉邦,則是黑白通吃呼風喚雨的亭長。無論是個人視野還是能力,相差實在太大。

  兩人身邊的團隊也不可同日而語。

  劉邦有陳平張良韓信蕭何樊噲,而李自成,撇開武人不說,文臣好像就只有這個好大喜功的牛金星,呃,他是個舉人。

  所以也就註定了兩人不同的結局。

  兩天前,也就是正月初一,闖王李自成在西安登基稱帝。建元永昌,改內閣為天佑閣,新政權大順定都西安,西安這個命名超過兩百年的城市被改成了西京,從西京這個充滿地理想像的名字可以看出闖王的野心,他是想像自己的敵人——大明王朝——那樣建立兩京制。

  然而恐怕也只是想想而已。

  隨著麾下軍隊數量的急劇膨脹,所有人都在向闖王要錢,李自成越發感覺力不從心。

  崇禎十六年十月,李闖軍圍攻西安,明軍稍戰即降,李闖軍進占西安。

  進城之後闖王便意識到事情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美好了。

  首先是西安城牆年久失修,馳道荒廢,而在陝西東邊,大明王朝的宣大精兵正在虎視眈眈,隨時可能從東邊打過來,把李自成他們趕回商洛大山里吃草,至少在李闖看來是這樣的。

  其次,北邊的新興滿清也是巨大威脅,多爾袞前幾日派使者來到西京,商議和李闖軍一起攻打大明。使者回去後,李自成憂心忡忡,既然建奴有能力攻打北京,當然也有能力攻打陝西。

  西安城壕年久失修,不堪一戰,無奈之下,李闖只好徵募民夫,大興土木,修城牆,修馳道。

  這樣以來,本來就匱乏的糧餉現在更加緊張。

  牛金星建議對百姓徵收糧餉,李自成和手下幾位大將猶豫不決,因為這樣一來就違背了「闖王來了不納糧」的口號,相當於打自己的臉了。

  不過事實證明,填飽肚子明顯比臉面重要。

  西京城內,六萬多大順軍,一萬多明朝降軍都等著闖王給他們口飯吃呢。

  李自成深知,如果此刻他像崇禎對待九邊精銳那樣,拖欠一下手下人糧餉,不用半年,甚至不用一個月,他就會被這群暴民丟進鐵鍋里煮了。

  崇禎十六年底,一道命令從秦王府發出。

  糧每石征一兩三錢。考慮到陝西糧一石三兩的價格,這樣的徵稅比例已經不能簡單用橫徵暴斂來形容了,這就是公開搶劫。

  一時之間,成百上千輛裝滿糧食的推車被從西京附近州縣搜刮上來,絡繹不絕運往大順王朝的新都城,供養著新朝的權貴們。

  然而去年陝西全境,不少州縣可是大旱絕收,赤地千里!

  此時的闖王當然顧不上這些,他要的只是糧食,就像崇禎元年的朱由檢顧不上走投無路的李自成,堅持裁撤了這位葬送大明朝的銀川驛卒。

  即便是橫徵暴斂,大順軍糧餉還是不足,於是開始直接搶劫富戶,美其名曰,殺富濟貧,數百人被拷打致死,東拼西湊,終於解決了好幾萬人的吃飯問題。

  只用了短短三年時間,闖王便變成了自己曾經要革·命的對象,曾經的屠龍少年最後變成了惡龍,歷史竟是這樣的詭吊。

  進入西安後,李自成將大明第十五任秦王朱存極的治所變成了自己的皇宮,所有軍國大事都在秦王府承運殿處理,他的登基儀式也在這裡舉行的。

  明末的秦王府雖然比不上紫禁城,不過作為」天下第一藩封」的存在,規劃肅穆嚴整,建築莊嚴華美,對於出身微寒的李闖集團來說,可以說是無可挑剔了。

  李自成意氣風發,因為從秦王府密室中搜刮出三十多萬兩白銀,儘管在此之前秦王朱存極一直在李自成面前哭窮。

  這三十多萬兩白銀暫時解決了長期困擾順軍的糧餉問題,然而也知道是杯水車薪,不能維持長久。

  而今日朝會,就是召集眾人商議如何解決糧餉問題的。

  李自成抬頭望向手下文武大臣,望著大殿上一張張志滿意得的臉,他心中長舒一口氣,這兩年為躲官軍滿山跑,風餐露宿,崇禎十年,李自成一度被洪承疇,孫傳庭徹底擊潰,只帶劉宗敏等殘部十七人套入商洛山。

  好在現在終於熬過來了。

  「今個召大伙兒來,斗是商量一下,哦們下一步咋走!」

  郎朗聲音傳遍大殿上下,大順皇帝面孔俊朗,器宇軒昂,一口濃郁秦腔,這個土生土長的米脂漢子在外省征戰多年,仍然不失秦人本色。

  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走出陣列,面朝皇帝跪倒在地,高聲道。

  」吾皇聖明!書有云:名不正,則言不順,而今大順草創之際,上承天意,下順萬民,雄踞西京,虎視東南,可謂贏天時而得地利,朱明氣數已盡,君臣猜忌,離心離德。明國百姓盼王師如嬰兒盼父母,如旱地盼甘霖,如周公渴望姜子牙,如········

  「皇上遵從天意,順應民意,應一鼓作氣,攻占京師,定鼎天下!而後傳檄四方,此千秋偉業,吾皇切不可猶豫!」

  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年逾四旬,他是天啟七年舉人,卻不知為何加入闖軍。

  倘若仕途順利,牛舉人可能成為河南或是陝西某地的縣令,成為李闖軍革·命的對象,然而歷史的詭吊在於,曾經的惡龍現在變成了屠龍少年。

  當然,有遭一日,屠龍少年又會重新變回惡龍,不過這都是後話。

  作為純粹的儒生,牛舉人對儒家經典如數家珍,尤其喜好各種典禮,比如勸進啊登極禮儀。平心而論,此人生在王莽時代,或許有更大的政治前途。

  讀書人畢生追求只有兩個:要麼做帝王相。要麼做帝王師。

  加入李闖,被朝廷釘在反賊的恥辱柱上,傳統意義上的帝王相是做不成了,因此牛舉人格外努力,把自己的畢生全部都投在了做帝王師上。哪怕是給反賊當帝王師。

  當然,他要教育的學生當然不是住在北京城裡剛愎自用的崇禎皇帝,而是出身草莽,具有天生文化自卑感的闖王李自成。

  牛金星與李自成雙方一拍即合,在李自成的支持下,牛金星不遺餘力向李闖高層推廣各種典禮儀式,幫助大字不識的武人們寫勸進表,親自指導李自成演習登極儀式。可惜後來順軍轉進太快,事先做好的排練都成了白費。

  牛金星一通話說的在場眾位大順軍將領意動神搖心馳嚮往,相比建立千秋偉業,這些武將更看重的是實實在在的利益,具體說來就是糧餉,女人。

  進占西安後,繳獲掠奪的糧餉大部被用來補充老營精銳,李闖其餘各部,軍餉緊張,若不是有李過手下老營精銳壓制,不知早譁變了幾回。

  西安在成為西京後,理所應當為新王朝做出貢獻,大順建國不久,都城西京便被李闖搜刮一空,連附近州縣也受到大順軍的特別照顧,州縣裡的大戶更是一個都沒跑。被搶得乾乾淨淨。

  儘管如此,仍不能解決軍餉問題,流民策略本來就是無解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糧草問題越來越嚴峻。

  要想繼續打下去,要麼狠命壓榨西京以及周邊郡縣。此刻整個陝西境內,未被大順搶劫掠奪的也就只剩下些名門望族,這些名門望族往往族群根深蒂固,擁有巨額財富,僱傭流民潰兵作為家丁,在鄉間修築鄔堡,族人就藏匿其中。

  不消說,這樣的硬骨頭李闖是不願去碰的,鄔堡內的家丁人數不及官軍,戰鬥力卻比韃子還要兇殘。想要攻下一個中等規模的鄔堡,沒有千把人的傷亡是不可能的。

  所以對大順其他非嫡系隊伍來說,擺在他們面前的路只剩一條,那就是離開西安。

  不管去哪兒都不打緊,哪怕是北上和韃子打仗,也比困在這裡活活等死要強。

  「皇上,大學士說的極是,咱不能窩在這塊鳥不拉屎的地方!」大將軍劉宗敏憤憤不平說。

  西安當然不是鳥不拉屎的地方,事實上,作為歷朝古都,地處渭河平原,這裡物產豐饒,是陝西境內為數不多的產糧地。

  不過大家心裡都清楚,大順軍即便糧餉充足,也要優先供應闖王的精銳老營,和大多數人沒有什麼關係。

  老營吃肉,大家只有啃骨頭,老營喝湯,大家就只好挨餓了。

  事實上,李自成供應各部的糧餉維持在吃不飽但又餓不死的臨界狀態,各部都是流民組成,能吃口飯已經心滿意足,讓他們聯合起來再反抗闖王,沒幾個人會答應。

  既然譁變沒有基礎,那就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吃他娘,搶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

  搶大明。

  「末將贊成大學士所言,京師細作昨日發回消息,崇禎在元旦朝會上殺了禮部侍郎,可見大明君臣離心離德,皇上要抓住機會,一鼓作氣,攻克京城!」

  「末將也贊成!」

  諸將紛紛跪倒在地,只有一隻虎李過冷冷站在原地。

  局勢已經非常明顯,李自成沉默許久,抬頭看他侄子李過一眼,下定決心道:

  「明個再去西京周圍州縣找找糧餉,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不是!正月初八,御駕親征,蕩平山西,京師嘛,以後再說!牛金星,你起草一篇檄文,要硬氣一點,嚇死朱由檢!」

  眾人還想勸諫,抬頭發現他們的大順皇帝已從側門溜進密室,不知所蹤,只好面面相覷,退出大殿。

  秦王府寢宮。

  李自成躺在裝飾豪華的拔步床上,唉聲嘆氣,身邊兩個水靈靈的丫鬟正在給皇帝捶背,憋紅著臉,不敢言語。

  闖王眯縫著眼睛,掐指盤算著心中糧餉還夠大軍幾日消耗,皇帝算數不好,在米脂做長工時就因為這個被舉人老爺黑了兩個月工錢。

  李自成算了好一會,還是一團亂麻,一會兒是十萬石,一會兒是八萬石。

  他氣呼呼的望著身邊兩個丫鬟,燭光映照下,李自成發現兩個女娃長得還挺俊兒。

  他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想:「管他娘的,或許到了山西,搶了晉商,啥都有了!」

  這樣想著,伸手在蠻腰上捏了把,那美姬以為皇帝要臨幸自己,急不可耐的解開腰帶。

  闖王嘆息一聲,「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陝西是個好地方啊!」他猛地灌了口酒,想起自己在銀川做驛卒的美好時光。

  那是天啟年間,銀川驛站里常年有酒有肉,李自成每天劈柴養馬餵馬掏馬糞,閉眼就睡,睜眼就吃,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日子過得別提多帶勁兒。

  可是現在,他不僅要養活自己,還是還要養活十幾萬人馬,每天睜開眼,十幾萬人的吃喝拉撒都靠他自己!

  最要命的是,這群人還都是白眼狼,天天想著算計自己,如果一天不餵它們,就會反過來吃自己。

  造孽啊!

  「都怨朱由檢!誰讓你這賊娃子當年撤驛站!不撤驛站,老子也不會丟掉飯碗,不丟掉飯碗也不會去賭····」

  大順皇帝喝了幾口悶酒,感覺身上一陣燥熱,雙手亂抓,忽然摸到一團柔軟,暗香襲來,便撲向旁邊兩個衣衫不整的米脂美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