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打槍滴不要
開科取士乃為朝廷選拔人才的主要渠道,與此同時也算中央對地方的權力讓渡。
這話乍一聽似乎很容易便能理解,但內里的邏輯卻需得細細捋上一捋。
此時宗族內部不單有祖上傳下來的產業,更有後人持續不斷的補充。
有著這樣的物質條件,就算支脈家道中落也能從族產中獲得一定支持,待其入了仕途,不論如何作想都得為盤踞地方的宗族謀些好處。
當年萬曆時便有這樣的例子,一家道中落卻刻苦用功的年輕人終在宗族的支持下中了進士,宦海沉浮之後這人最終官至某部主事也算是光耀門楣。
到了這時,也便到了他該回饋宗族的時候,可這人為官清廉,既無銀錢產業補充族產,又不願以自身權柄遮蔽族內,最終他在一次次請託來訪之下被逼得實在沒了辦法,不得不選擇辭官不做。
很明顯,宗族對個人有著一定的加持,但在禮法人情的作用下也不得不受其約束。
這便是華夏最重要的內在邏輯之一。
尋常人總將王朝幾百年一個循環的根本當做生產力發展遇到了瓶頸,似乎是個無解的難題,但在朱慈烺看來航海技術早在宋時就能支持遠洋,若真生產力不足以支持膨脹的人口,大可出海遠洋。
左右還有那麼多荒蠻之地,憑著中原王朝的能力自能將其取下。
屆時似黃巢、李自成這樣的人物大可成為給華夏開疆拓土的先驅,也不至為了爭奪那有限的生存空間而殺成屍山血海。
可現實情況並沒有朝這個方向發展。
明時自不必說,老朱家幾次海外擴張都被反對勢力生生打斷,哪怕大幅充裕了朱棣錢袋的下西洋都在史書上成了空耗國庫的面子工程。
若了解細緻一點,似乎連兩宋之際的諸般事端亦與海事博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大抵有利益紛爭的關係,但再往深里想想,地主階級慣愛將人束縛在土地上的本性卻在裡面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說到底,土地需得有人的耕作才能體現出價值,若受到壓迫的佃戶有了旁的出路,地主的利益勢必受到極大的影響。
由此,通過各種手段將人束縛在土地上就成了地主階級的天然需求,似宗族禮法、落葉歸根之類的具體手段也就必然出現。
話到這裡,事情也便明朗了起來。
為了讓這些手段長久保持下去,地主們自然得與強權達成勾兌,科舉便是勾兌的最主要表現形式,而出生大地主或是想要成為大地主的官僚們便是這勾兌的最主要媒介。
朱慈烺很清楚,科舉本身並沒有什麼問題,明打明的官僚治國也比放個傀儡在台前演戲要穩當得多。
但眼下這考試內容實在是不適合時代的發展,他自有心改上一改,所以在應下楊廷麟開科取士的建議之後,他便在裡面摻了點私貨。
「楊先生所言極是,科舉乃為國之根本,選賢方能國泰民安,」極為鄭重的點了點頭,朱慈烺卻頓了一下,隨即他於面上流出了些思索之色,待過了數個呼吸才突然開口:「此事不可再拖,煩先生抓緊施為。」
「陛下英明,老臣定趕在年前辦妥此事。」
楊廷麟說話時語調高亢、語速沉穩,顯然是對朱慈烺的態度極為滿意。
得了陛下的應允,他這番便也算達到了目的,可當他一聲告退,正打算回衙門布置此事之時,陛下的話語聲卻又傳了過來。
「哦!對了!咨議局那裡的人手多少也有些良莠不齊,朕打算對他們也測上一番,好選些能幹事的將不合格者全部替換,」說到這裡,楊廷麟的身子已然轉了過來,待他才將疑惑的目光投到朱慈烺身上,那毫不在意的聲音卻已傳了過來:「左右吏部也要籌辦科舉,便將咨議局的也一併操辦了吧。」
「不知陛下打算考些什麼?又打算讓什麼人來考?」
「試卷朕再斟酌斟酌,考試的人大抵也就是各衙門裡的胥吏差役了。」
話音落下,楊廷麟卻突然將頭低了下去,似乎是想到了些什麼。
他在朱慈烺的這些臣子中是個極其特殊的存在。
錢謙益看重自己的首輔之位,對朱慈烺的順從大抵便因此而發;劉宗周身為浙江士林的代表,他的入閣更多像是一種合作。
再似袁繼咸、張國維這些是在忠於大明、忠於法統;李永茂、徐瑜這些是忠於朱慈烺個人。
因忠於崇禎轉而忠於其子的卻只有這楊廷麟一人。
老實講,他身為吏部尚書對這咨議局的作用自然心知肚明。
但也不知是這種忠誠極富個人情感,繼而使他背叛了自己的階級,還是因見了從頭至尾都被蒙在鼓裡的崇禎,不想讓其子重蹈覆撤。
這位吏部尚書在意識到咨議局乃是朱慈烺的耳目之後卻從未對這個游離於朝廷邊緣的機構生出半點不滿,甚至在權限之內還會對其打開方便之門。
待到此時,他雖隱隱察覺到朱慈烺的目的並不簡單,可當話音落下之後他卻也只是極為平淡地應了一聲:「老臣領旨。」
言畢,楊廷麟轉身離去,朱慈烺的目光卻有些複雜。
他曉得這位老臣是能夠信任的,但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似這等挖地主階級牆角的事情,自是將真正落點藏在深處穩當一些。
按他所想,科舉內容的改變勢在必行,可若就這麼直挺挺地剛過去,說不得哪天早上應天城便得換了大王旗。
所以他便打算先在咨議局的考試中添上些四書五經之外的東西,待咨議局這個機構滲透到大明的邊邊角角之後再順勢而為搞點正十品、從十品之類的級別。
屆時這番舉措所遇到的阻力自不能和現在同日而語,通過正經科途上來的官員也必然會被咨議局出身的人逐漸取代。
說到底,此時科舉所選拔出的官員實際上和選舉選出的那些並無本質區別,與常年涉及政務的胥吏差役相比,那些人在俗務上的能力實在太差。
這樣的兩股力量撞到一起,孰勝孰敗不問可知。
最終,動輒便能左右一縣一府的地方力量勢必會因官位的增多而再難普遍,大明的動員能力自也能達到這個時代的極限。
「陛下?楊先生已經走遠了。」
就當朱慈烺還在心中推演之時,一聲輕呼卻將他從思緒之中扯了出來,待他轉頭看向聲音來處,徐紹月那氣鼓鼓地俏臉便印入了眼帘之中。
「趕緊走,一陣說不得又有事了。」
「嗯!」
話音落下,兩人便逃也似地往皇宮內里走去,待穿過一座座宮門,位在西北角的御花園便出現在了他們眼前。
此時正值盛夏與初秋交替之際,儘管炎炎夏日逐漸退去,花壇里的各色花卉卻還爭奇鬥豔,
茉莉、梔子散發出陣陣清香,瀰漫在空氣中令人陶醉;蜜蜂、蝴蝶在花間翩翩起舞,一片和諧美好的景象。
御花園中的池塘里荷花正盛,宛如仙子般清雅脫俗,於這環抱當間卻有一亭閣矗立,顯然是為了觀賞美景所設。
說實在的,朱慈烺登基這麼長時間,還是第一次來這御花園中,待與自家媳婦緩步行至亭閣之中,他立時便覺神清氣爽,便連那有些遲滯的思緒亦活躍了起來。
「周全,記一下。」
「是,陛下。」
周全確不負其名,朱慈烺這裡話音才落,他那裡便已將紙筆拿了出來。
見此情形,前一刻還因這美景而陶醉不已的大明皇后立時便拉個臉,但她也不是個不懂事,儘管不滿於陛下耽擱了休息時間,終還是耐著性子聽了下去。
「告訴顧元鏡,紙鈔的發放務必以銀行存銀為準,哪怕鋪得慢些也沒有關係,穩當才是第一位的,」說著,朱慈烺卻頓了一下,片刻之後才又接著說道:「最多超發半成,就當是看看影響。」
先前廣西和雲南的官司只讓他有些不曉得該如何處理,若不是想到了張安所部說不得他就要將焦璉的廣西兵一分為二。
有了這麼一遭,待看到顧元鏡詢問紙鈔該如何發放的奏疏之時他便糾結了起來。
作為一個普通人,他曉得蒸汽機大概是個什麼原理,也知道熱武器的大致發展軌跡,但論到金融方面的知識,他也僅曉得紙鈔發得少了不行,發得多了也不行,至於該發到什麼程度卻是一籌莫展了。
所幸.
「月兒的辦法確有效果,方才我還對顧元鏡的奏疏一籌莫展,此時竟也有了法子。」
不管朱慈烺那驚喜的表情是為了討好自家媳婦兒刻意裝出,還是真心覺得勞逸結合能讓思緒敏捷一些,但當看到這般法子似乎給自家夫君幫了些忙後,徐紹月卻不由露出了發自肺腑的微笑。
所謂回眸一笑百媚生。
此時的徐紹月雖未回眸,但那笑容在陽光的映照之下卻將少女的朝氣與純真展現得淋漓盡致,仿佛春日裡初綻的花朵,既含蓄又充滿生機,直叫朱慈烺將諸般俗務全都丟到了腦後,滿眼都是這個曾想領兵去救自己的女娃。
情到濃處不自已。
朱慈烺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出一步,隨即便將自家媳婦的小手牽了起來,而於此時恰好一陣微風拂過,兩人的衣角不斷搖曳,視線卻交匯到一起再難分開。
感受著自掌心傳來的溫暖,繁瑣政務所帶來的疲累卻頓時無影無蹤,到了這般地步他似有再進一些的心思,但這般年月白日那啥總也是一番罪過,他終也只是摩挲著自家媳婦的小手,片刻之後便用旁的話題將自己的注意力給分了出去。
「聽說國公這些日子連訪客都不見了?」
說著,朱慈烺似乎察覺到了周圍情況的變化,待將視線掃了一圈卻發現周全與內監宮女都已消失不見,隨即他不由於心中暗笑一聲,緊接著便又將注意力投回了徐紹月身上。
「嗯,這樣也好,當年府里式微,也不見有這麼多人來來往往,現在我入宮為後卻不知從哪裡冒出了這麼多人來,瓜葛太多總也是些麻煩。」
察覺到自家夫君克制住了那般心思,徐紹月心中雖然生出一陣甜蜜,但先前那小鹿亂撞的感覺卻一時難以退去。
所以當她說話之時,面上卻還掛著些潮紅,看起來就似為了那些趨炎附勢之人而感到惱火一般。
見此情形,朱慈烺自得寬慰幾句,只是這話還不曾出口,徐紹月的聲音卻又傳了過來。
「陛下,無事的,我父本就不是個愛應酬的性子,正好借著此事脫開那些煩擾,左右差事還在身上,倒也不至於閒散下去。」
「嗯,也是,外面的那些人心思深的很,一個不小心就得鑽到他們的圈套里,當初.」
朱慈烺本還想給自家媳婦說說當初是如何誆了魏、保兩位國公的,但轉念一想似是不妥,那說到一半的話便斷在口中,哪怕徐紹月一臉好奇,他也只是略有些尷尬地笑了一笑,隨即便又將話題扯到了旁的上面。
對於朱慈烺而言,這的確是極其難得的輕鬆時間,其後也不知怎的,徐紹月便問起了戰場上的事情,他一面說著,一面卻刻意將內里的危險全部隱去,帝後二人便在這亭閣之中似老夫老妻一般聊了起來。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周全與宮女內監的身影便又再次出現在了不遠處,待又過了好一陣子,朱慈烺雖還對這溫柔鄉戀戀不捨,但暖閣里的一本本奏疏卻不斷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
面對這樣的情形,他自也只能回去,而徐紹月這裡到底也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並沒有因此而生出一絲不滿。
隨後兩人又牽著手慢慢往乾清宮溜達,待那雄偉的主殿現於視線之中,他們卻見一身著大紅官袍的身影正在殿外踱步。
「既有朝臣等候,那臣妾便不跟陛下過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