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朕,德不配位

  第438章 朕,德不配位

  今上春秋鼎盛且還有力挽狂瀾之功,若不能趁他年紀尚輕之時加以約束,待諸位老臣盡皆凋零誰曉得會不會再有玄宗之事?

  劉宗周自被召入朝中之後便少行對抗之事,哪怕他看著朱慈烺權柄日漸隆盛,卻也只是靜靜觀察,並沒有急吼吼跳出來。

  但限制皇權乃是刻在大明文臣骨子裡的。

  大明建國三百年,文官與皇帝的爭鬥貫穿始終,其間只有此消彼長,卻未有根本改變。

  到了這般程度自不是某個人或者某個小團體所能左右,撥開細看便能發現其事乃由利益推動。

  當然,這些利益並不完全都得落在經濟上。

  為防皇權獨大也好,為彰國體本源也罷。

  總之其動機最終都會以政爭的形式體現,而這些政爭卻又都帶著些指東打西的意味。

  便似今日這番,自表面上看來他們這些老夫子都只是擔心大明會再遭外戚禍亂,但有資格明白此事內情的哪個不是明眼人?

  徐家人丁稀薄,徐胤爵保守怕事,再加上大明防外戚甚於防虎,他徐家根本就沒有禍亂朝政的能力,藉由這等事情發難,其目的就是在爭奪話語權罷了。

  老實講,劉宗周並沒有想將這事鬧大的心思。

  在他原本設想里,有著朝臣和徐胤爵的反對,陛下當該知難而退,再尋其他事情扳回一局,而他們這些文官自也能通過這事向權柄日盛的皇帝展現自家力量的不可忽視,繼而讓朝局重新恢復平衡。

  可他千算萬算卻還是沒有算到,平素都在規矩里行事的皇帝竟在大庭廣眾之下策馬出宮,逼得他們不得不將事情鬧到這等地步。

  他很清楚,徐胤爵已給自家姑娘言明利害,皇帝見了本人也難有逆轉的可能,但事情僅局限在朝上議論幾句和鬧到不可收拾,他們所要付出的代價卻是天壤之別。

  徐家大抵便要失勢了,自己

  看著面色漲紅的小皇帝,劉宗周心中卻突然有些失落。

  他不怕死,也知道皇帝不會殺他,只是鬧了這麼一番,他便再難有施展抱負的可能,錯過了這等中興之局,對素愛聲名的劉宗周而言卻也是極難承受的代價。

  所幸.終是贏了,因勸諫而遭了罷黜,當能在史書上重重留下一筆吧。

  心念及此,劉宗周便安然看向了處在暴怒邊緣的小皇帝,他的視線也不免將徐紹月納入了其中,可當他正在等著小皇帝爆發之時,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女娃卻突然將頭高高昂起,隨即竟猛地向前兩步擋在了皇帝身前。

  「劉先生怕是忘了,早前太后已將臣女許予陛下為妃,今日一見卻算不得強闖臣下後院。」

  敗.敗了?

  他想過自己被暴怒的皇帝直接杖斃;也想過皇帝控下了自己的情緒,於其他方面找後帳;他甚至都想過整個家族受了自己的牽連被打落雲霄,卻從未想過敗在了女娃的一句話上。

  在他眼中,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屬品而已,只要徐胤爵退縮,一個女娃根本翻不出什麼浪花。

  可現在,他千辛萬苦所謀劃的局面不但被這一句直接破了,那「謗君」之罪亦穩穩落在了自己身上。

  只是為何啊?!

  隨著心緒的轉動,他突然便將視線轉到了徐胤爵身上,可當他看到那錯愕萬分的表情,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漏算了因果。

  「老臣慌亂之下失了方寸,請陛下責罰!」

  劉宗周到底是一方大儒,便是局面突然生變,他卻也維持了應有的氣度,而當在場諸人都等著陛下的發落時,他卻在盯著女娃的髮髻愣神。

  這一番的勝敗頗為關鍵,但他畢竟不是過去的那些人,文臣們想要用對付其他皇帝辦法來對付自己終也只可能是竹籃打水。

  對此,他深信不疑。

  歸到根里,隨著諸般布置的一一落地,大明的國計民生必然會逐漸被他牢牢掌控,哪怕他不用暴力手段,以劉宗周為代表的文官團體,乃至他們背後的地方力量也會被時代的變遷所淘汰。

  而這一番的失敗自也會再多年以後成了微不足道的談資。

  可這丫頭為何會突然站出來?

  「你不怕了?」

  猶豫著問了一聲,朱慈烺便將身子微微側了一側,待看見徐紹月那強自鎮定的神情,他的心中卻不由一暖,眼神中自也生出濃濃愛憐。

  「陛下,念台先生舉措失當,但念其初心本良,還望從輕發落。」

  兩人將要四目凝視,黃道周的聲音卻傳了過來,隨即朱慈烺又將臉拉了下來,待看了眼伏身於地的劉宗周便頗為失望地說道。

  「朕自登基以來便殫精竭慮、親冒箭矢,時至今日衣不過破甲一件,食也只尋常而已,」說著,朱慈烺便將雙眼閉了起來,似是對諸臣今日所為失望到了極點,待三兩個呼吸之後才又長長嘆了口氣:「朕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己遠非明君賢主,但朕千想萬想都沒有想到在爾等眼裡朕竟只如禽獸一般!!!」

  「陛陛下!萬不可如此自污啊!臣等便是心如蛇蠍亦不會有此心思啊!」

  「陛下!臣等臣等萬無這般心思!」

  「陛下!!!」

  誅心之言。

  真真的誅心之言。

  不論各人到底如何做想,也不管皇權是不是礙眼的東西,但當朱慈烺這番話語傳出卻無有一人能夠泰然處之,徐紹月的小院立時便被淹沒在陣陣叩首之聲中。

  「朕既如此德薄,便也無顏再當這皇帝,錢先生。」

  話音落下,錢謙益便抬頭朝朱慈烺望了過去,可當他抬頭的那一剎那卻傳來了一陣讓人肝膽俱裂的話語聲。

  「煩你內閣出道旨意,就說我德行不足自願退位,爾等便於宗室里選個合適的吧。」

  「陛下!不可啊!」

  「陛下!臣等死罪!」

  「陛下!何至於此啊!」

  耳中聽著在場諸臣撕心裂肺的叫喊,朱慈烺卻看向了身前的徐紹月,待見她被這場面驚得瞪大眼睛,他便笑著問道:「我不是皇帝了,你還願意嫁我嗎?」

  「嗯。」

  似如本能般地回了一聲,徐紹月這才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何事,可不等她再說什麼,朱慈烺卻已對著院外喊道:「一青!一青!」

  一陣甲冑撞擊聲後,已被氣得滿臉通紅地胡一青便出現在了院門左近,狠狠瞪了一眼還伏身於地的劉宗周,他便高聲回到:「陛下!」

  「伱在應天可有住處?」

  「有一個院子。」

  「那成,我既要退位自不好再賴在宮中,這幾日便和你住到一起,待安頓妥當便來國公府提親。」

  聞得此言,胡一青便張著嘴巴不知該不該應聲,而於此時,錢謙益卻直愣愣地撲到了朱慈烺腿邊,隨即便扯著嗓子嚎了起來。

  「陛下!您是我大明的中興之主!萬不可因蠢鈍之言而如此輕賤啊!」

  「錢先生,莫要如此,大明宗室萬千,有心皇位的也不是一個兩個,左右韃子也得緩個一年半載,您自能與劉先生商量出個合意的皇帝。」

  不留痕跡地躲過了錢謙益,隨後朱慈烺說了一句便直接朝院外走去。

  口口聲聲說著退位,但又有哪個敢攔他半分,可當他走到院門之時卻突然停了下來。

  「劉先生,你卻得好好保重,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這廢帝卻真真成了禽獸。」

  話音落下,甲冑撞擊之聲再起,待那聲音逐漸遠去,院中氣氛卻已完全凝固,而那劉宗周竟似被抽乾了全身力氣一般直接癱在了地上。

  完了。

  全完了。

  若被杖斃便能留下直名,若遭罷黜亦可譽滿士林,可現在.

  完了。

  全完了。

  養了一輩子的聲名,只這一遭便毀於一旦,漫說史書會如何記述,便是士林之中

  好毒啊。

  貪權的不會反對,怕死的更不敢反對,就算有幾個想挨了廷仗的也會因這一遭而絕了那等念頭,今後還有誰能束得住皇帝?

  心念及此,劉宗周便只覺腦中空空如也,竟是再連半點思緒都不曾生出,可當一旁的黃道周正想將他扶起之時卻見那錢謙益抬手指來。

  「當初弘光南逃,偌大江浙就只陛下與我等老弱堅守應天,此時韃子被打得無有還手之力,爾等腐儒竟將君父比作南北朝的禽獸!

  好,好,好,陛下既被你們逼得退位,那老夫也將這首輔之位讓予爾等,待韃子再來,我倒要看看你這伊尹、霍光如何大展拳腳!告辭!」

  眼見這般局面,素為劉宗周摯友的黃道周卻只追了兩步便佇在了原地,隨後他朝那還未回過神的徐胤爵看了一眼,又朝那癱在地上的劉宗周看了一眼,待過了好一陣子也只能發出一聲長嘆。

  「這該如何是好啊!」

  ——

  應天城很大,大到十多萬人馬也僅能堪堪布滿城牆,可應天城也很小,小到一時三刻,魏國公府的消息便已傳了開來。

  對百姓們而言,這就似晴天霹靂一般。

  誰都不明白,皇帝只是去看了眼自己未過門的媳婦如何就被朝臣給逼的退了位。

  對百官而言,這卻是一種信號。

  自大明開國以來就有不少臣子為了賺得直名而不惜觸怒皇帝。

  這自是一種風險很高的行為,但其收益也足以讓圖了聲名的人鋌而走險。

  可現在.

  誰都曉得陛下只是以退為進而已,但經此一事劉宗周攢了半輩子的名望勢必會徹底消散,今後誰要是還敢「邀廷仗」,大抵便得想想有沒有念台先生的名望了。

  「天朝的行事法度大抵要變一變了。」

  身為外藩使臣,探查天朝的諸般信息本就在金應元的職責之內,可今日這番變故卻讓他這個自詡了解天朝的琉球大夫略有些看不懂了。

  他知道在為大明皇帝凱旋而設的儀式上出了些事端,卻未想到這事端竟發展到了這般地步。

  依著過去的經驗,當臣子硬頂皇帝的時候,大明天子要麼就捏著鼻子認了此事,要麼就是一頓廷仗、罷黜伺候。

  於表面來看,這樣的結果似乎是天差地別,可他卻曉得,那些頂撞了皇帝臣子必然會希望挨了廷仗、罷黜,有些心思不純的甚至想死在廷仗之下。

  說到底,大明有史數千年,討得皇帝歡心只不過是一時而已,可若能因「勸諫」皇帝而死,那卻是能名傳千古的啊。

  可最終的結果卻終是遠出金應元所料。

  那挽了狂瀾的皇帝果然非同尋常,一招以退為進不單讓那位尚書大人的所有謀算落到了空處,其聲名也勢必會因「凌頗皇帝」而徹底扭轉。

  這等手段真真誅心。

  「大夫,天朝的事情與我等有什麼關礙?若是回得晚了,怕是君上又得挨了倭人凌辱啊。」

  眼見金應元為了那些有的沒的而大發感慨,他的副使卻不由抱怨了兩句。

  前番來朝,大明正處在禍亂之中,他們沒能領得回賜卻是被倭人好好整治了一番。

  現在天朝皇帝又鬧著要退位,他們的朝覲必然會被這變故耽擱。

  說實在的,挨上幾捶,罵上幾句,這副使並不在乎,只是想到世子會因自己沒能及時完成任務而被倭人凌辱,他的心裡卻終是難受無比。

  話音落下,房內卻是寂靜一片,也不知是憤怒於倭人的狡詐還是擔憂世子的處境。

  這麼多年下來,薩摩藩的倭人詐以琉球的名義朝貢天朝,待到此時,他們不單形成了一套頗為有效的矇騙之法,更還拿準了琉球臣子的軟處。

  哪怕出使大明的琉球臣子都有心求助天朝上國,但在諸般防範措施和大明處境的兩重作用之下他們卻始終不敢邁出那重要一步。

  可現在.

  「今上似乎頗重海事啊。」

  「似是如此,聽說TW一戰打得那紅毛鬼哭爹喊娘,便連弗朗機都要將公主嫁過來呢。」

  話音落下,那副使卻似想到了什麼一般,隨即竟就直接站了起來。

  「你莫想那些,若真天朝還是如以前那般,我等丟了性命事小,世子受了凌辱卻如何是好?」

  眼見副使這般表現,金應元自是一番安撫,只是他目光閃爍卻不知存著何等心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