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入得遵義
此時無聲勝有聲。
在場眾人雖是不言不語,但誰都曉得這是在看「欽差」支持哪方。
這便是勢力的體現了。
當初太子監國的消息傳開之後,除了朱慈烺緊緊綁在一起的江南勢力給予了一定的支持之外,其餘各地皆都是假作不知,有些人甚至都已生出了自立的念頭。
而當朱慈烺在與多鐸的交戰中不斷壯大之後,這樣的局面卻被扭轉,通過一系列的運作交換,各地對其登極一事都表達了一定的支持。
可現在呢。
都不需朱慈烺親自出面,僅一個當兵將將一年的向仁生坐在這裡,一眾手握實權的軍頭便得將真正的決定權交到他的手裡。
當然,這種事得分怎麼看。
若想得陰暗一點,那麼這些人必然是懾於朝廷強大的軍力和源源不絕的錢糧才會有這等反應。
可若將事情想得光明一些,新皇已然通過一場場大勝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作為臣子自然得對聖君所派來的使者給予相當的尊重。
不過對這種事倒也不必糾結,畢竟能這樣的情況就足以證明現在的大明已然今非昔比。
只是向大總兵素來都是陛下指到哪裡,他便打到哪裡。
就算偶爾不在皇帝身邊也是接到了詳細的指令,根本沒有在這等關乎戰略的抉擇上犯過難心。
此時堂內眾人都將目光投在自己身上,他卻立時便無措了起來。
這卻也怪不得向仁生。
於旁人想來,站在這等位置每日要處理的問題便是在左和右、好和壞中做一選擇。
可實際上,身居高位者每日要面臨的抉擇卻是在兩個自同一模子中倒出來的鐵棍中擇一優者。
便拿此時來說,樊一蘅的依據非常明確。
他認為陛下的根本目的是坐山觀虎鬥,繼而根據川北情況的變化設法攫取漁翁之利。
可現在大軍位處遵義,距離川北戰場少說也有千六七百里路。
這等距離漫說大軍行進,就算快馬加鞭也得花上數日,若真川北戰場發生什麼變化,大軍必然反應不及。
屆時還說什麼漁翁之利,怕是還未趕到戰局便已塵埃落定了。
很明顯,樊一蘅這個川陝總督是在領會皇命之後加以了靈活運用,但王應熊的擔憂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說破天去,明軍對大西軍退出重慶的真正原因並不清楚。
若其是因前線兵力吃緊而調後方人馬前去支援也還罷了,左右雙方已有了互不攻伐的默契,派兵進入一座對方讓出的城池當也不至於鬧出什麼。
可要是重慶大西軍的撤離並非出自張獻忠之命呢?
在場皆都是多年熬過來,自然曉得此等時節極易發生各種離譜的事情。
一旦明軍進入重慶,而張獻忠那裡又真一無所知,漫說陛下之前的安排都有可能化為泡影,大西軍便是一怒之下反身投清卻也不是不可能的。
兩難,正兒八經的兩難。
面對這等南轅北轍且又利害相仿的抉擇,莫說向仁生這個苦力出身的廝殺漢,便是在官場上混了多年的亦當覺得難以處理。
更何況.
「君帶,老夫亦是川中之人,家中老小更還身在重慶,若論恢復故園之意絕不比你與諸將少上幾分,可此番牽扯極廣,我等萬不可感情用事把陛下好不容易攢出來的局給破了啊。」
就當向仁生不知該如何抉擇之際,王應熊的聲音卻又響了起來,而在聽到這番言語之後,樊一蘅的臉色立時便沉了下來。
正如王應熊所言,在川中與大西軍糾纏這麼長時間,他自陝西帶來的人馬早已陣亡過半,此時他麾下的軍將兵馬皆都是這兩年在川中新募的。
早前也便罷了,畢竟雙方打來打去、互有勝負,哪怕明軍遲遲未能光復川中,但上上下下皆都在為這個目標努力。
而現在,大西軍明明已經撤出了重慶,己方卻還因著種種顧慮而不願北上,軍中定會因此而生怨懟之氣。
可他真不是因為這些才堅持出兵的啊!
面對王應熊潑來的髒水,樊一蘅心中頓生一陣怒火,若非陛下的「欽差」在此,他說不得就要與其好好撕把一番。
「王制台倒是多慮了,我與軍中數萬將士能為大明置生死於不顧,又豈是因私廢公之人?只是某些人屍餐素位、毫無建樹,卻不知有何面目立於朝堂之上!」
「你!」
樊一蘅話音才出,王應熊頓時便氣得雙眼圓瞪、手腳發顫。
顯然這一句戳到了他的痛處,直讓這數省總督失了體面。
若王應熊真是個混吃等死的,那他自然不會有這等反應。
但他當初不但僅憑一道破紙就敢孤身入了情形不明的川中腹地,更還在張獻忠未曾抵達重慶之前毀家紓難拼湊了數千士卒。
其後他自是如樊一蘅所言那般沒能有所建樹,待被新皇調離川中之後更是對此耿耿於懷。
此時心中破綻又於大庭廣眾之下被人戳破,似他這等願為大明死節的又怎能厚著臉皮泰然處之?
這大抵便是明末時節的問題了。
在沒有絕對權威的情況下,一個個能為大明坦然赴死的臣子卻因各種緣由而不能合力一處。
哪怕似李定國、鄭成功這些後繼者打出了一個個亮眼的戰役,可在內耗之下又有多大可能能中興大明呢?
所幸.
「兩位。」
隨著向仁生短促且洪亮的聲音傳來,不論打算反攻的王應熊,亦或思量防守的樊一蘅卻都冷靜了下來。
「某本以為兩位制台都是明白人,不用說破當也能明白陛下遣我至此的真正用意。」
「哼!」
「哼!」
話音落下,兩人竟同時甩袖背過了身去。
此時他們面上雖還一臉惱恨,但好歹也停了口中的傷人之語。
見此情形,向仁生自是鬆了口氣,可他卻還是曉得,若不能定下是否出兵,兩人之間的爭鬥終還是不能避免。
所以他便趁著兩人暫時罷戰的空檔,急速思量了起來。
「報~~~~~!」
就當堂中局面因三人的沉默而徹底陷入僵持之時,卻有一兵卒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
「諸位大人,衙門外有幾個身份不明的人想要求見向總兵,說是自雲南而來有緊急軍情需得親稟。」
雲南?!
緊急軍情?!
隨著這兩個詞傳出,本就已陷入沉默的大堂中更是死寂一片。
此時堂中雖有八九個人,但他們卻都曉得陛下正在雲南剿滅沙定洲之亂。
按著天子親軍早前的表現,對付些許土兵自是收到請來,可現在雲南來人竟聲稱有緊急軍情,莫不是.
心念及此,不光向仁生快步往外而去,便是互不對付的樊一蘅與王應熊亦是緊跟其後。
緊接著在場軍將互相看了一眼,哪怕他們曉得自己不該一同出去,但在那兩個詞的應激之下卻也有樣學樣快步追上了前面三人。
對於身後諸官的反應,腦中僅餘嗡鳴之聲的向仁生自是無暇顧及。
他很清楚,不論雲南的戰事打得是否順利,陛下都不可能召他前去。
可現在雲南的緊急軍情就在衙門之外,他便是對自家陛下充滿了信心,又怎可能不胡思亂想?
刀劍無眼!
刀劍無眼!!
雲南那地方又是個疫病瘴氣頗多的,陛下若真
心念及此,本就速度不慢的立時便小跑了起來。
可當他拐過一道門廊,看清衙門外的情形之後,幾乎快要繃斷的心弦瞬間雖然鬆了下來,但其步伐卻比先前更要快了數分。
對於向仁生的反應,樊、王二人自是能夠理解,而且他們不單能夠理解,兩位年逾六旬的老臣亦是將步伐放到了最快。
歸到根里,他們也與向仁生是一般猜想,若非陛下出了意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往這裡傳什麼緊急軍情。
局勢這才稍稍好些,怎就會出了意外?
難道真是氣數已盡,天要亡我大明?!!
兩位存著齟齬的老臣一面跑著,一面卻同時生出了這等心思,其後二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步伐亦是快了許多。
只是
「臣!宿衛中軍總兵向仁生拜見陛下!」
就當兩個老臣轉過門廊之時,卻見那向仁生正拜於一明軍士卒面前,緊接著那呼聲傳入耳中,他們兩個頓時便愣在了原地。
「制台,出了何事?你們怎.」
一眾軍將離得略遠一些,站在他們的角度只是聽到前面傳來一聲大喊,隨後兩個封疆大吏便愣在了拐角處。
見此情形,與二人都有些來往的楊展便不由問了一句。
可誰曾想二人竟是不等楊展將話問完便似受了什麼驚嚇一般慌忙越過了那處拐角。
怕是事情不小。
眼見樊、王二人這等表現,楊展心中自也有了猜測,隨後他與一眾軍將快步跑往去,待轉過拐角卻見前面的三個已經拜在了地上。
這是出了何事?
難道是皇帝駕崩了?
對於眼前的景象,楊展並不能完全理解,可當他心中閃過各種念頭之時,卻見素來都不怎麼說話的李過和高一功竟就直接脫離了武將們的隊伍。
「臣!川陝總督樊一蘅拜見陛下!」
「臣!總督川、湖、雲、貴軍務王應熊拜見陛下!」
「臣!李過、高一功拜見陛下!」
啥?
拜見陛下?
此時的楊展畢竟只是個戰績略略兩眼一些的參將罷了,漫說對於當朝皇帝的各種秘聞,便是對於朝中發生的大事也不見的能全部知曉。
所以當他看到幾人拜在一尋常士卒身前時,其第一反應並非別的,而是大官們恐怕都瘋了吧。
「快來拜見陛下!」
隨著樊一蘅的喊聲傳來,似還渾渾噩噩的楊展等將便快步往前而去,待他們學著大官們的樣子山呼下拜之後,便聽一個極為年輕的聲音響起。
「行了,都起來吧。」
「謝陛下。」
又是一陣山呼,拜於地上的十多個文武官員皆都應聲而其,待楊展偷摸瞧去便見那「士卒」已自馬上跳下,正在大官們的引領下往府內而來。
「陛下,您不是在雲南嗎?怎就」
「沙定洲不禁打,一個照面就讓千餘後軍給打垮了。」
面對向仁生的問話,朱慈烺自是笑著答了一句。
其後他朝那兩個身著紅袍的文官細細看了一番,又將目光往一眾戰將山上掃了一圈,隨即便將笑容收起,躬身做了一揖。
「朕能得諸位輔佐,實乃天佑大明。」
「陛下!折煞老臣!」
「陛下!老臣何德何能!」
「陛下!臣等慚愧!」
朱慈烺的話越是發自真心,在場諸臣越是感覺面上如火炙一般,甚至當他們再次拜倒於朱慈烺面前之時,似樊一蘅、王應熊這些承受了諸多委屈難處的老臣都已眼眶發紅、肩頭聳動。
自張獻忠入川已逾兩年,一眾文臣戰將雖都竭盡全力想將這股流寇驅出四川,可打了這麼多場仗,非但沒有功成,那流賊竟還在這裡稱帝建國。
人就是這麼奇怪,若有人當面指摘,那川中諸人不光會將一個個難處擺在對方面前,更還會把同僚們的業績來襯托自己的盡職盡責。
可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陛下認了他們的功勞時,這些在極其艱苦的環境裡堅持了兩年的文臣戰將們卻都有些無地自容之感。
「折煞?伱樊一蘅自陝西開始便在與流寇纏鬥,待入川中之後更在外無援兵、內無錢糧之下不使流寇安穩發展,若你都要折煞,那大明還有何人不該折煞?」
用力將已經哭出聲音的樊一蘅扶起之後,朱慈烺卻未再言語,只是將身子又朝向了王應熊。
「何德何能?你王應熊孤身入川,毀家紓難,待朕登基卻不問一句便將你調離川中,可你卻未曾有半點埋怨,在屯墾之事上費心費力,堪稱諸臣典範,若你都要何德何能,那大明又有何人敢稱德、能?」
被調離川中乃是王應熊心中的一根刺,可現在陛下不但將其直亮亮地擺了出來,更還將責任全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而他在聽到這番話後頓覺心中一輕,隨即便覺兩股熱流自眼眶湧出。
見此情形,朱慈烺自不會凝望臣子失態,其後他便朝向一眾戰將高聲說道:「川中諸臣無一人可說慚愧!」
「陛~~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