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念舊情的人
民壯、義軍、官軍。
戰事到了這般程度,整個江南各路互不統屬的隊伍已多如牛毛,便連朱慈烺都有些搞不清具體狀況。
切莫以為這是軍力大增的表現。
能夠掌握在手中才能算是真正的力量,而那些散亂於外的
對此,朱慈烺其實早就思量過,大體上也已有了應對之法,可處在亂亂世之中,總歸會有些心存旁思的,所以他在行事過程中便會顯得格外謹慎。
如金聲這類來源雜亂的,由於其本身勢力有限,只要對大小首領以官位誘之,再以各種方法對兵卒們加以甄別安置,總的來說當也不會生出太大問題。
再如由楊廷麟、朱大典這些文臣募集的隊伍也不難處理,總之就是願帶兵的帶兵,願牧民的牧民,待與各人商議妥當之後再將其麾下整編一番,想來當也也不會鬧出什麼亂子。
這兩路人馬雖然數量頗多,但成軍日短、戰力低下,再加上他們並無固定地盤,所以朱慈烺也就打算以懷柔為主了。
果然,在一番談話之後,金聲主動表達了尋求收攏整編的意思,而朱慈烺投桃報李之下自也極為慷慨。
其實,皖南義軍是個極其特殊的存在。
他們與其他義軍、民壯最大的不同便是有自己的地盤,這一點卻和朱慈烺最為擔心的官軍有些類似了。
切莫小看地盤這個東西,當一直武裝力量有了自己的地盤,這便代表他們擁有了擺脫朝廷控制的能力。
如此一來,這支武裝力量的利益就會和朝廷有了分歧,哪怕其將帥忠於朝廷,到頭來卻也不得不被這個利益集團所裹挾。
這樣的例子在明末其實有很多,遠的自不必提,近些的裡面,最有代表性的大抵便是江北二劉裡面的劉澤清了。
此人在獲知清軍將臨後便棄軍而逃,待到江北大致平定,清軍派人招降時才投了大清。
那麼問題來了。
這年月每個武將都把軍隊看做自己的命根子,他劉澤清不管要降清還是要忠明都該將軍隊死死捏在手裡,若非被逼到牆角里,又怎會就這麼棄軍而逃?
由此一事便能輕易下了結論,這劉澤清很可能在清軍南下時已經因為自己的想法和手下的利益集團出現分歧而失了對軍隊的掌控。
如此才會有違常理地棄軍而逃。
之後的事實其實也從側面印證了這一點,在他降清之後,清廷便明打明地要了其性命,而他麾下諸多總兵裡面亦是無人替他求情。
所以,在朱慈烺看來,若想真正把軍隊握在手中,主將個人的忠誠不足為憑,將這個利益集團和自己緊緊綁在一起才是解決根本問題的法子。
當然,作為一個才來此地堪堪兩月的「外地人」,他其實還沒想好該以何種方法達到這般目的,而且能夠輕易想見,便是他有了法子,在實施的過程之中卻也會阻力重重。
由此,他也便想到了先從義軍、民壯下手,待到江南戰事徹底平定再將目標放到官軍身上。
老實講,這有些柿子挑軟的捏了。
可軍中各將在自己的隊伍里已有了不少年頭,如侯承祖這種外面的衛所,更是自出生時便註定要領這一軍的。
若想對這般根深蒂固的關係做些什麼,又豈是簡單?
不過朱慈烺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在他心裡,已把江南的官軍大致分成了三類。
第一類就是如方國安、常冠林這樣的了,他們在整個江南之戰中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且本人和麾下兵卒對朱慈烺擁有極高的忠誠度。
第二類就是以水師將領為代表了,這些人馬雖未經歷苦戰,但亦是江南之戰的決定性力量。
不過由於其軍乃是技術性兵種,極其依賴強大的後勤,所以便是其將其兵的忠誠度遠不及第一類,但亦能算是在掌控之中。
最後一類便是最為麻煩的了。
如左夢庚、吳志葵這些人,他們軍中的組織架構已然定型,且由於在整個戰事之中並未和朱慈烺有過多少交流,所以不管在實際上還是在名義上,與第一類相比他們都是實打實的「非嫡系」人馬。
由此也便能輕易想見,在與其將帥沒有足夠互信的情況下,一旦朱慈烺想要將其改變,必然會迎來劇烈的反彈,屆時哪怕他能將這反彈壓下,卻也會造成極其不良的影響。
在如此情形之下,朱慈烺先易後難,待給他們打好樣板再行施為自然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了。
當然,這些都只是後話。
畢竟此時的皖南還駐有數萬清軍,在將其處理清楚之前,不管朱慈烺謀算得有多長遠卻也還得以當面之敵為主。
唔.扯得遠了。
在此番會面之中,朱慈烺最想達到的目的並非旁的,而是想盡最大可能阻止多鐸與博洛、吞齊會師。
對此,多鐸在回過味後大抵也是猜到的,但按著現在的情形,他卻實在有些拿不定不主意。
「這下卻不好辦了啊。」
回到大營之後,多鐸和孔有德便直接陷入了沉默之中。
待過了許久,才由孔有德打破了帳中寂靜。
放眼整個華夏,他孔有德也能算是拔尖的那一層人了,可面對那陰損貨丟出的難題,他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從表面來看,他和多鐸大抵還有一萬兵馬,這數量哪怕遠少於博洛和吞齊,但那兩個藍旗的傢伙若光明正大的對他們不利,卻也是很難收場的。
可不利就一定得光明正大嗎?
此時兩家的那片遮羞布已經被朱慈烺這陰損貨強行撕掉了,在吃不准對方想法的情況下,不管他們還是博洛、吞齊都得按著最壞的情況準備。
如此一來,局面就成了比拼誰先動手,各種招數自然也就無所不用其極了。
旁的都不用多說,先前吞齊派來的兵卒不是說他們正在努力衝破明軍阻攔嗎?
有了這樣的理由,他們自然能坐視明軍圍攻,待到返京之後大不了一句多鐸貪功冒進,他博洛拼死也未能得以救援。
屆時就算多爾袞是攝政王,但在實力大損的情況下又如何能打贏這場口水官司?
孔有德能想到的,多鐸自然也能想到。
甚至說,他想得還要更深一些。
孔有德大抵只是將這般局面全都歸結到了朱慈烺的挑撥離間之上,可他卻覺得便是沒有朱慈烺這一茬,那博洛當也會直接下死手。
緣何?
鑲白旗旗主!
一旦他多鐸因輕敵冒進被明軍圍攻而陣亡,那麼這個位置便空了出來,哪怕多爾袞最終能將這位置保在手中,但也定會付出相當代價。
屆時朝中各方勢力對比就會發生根本性轉變,失了皇位的豪格亦有可能重新掌握大權,而博洛和吞齊的地位自然也就水漲船高了。
在這般誘惑之下,還需要朱慈烺挑撥離間?
北面的那幾個貨色,恐怕受了挑撥是假,早已虎視眈眈才是真的。
這次見面似乎不虧。
多鐸心中方才生出這般念頭,他便立時將其驅散,面上甚至還紅一陣白一陣,直讓孔有德以為他是舊疾發作。
「莫要太過憂慮,那幾個貨色最多也就是袖手旁觀,親自動手卻是不敢的,」說到這裡,孔有德見多鐸的面色似有好轉,似乎是自己的勸解起了作用,如此他也就接著說了下去:「好歹我軍還有萬人,便是那陰損貨真的調了麾下所有兵馬,我等卻也不是不能抵擋。」
要說孔有德的勸解似乎真的起了作用,待他話音落下三兩個呼吸之後,多鐸的面色便恢復如常了。
「我倒也不是憂慮,主要還是有些後悔,」說著,多鐸自椅中起身,隨即便似心事重重一般在帳中踱起步來:「當初剛渡江時我以為明國不堪一擊便散了警惕之心。」
嗯?!
話音入耳,孔有德自驚訝無比。
江南戰局緣何落到這般地步,其實軍中有些層次的將領大抵都是心知肚明的,甚至說孔有德麾下的人也不止一次曾在他面前抱怨過。
可旁人說是旁人說,自多鐸口中聽到卻又是另一種性質了。
「先是未曾在鎮江留下重兵,又因想收攏人心而由著各將散出去,待到杭州更因種種緣由而未能將隱患掐滅,甚至於到了該果斷撤軍之時還生了貪念。」
多鐸一邊踱步,一邊說著,待到帳門之時他卻將腰間戰刃拔出細細打量起來。
面對他這樣的表現,孔有德的心情自然也逐漸低沉了下來。
這一樁樁,一件件雖都有其他因素作用其中,但不可否認的是,多鐸這個統帥的確自南渡長江之後便犯了一連串錯誤。
不過於孔有德想來,勝敗乃是兵家常事,只要他多鐸能從此次失利之中吸取經驗教訓,卻也不是沒有報仇的一天。
更何況說破大天去,這一戰他們其實也沒有太大損失。
尼堪那一路也就三四千八旗兵,旁的都是降軍,丟在杭州城外當做誘餌的更全都是降軍,便連半個旗兵都沒有。
至於說將要留在宣城迷惑明軍的人馬
心念及此,孔有德便不禁有些心疼。
十多年了,這都是從東江便跟著他走南闖北的,哪怕按著現在的局面不得不行此非常之法,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孔有德又怎可能真的是鐵石心腸?
算了,待回返之後便奏明攝政王厚待其家眷吧。
生出此念,孔有德略略愧疚的心緒也便稍稍轉好了些。
兵卒們在戰場拼死搏殺,說到底還不是為了給家人掙一份好生活,給後人掙一份好前途?
若非如此,便如那行屍走肉一般有一日混一日又能如何?
左右在這亂世之中遲早是個死字,怎麼混將,到最後還不是一樣?
「你說我打了這麼多年仗,如何能犯了這麼多錯?」
正當孔有德在心中對自己開解了一番時,多鐸那裡卻也緩緩將手中戰刃放下,隨後便又一面在口中念叨著,一面在軍帳之中漫無目的地晃了起來。
此時的多鐸似乎已在重壓之下徹底陷入了自我懷疑之中,仍然坐在下首椅中的孔有德便是不知道「自我懷疑」是什麼意思,但卻也能察覺到多鐸的不正常。
按著常理來說,到了這般地位的人,其心理素質之強悍,大多都已到了相當地步。
可孔有德卻清楚,多鐸出生時,努爾哈赤便已打下了一份基業,他雖在其後遭了些挫折,但總體來說,黃台吉對他們兄弟三個都還算是不錯,那些挫折說成培養大抵還稍稍貼切一些。
其後就更不用說了,對上如草包一般的明軍,他多鐸幾乎就沒有吃過敗仗,哪怕偶有小挫也都是不疼不癢。
由此,在他看來,多鐸的心神因局面之艱難而有些動盪自也是情理之中的了。
「莫要亂說,歷來為將者哪個沒吃過敗仗?便是老汗、先帝不也曾被東江鎮擾得難以入眠嗎?」
說起來,這孔有德也是奇葩,在歸清之後,竟然毫不避諱自己在東江鎮與清軍作戰的經歷,甚至每每與人爭辯之時還將毛文龍掛在嘴邊。
總體來說就是這種畫風。
黃台吉或是其他清廷高層說了什麼,而孔有德在不同意時便會直接說:「大帥曾言xxxxxxx。」
對他這種習慣,多鐸自然是知道,由此也便不以為忤,只是笑了一笑便又提著戰刃在帳中走動了起來。
「你看你,多少年了還總將毛帥掛在嘴上,卻也是個念舊情的。」
「人嘛,總得念舊情,當年大帥對我等不薄,我自也得念著他的好,而這大明有負於我東江鎮,我叛得也是心安理得。」
孔有德到底也不是純粹的莽漢子,說話時雖還是大大咧咧,但若細品其言辭,卻也能辨出其中解釋的味道。
可誰曾想
「那伱自然也就念著先帝的舊情了。」
話音入耳,孔有德頓時一驚,可還不等他有所動作,卻覺脖頸之間傳來一陣涼意。
「你!!你這是做什麼?!!」
「莫怪我,先帝待你甚厚,我又怎能不防?待安然回返江北,我自會負荊請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