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十日談(上)(萬字章)

  第346章 十日談(上)(萬字章)

  方圓有小群,好幾個。

  有五中時玩的好的、有大學寢室的、有最初麼麼茶的……

  其中不少現在都不說話了。

  他明白,大概率是因為自己的存在導致了這種情況。

  現在唯一動不動有好多消息的小群只有FLY集團高管群。

  其實除了工作,建小群的目的就是為了和熟識的人分享一些信息。

  分享快樂,分享不快樂,或者八卦別人的快樂與不快樂。

  劉蘇的一個小群里,只有她自己、秦婉瑜和林靈珊三個人。

  後來又多了一個沈寧飛。

  群名叫做:嘻嘻哈哈姐妹淘。

  但她不想分享了,分享給誰呢,有什麼好分享的呢?

  她看到的風景,她的單曲循環,她心裡想了一萬遍的話,統統都不想說了。

  在群里,林靈珊讓她出去走走,勸她應該獨自去歇一歇。

  「生活是未知的,看不見的路未必不浪漫,順著它走,或者逆著它走都行,走的遠一點,你會遇見沒有路的山,沒有船的海,和很多很多有趣的東西。」

  劉蘇只說:好。

  沈寧飛說:走走也好,萬一最後發現所有的路都是殊途同歸呢。

  劉蘇還說:好。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沈寧飛的新歌真的很不錯。

  有些遺憾真的只能虧欠,讓鴿子飛上藍天,把悲傷送給詩篇。

  這歌詞是不是在說:冬天就不要再想夏天的事情了,該黃的黃了,該涼的也涼了?

  是不是在說:人望山,魚窺荷,真正想要的東西,或許早就失去了?

  可能是吧,原來預料之中的事真的發生了,也會難過很久很久。

  20歲的姑娘都會多想、會難過,但劉蘇的性格就是不會問也不會說。

  劉蘇討厭等,卻總是在等。

  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和未來之間隔了好多座山,她突然不想翻山越嶺了。

  或許……出去走走也不錯,出去自我調節一下。

  自我調節,就是疏遠的開始。

  哼,壞傢伙,誰叫你被愛的時候不識抬舉呢。

  本小姐不喜歡你啦。

  時間一直走,劉蘇想翻篇。

  收拾好行李,劉蘇給導員打去了電話,要了一份詳細的交換生申請須知。

  ……

  群里說的話,秦婉瑜不是沒看到,但她沒發言。

  手機擺在窗台上,行李箱擺在身後,寢室里早已沒了人。

  秦婉瑜拄著漂亮的小下巴怔怔看著窗外出神。

  樓下的法桐枯了,葉子都掉光了,樹梢上只剩下一些圓圓的龍眼似的球形果實隨風搖晃。

  上個月,那人就站在第三棵樹下送的花吧?

  唔,第三棵還是第四棵來著?

  『花謝時,你要說愛我。』

  手邊的花瓶里,還有兩朵粉玫瑰。

  這兩朵,大概永遠都不會枯萎。

  她願意等,可要等多久,等到什麼時候呢?

  書上說,讓你等的人,大概率最後都不會選擇你。

  是麼?會麼?

  秦婉瑜不知道,但她想知道。

  天快黑時,劉蘇打來電話,秦婉瑜才鎖上寢室門,拖著行李箱離開學校。

  「飛飛要上春晚,不能回老家過年。」

  秦婉瑜點點頭,原想說飛飛在東山也沒有家,但怕劉蘇想到那人,話到嘴邊就變成:

  「珊珊跟學校出去自駕寫生了,今年不會去挪威,興許春節我們能一起過。」

  「那太好了,初一去你家,初二來我家,珊珊在國內沒有幾個家人,我們輪番陪她玩。

  「打麻將吧,熱鬧。」

  秦婉瑜說:「打麻將三缺一呢。」

  劉蘇說:「找徐雪找靜茹都行,她們在。」

  劉蘇眯著眼睛,拉著秦婉瑜快步往外走。

  秦婉瑜奇怪地在一旁打量她。

  不知道為什麼,劉蘇身上連綿多日的慘澹愁雲,突然就消散了。

  ——

  方圓在小群里賣慘,除了陳婉和李理,不會有別人不識趣地搭話。

  大家都在忙,他本想偷偷去蜀都的,理由是想梓涵了,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陳婉給李理打電話,說自己行程太趕,年前這一個月要飛來飛去。

  她讓李理收留臭小子。

  李理說自己也忙,才不。

  但掛斷電話就把工作推給楚楚和劉菁菁,自己咻地一下飛回胡建。

  她知道陳婉心疼方圓,她也心疼。

  愛和孤獨本就是同一種感情,如影隨形,不可分割。

  人越是在感覺孤獨的時候,便越是懷有強烈的愛之渴望。

  李理也孤獨,沒有愛人時,孤獨可以被友情取代,有了愛人就不行了。

  分開一秒,思念兩秒,孤獨四秒,「愛」這種鬼東西指數級增長,填滿心房後,化作空虛。

  長風衣,長裙子,羊絨衫,露著脖頸和一點鎖骨的李理渾身散發著一種天然的清冷感。

  餘下的儘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絕色姿容與氣質。

  沒有行李,只拎著一個小手包,插著兜,長腿甩動,髮絲搖曳,李理在機場中吸引了左近全部的眼球。

  大家只看到這仙氣飄飄的大美女步伐越來越快,繼而小跑起來。

  最後抽出手,張開藕臂,噗通把自己砸進一個戴著帽子、墨鏡和口罩的小男生懷裡。

  那笑容,我尼瑪,真好看。

  挎住方圓,李理所有的仙氣都隱去了,只一秒,便搖身一變,化作一枚凡塵俗世小娘子。

  「回家。」李理笑著說。

  「我算是正式見家長麼?」

  方圓和鄒安只早到了一個多小時。

  和李理一樣,雙方都急不可耐。

  李理歪頭朝他笑:「算,要提親嗎?」

  「必須提。」

  「不許騙人。」

  時間已近晚上八點,天色早已大黑,出了機場就是一股濕冷濕冷的風。

  上飛機前鄒安聯繫了柯紹,柯紹通知了飛越餐飲在福洲的食品工廠,剛剛有人送來了車子。

  一台寶馬X5,是集團在福洲最好的車子了。

  從福洲機場往茶山開,再快也要一個多小時。

  方圓和李理倆人坐在后座上膩歪,鄒安視而不見。

  他覺得跟方老闆走來走去,除了偶爾被強灌狗糧外,其他都挺好,公費旅遊。

  出了市區,先路過的是早前收購的礦泉水工廠。

  其中一部分也就是現在的東方神葉加工流水線。

  另外一部分用來製作茶膏和其他茶類小品種商品。

  廠區很大,燈火通明。

  路過,沒進。

  再往郊區走,車窗外便是黑沉沉一片,進了茶山範圍。

  方圓的到來是保密的。

  李理只跟家裡說今晚回去,她父母並不知道准女婿上門這件事。

  李理也半年多沒回家了,去年初冬的那次……之後,她知道自己爸媽不是猜不到方圓和她的關係。

  但現在壞小子的身份亮了相,她心裡難免忐忑。

  后座上,方圓把她的手握緊,臉湊過去小聲笑問:

  「用直接改口不?」

  李理片他一眼,好氣道:「你敢我就不攔著。」

  笑鬧幾句,車子下了主道,駛進占地三千畝的茶園。

  這是李理的產業,方圓時刻關心,對茶園現在的規模很了解。

  一年多的時間三次擴建,從一千畝變成了三千四百畝。

  養著種植、採摘、炒制等基礎工人82名。

  新建了挺大一片封閉宿舍和廠房。

  李理的父母也脫離了具體崗位,只負責監督和傳授經驗,名副其實的大地主。

  早前不顧李理反對,方圓親自給茶園起了名字,叫:瑤台。

  他說:瑤台茶山,多好聽。不叫這名兒怎麼對得起仙女的身份,怎麼對得起東方神葉的商標?

  最後還是陳婉跟李理說:他寵你。

  李理才忍著羞沒再改動。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李理心底自是高興的。

  她知道自己肯定不是楊玉環,壞小子也做不了殺妻獨活的玄宗皇帝。

  他只是讚嘆美麗、才情絕倫的李白。

  他喜歡自己漂亮,李理當然開心,女為悅己者容,為啥不開心。

  下了車,李理也不忐忑了,主動拉著他往院裡走。

  她不忐忑,但她父母很忐忑。

  時隔日久,女兒回來,老兩口早早備齊了好飯好菜,準備在飯桌上問問清楚上次那小男生究竟怎麼回事。

  有錢,幫了家裡的忙,似乎還睡在了一起。

  好吧,這不重要,閨女自小有主見,夫妻倆不咋操心。

  但……方圓被曝光了,人家不止茶山這點產業,算起來是老兩口的上上上上面的最大領導。

  這陣子沒少有飛越餐飲公司聽到風言的領導來茶園溜須……

  行吧,這也沒啥。

  夫妻倆都淳樸,不圖別人富貴,只要兩個年輕人是真心的,別的都不求。

  不過,方圓才大一,還是女兒原來的學生?

  弄啥嘞這是?!

  這必須得說道說道了。

  數日間,老兩口閉門謝客,就等著問女兒要個交待。

  是不是真打算把茶山當古墓,把自己當小龍女了。

  屋外車聲止息,李母要起身。

  李父端坐桌前,咳嗽一聲,老伴便有些不安地重新坐下,輕輕嘆息。

  「說好了的,今天一定要問出個結果,你別又搗亂。」

  一年來,李父多少養出了些小派頭。

  李母瞪他一眼:「好好和女兒說話。」

  黑夜裡,三人兩前一後緩緩走入燈光的範圍內。

  李父在心裡搗鼓了一番準備好的說辭,正待開口,卻看見女兒挽著那嬉皮笑臉的小子走了進來。

  「?」

  「?」

  老兩口都愣住了。

  這是……大大大大大老闆來了?

  李理淡淡說:「爸媽,我們回來了。」

  方圓跟著說:「爸……」

  李理掐他一下,方圓改口說:「伯父伯母,我也來了。

  「嘿,好久不見呀,你們身體可好?天氣這麼冷,咋不關門膩?」

  李母:「……」

  李父在心裡給自己動員一番,什麼老闆不老闆!女兒的男朋友而已!

  正要開口。

  鄒安從後面也打了個招呼:「嗨,大叔阿姨,我也來咯。」

  說著雙手一拎,一邊禮盒,一邊酒盒。

  「我還帶了好酒,整兩口?」

  ——

  ——

  「嚯喲,這酒不錯叻,來,來來,夾菜。

  「魚是我下午在池子裡剛釣上來的,新鮮。

  「她媽,你再去炒個花生,我聽說北邊人喜歡吃那個下酒。」

  李母笑呵呵去了,李理也想笑。

  看著方圓和鄒安打配合,一個哄自己父親開心,一個幫著灌酒,她是真的開心。

  方圓不避不藏,不躲不讓,他大大方方告訴了她爸媽:我疼你們女兒一輩子。

  第一杯酒前,方圓只說了一句話。

  「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

  「曾經她比我先知,傳授我知識,但姿勢可太多了,幾年的時間是教不完的,人生漫漫,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好的朋友可以互相學習,夫妻難道不也是互為師長麼?

  「孔老頭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大體就是這個意思。

  「難道我們非要找個任何道理都教不到我們的人去相愛麼?沒這個道理不是。

  「鄒哥,你說對不對?」

  鄒安猛點頭:「一點兒都對。」

  方圓說:「我疼你們女兒一輩子。」

  老兩口被他哄得跟什麼似的。

  李父不知道說啥了,索性就啥也不說,直接張羅加菜開喝。

  不知道有客人來,起初桌子上只有一道魚、一盤肉和兩道青菜。

  李理口淡,魚是清蒸的,肉是煮好切片的。

  她陪著媽媽去了廚房親自給方圓做菜。

  李母問她:「你看好他了?」

  灶台前,李理彎著腰挽著袖子,半邊頭髮垂下,歪頭笑看母親。

  仙子姐姐小廚娘說:「我會陪他一輩子。」

  新炒兩道菜上桌,五人開整。

  東北人最會活絡酒桌氣氛,三言兩語,鄒安和方圓給老兩口忽悠得直迷糊。

  堂內其樂融融。

  李母和李理不喝酒,俱都笑眯眯地給自己男人夾菜。

  鄒安對自己在場應該起的作用心裡明鏡似的,頻頻抬杯。

  往往都是「大叔你隨意我幹了」,半場沒結束就把自己灌成了廢材。

  李父平日喜歡自飲自酌,能喝著呢。

  方圓赤膊上陣。

  最後二對一,打個平手。

  李父喝多了,脫下外套,拽拽身上的爸爸衫說:

  「我們這代人苦過,知道餓肚子的感覺,到了這個歲數,我們什麼都不求了,吃也好喝也好,穿更不需要。

  「你和理理都是好樣的,有錢了也不要亂花,要做些好的事情。

  「我知道你最近在做慈善,這是良心,我和她媽這幾天私下會說你有善心,有福報。」

  方圓醉眼朦朧地點頭:「我的福報就是你們女兒。」

  李理把髮絲別過耳後,摸摸他的手背:「別再喝了,喝多難受。」

  李父擺手:「要喝的,他工作忙,以後也會少見,難得來,要喝要喝的。」

  方圓說:「喝。」

  嘎嘣了幾個花生豆,李父嘆道:

  「這一年多我跟著工廠也去了不少地方,也學會上網了。見識多了,才知道年輕人現在多不容易。」

  李父嘟囔了一些社會小現實,最後又感慨:「我覺得男的60女的55結婚最好,一結婚就有退休金,不用上班,不用生孩子,沒有婆媳關係,沒有車房壓力,一下子就白頭偕老。」

  他老伴拍他一下,用方言罵了一句什麼。

  滿桌大笑。

  李父晃晃悠悠問方圓:「你們倆,我和她媽都不管啦,你什麼時候提親,我什麼時候嫁女兒。」

  酒精作祟,方圓血氣上涌,迷迷糊糊左摸摸右摸摸,嘟囔著:

  「對對,提親提親,現在就提親。」

  母女倆對視著笑,李父坐正了,打了個酒嗝說:「快,快快。」

  方圓從兜里往外不住掏東西,兩個手機、錢包、鑰匙……

  最後感覺不夠,又拍拍趴在桌子上的鄒安。

  「有啥都掏出來,我提親。」

  鄒安醉了,但興奮極了,也跟著掏,最後啪嘰拍出來一把槍。

  「……」

  「……」

  「……」

  「……」

  四臉懵逼,鄒安自己也打了個激靈。

  好心辦錯事,提親變搶親。

  場面凝固幾秒鐘。

  李父迷迷糊糊拍拍槍套,看著方圓說:「保護好自己,也保護好我女兒。你的身份,離不開這個。」

  大家都暗鬆一口氣。

  李父繼續就槍的問題展開說,說自己年輕的時候還上山打獵呢,自己的槍比這個長,兩根管子。

  三個男人都喝多了,李理母女倆收拾桌子。

  擦著手,李理跟母親說:「今晚我陪他上山睡。」

  李母問她:「和他在一起,會不會很危險?」

  李理搖頭。

  真的愛上一個人,李理不會去害怕結局。

  長路漫漫終有一歸,幸與不幸,都有盡頭。

  想罷,她說:「和誰在一起又不危險呢?他會照顧好我的。」

  李母囑咐她:「你也要照顧好他,這孩子也苦過,心裡藏著不少事。」

  醒了一半酒的鄒安繼續守在山腰小屋。

  李理攙扶著方圓往山頂走。

  茶山的路修繕過了,很好走。

  方圓晃晃悠悠摟著李理,時而輕笑,時而大笑。

  「請叫我老頭兒樂,我可太會哄老丈人了。」

  「是是,你最厲害。」李理無奈附和。

  「咔咔,提親提親,明天準備好了就提親。」

  「提提,我嫁。」

  「料峭冬風吹酒醒……不願鞠躬車馬前……

  「我家理理初長成……大大蟠桃圓又潤……」

  「色小子你到底醒酒沒?」李理咬著嘴唇掐他的腰。

  「半醉半醒日復日……但願老死花酒間。」

  方圓深吸口氣,攔腰抱起落單的仙女,發足朝山上狂奔。

  ……

  ……

  劇烈的快樂與劇烈的悲哀是有共同點的:都需要遠離人群。

  茶山小屋是遠離人群再適合不過的地方。

  院裡水仙掛霜,月光像是天邊傾斜而下的銀河,為大地蓋上了一層溫柔的白紗。

  室內柴火噼啪作響,絕美的仙子氤氳在床榻一側。

  燭火熄滅的那一瞬,李理皮膚上的光壓過滿天星斗。

  星星醉酒到處跑,月亮捂著眼睛驚慌地跌進茶山雲海。

  方圓眼中此時的人間美好,是因為仙子下凡。

  一輪戰役過後,李理伏在他的肩膀旁。

  「你知道嗎?

  「我想讓你看我的眼睛,了解我全部的日常,聽我喜歡的歌,讀我寫的隨筆…

  「我想纏在你身上。」

  方圓說:「讀一篇來我聽聽。」

  李理紅著臉輕輕開口:

  「你想知道我褪去衣服的時候會是什麼表情,我意亂情迷時的聲音動不動聽;

  「愛不能沒有性,性只是愛的邊角料。

  「比起你問我想不想要、舒不舒服、喜不喜歡,我更想被你真正地緊緊抱在懷裡說……」

  下凡的仙女一樣會如凡人般情動,這種文字她只能讀給方圓聽。

  方圓差點樂出聲來,想問她這隨筆寫在哪,趕緊讓她燒了,這東西寫在他腦子裡就夠了。

  方圓緊緊把她摟在懷裡,說:「別怕,我一直都在。」

  李理興奮地支起手肘,深深盯著他的眼睛。

  她想問:你為什麼知道?

  但她看到了方圓的眼神。

  屋外是溫柔的夜晚,是一閃一閃的星河。

  方圓包含柔情的看向李理時,眼裡也布滿星辰。

  「壞小子,我還要再嫁你一次。」

  一次兩次三四次,踩碎星光,李理化作幻想落入方圓的夢境。

  ——

  夢裡,方圓很勇。

  醒後,方圓很開心。

  天微亮,床邊佳人不在,他覺得李小理應該是下山做早飯去了。

  枕著胳膊望著木樑,他回味一番,又憧憬一番這幾日的閒暇。

  少有的幾個人知道他有隱居山林的煙霞志,但他自己清楚眼前還沒辦法享受自由無所羈絆的水雲身。

  可在茶山,他大抵能提前體味一番。

  夜間操做過,該做早操了。

  起床,穿戴好,方圓在小木屋裡踱了一圈。

  李理的書架藏書太多了,古文古籍占了一半,另一邊大多是現代文學,小說很少。

  《窗外》更是僅有的幾本之一。

  爐火已經滅了,方圓往裡面添了一把新柴。

  想起昨晚的各種露骨情話,方圓在書桌上用毛筆「畫」了一幅字。

  滿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簫一杯茶。

  九霄天女入凡塵,一生一世一雙人。

  寫得歪歪扭扭,他卻志得意滿。

  轉念一想有不對,一雙人…雙人…

  嚓,揉吧揉吧丟到火爐里。

  不寫了,寫不了。

  桌旁的小竹筐里有些散裝餅乾和火腿腸,是李理平時餵落到窗台的鳥兒用的。

  肚子叫了叫,方圓偷了一根火腿腸,邊吃邊往外走。

  已入凜冬,茶山上很冷,霧氣幾近凝實,蓋在偌大的茶園地表。

  舉目四望,方圓突然知道拿什麼提親了。

  緊了緊衣服,他朝屋後走去。

  其實上次來,方圓就很好奇這邊山下是啥樣。

  但那時呆的幾天裡,霧氣就沒散過,現在也一樣,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正準備下山吃飯,結果身後遙遙傳來幾聲犬吠。

  嚼著火腿腸,方圓笑著喊了聲:「狗子來,有好吃噠。」

  本是隨口一說,卻真的有隻髒了吧唧的大黃狗從霧氣里跑過來。

  「嚯,」方圓一看,有點兒像毛短的金毛,或者毛長的拉布拉多。

  「吃?」

  遞了遞火腿腸,狗子湊過來嗅了嗅,然後一臉不屑地叫了聲,扭頭朝著茶樹走過去。

  咬下幾片茶葉子,咔哧咔哧吞了下去。

  吃完瞟了他一眼,狗子走了。

  「……」

  方圓一臉便秘似的表情,心道我尼瑪,這是一大早遇見了一隻吃素的汪星人?

  這種事他不是沒見過,以前在東山老破舊住的時候,對面樓有戶人家信佛,家裡養的狗子就不吃葷,極為靈性。

  主人吃燒雞,丫吃白菜。

  但野狗挑食就很離譜。

  方圓懷著好奇,跟著狗子走了幾步。

  狗子似在等他,朝他叫了兩聲,繼續領著他往山下走。

  霧裡迷濛,水汽又冷又濕,方圓裹了裹羽絨服不想走了。

  正想跟狗子說拜拜,就隱隱瞧見茶園霧氣里有座小房子,也是個木屋。

  狗子正蹲在木屋門口對他汪汪叫。

  「嚓,原來有人養啊。

  「旺不旺?」

  「旺!」

  「嘿嘿。」

  方圓估計這屋子是採茶員工的臨時住處,就沒再往前。

  剛轉身往回走了幾步,身後嘎吱傳來一下推門聲。

  回頭一看,是個破爛衣衫的老道士正往地上倒水,瞥過來,手裡還甩了甩掉漆的鋼盆。

  兩人對視上,俱是迷茫。

  深藍袍子白布襪,頭頂亂蓬蓬的道髻,臉上鬍子拉碴……

  道觀?

  道士?

  李理家養了個道士???

  老道士沖方圓點點頭。

  既然見了面,不好扭頭就走,方圓回過身問:

  「您住這兒?」

  「一直住這。」老道指指木屋說。

  沒有這邊難懂的胡建口音,老道嘴裡的普通話有些標準。

  方圓邊走過去邊問:「你和李家認識?」

  老道眯眼笑笑,沒答,只說:「進來坐坐?」

  「行吧,」方圓說:「這狗子你養的,挺有意思,不吃葷的,你是道士,道家也不忌……靠!」

  一進屋,就見破破爛爛的屋裡有張桌子。

  桌下一個不鏽鋼盆里都是青菜,桌上的裡面是滿滿的豬頭肉。

  「你吃肉?它吃菜?」方圓大感有樂,便問。

  老道也笑,把菜盆放在地上,黃狗吭哧吭哧吃了起來。

  老道似乎很好客,把豬頭肉端起來遞給方圓,意思是讓他吃點。

  方圓擺手:「大可不必,您留著吧。」

  打量一圈,屋內只有床榻破被一張,牆上也沒有神像。

  可謂家徒四壁,四壁漏風。

  門內兩側豎著貼著一副已經褪色的對聯。

  看了眼,方圓覺得這算不上對聯,就是兩句拼湊出來的句子。

  有一句還是呂洞賓說的。

  ——淡淡著煙濃著月,深深籠水淺籠沙。

  ——有人問我修行法,只種心田養此身。

  方圓奇道:「您這對聯咋貼門裡面?」

  老道從一個秀黑的水壺裡倒了一碗水放在方圓面前:「熱的,慢點喝。」

  接著解釋說:「貼外面雨打風吹,沒幾天就壞了。」

  方圓覺得真他媽有道理啊。

  老道坐在桌子另一側,笑眯眯地看著他喝水,一臉褶子顯得很慈祥,還有那麼點兒高深莫測。

  方圓讓他看得不好意思,又問了一遍老道是不是認識李理她爸。

  老道士依然沒回答,他給自己也倒了一碗水,喝了一口,轉而放在地上給狗子喝。

  方圓覺得這人挺可憐,孤家寡人倒是把狗養的很聽話。

  他問:「它幾歲了?都被你養出佛性來了。」

  老道反問他:「你覺得狗有佛性?」

  方圓自覺失言,忙說:「不是佛性,應該說道心,您是修道的吧?」

  老道搖頭,老神在在地說:「信什麼不重要,信佛信道都是信命。」

  大忽悠一個,方圓覺得有意思,指著狗子問道士:

  「那它就是信命了唄,一輩子不啃骨頭了?」

  老道點頭說:「自然信。」

  方圓問:「那它信佛信道?」

  老道說:「它沒有佛性也沒有道心,它只能信命。」

  方圓問:「上到神佛下至螻蟻,都有佛性道心,為啥它沒有?」

  狗子朝方圓叫了一聲,似乎在給他叫好,也在為自己叫屈。

  老道說:「因為它有業識。」

  方圓翹起二郎腿笑道:「十二因緣行緣識,這是佛家理論,你果然不是道士。」

  老道攤攤手,說:「好吧,你說它有佛性道心,那就有吧。」

  方圓嘿了一聲:「算了,我得回去找媳婦吃飯了,你守在茶園修行也不錯,這地方算半個仙境。等我跟老丈人說說,讓他平日裡給你送點肉,給它送點菜。」

  說著起身,狗子往他小腿上貼貼,似在表達「送菜」的謝意。

  走到門口,身後老道突然說:「你知道自己身處華蓋局麼?」

  方圓回頭,詫道:「啥局?」

  老道捋捋凌亂的鬍子說:「你自命清高,不願隨波逐流,六親不靠,自主沉浮,知心朋友甚少,從小到大困難都是一人承擔,這就是華蓋局,若能自控,可成高人,若不能,則走火入魔。」

  方圓深深看他一眼,笑問:「你這沒有電視,有收音機麼?」

  老道搖頭,方圓又問:「那你有手機麼?」

  老道還搖頭,方圓說:「那你不認識我咯?」

  老道依然搖頭,說:「我當然認識你。」

  聳聳肩,方圓說:「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的過往履歷,你說這些證明不了你會算命。」

  從錢包里掏出一百塊錢,方圓說:「說點別的,算得准我給錢。」

  從小到大,很多人給方圓算過命,以前路邊烤串時,不少「鄰居」擺個紅布裝大仙。

  他從來不信這個東西,只能說這輩子的經歷後……算有一點點尊敬。

  老道開口直接放大:「你死了。」

  「……」

  「其實你早就死了,死在虛無的回憶里,死在縹緲無望的感情里。」

  「……」

  方圓打了個哆嗦,還沒開口,老道繼續說:「你慾念無邊,妄圖改蒼生命途,已近入魔。

  「從今而後,你接納什麼,什麼就會消失,你反對什麼,什麼就存在。

  「你找不到的敵人就是自己,你會把所有的時間用在改變別人身上,最後一無所得。」

  老道話語平淡,聲音卻直往方圓腦門上砸。

  方圓怔怔:「尼瑪……」

  老道繼續淡笑著說:「道法本自然,則萬法皆空,你心裡生的東西太多,空相不空,無限因果。」

  方圓又問:「你到底學佛學道?」

  老道充耳不聞,繼續嘀咕:「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

  方圓急了。

  他怕什麼?無非就是逆改別人命途,到最後一無所得這句話。

  「我得咋辦?」

  抽出錢包里所有現金,足足……就六百三十塊錢。

  「算命給破才是厲害,你點個道,六百夠你吃一個月豬頭肉了。」

  老道嘿嘿接過錢,竟然起身做了個佛揖:

  「若有眾生,作如是罪,當墮五無間地獄,求暫停苦一念不得。」

  「到底什麼意思?」這話只是耳熟,但聽不懂,方圓追問道。

  老道看都不看他,舔舔手指數著錢說:「可以繼續走走看,要獨行,不要牽連別人。」

  方圓繼續問:「然後呢?」

  抬起頭,老道咧嘴一笑,露出四顆犬牙,伸出一指,用力懟了一下方圓的腦門。

  方圓一個趔趄,向後倒去,眼前一黑,只聽到:

  「然後,就回去吧!」

  ——

  哐當。

  方圓從床上猛地坐起來,大口喘氣,一腦門冷汗。

  外面天還沒亮,李理揉揉眼睛醒來,問他:

  「做噩夢了?」

  方圓伸手摸摸眉心,喃喃道:「夢?」

  他一絲不掛起身,慌慌張張跑到窗邊看向外面。

  夜未盡,星月輪轉,大霧迷濛。

  他回身問李理:「屋後的山下有沒有一個木屋?」

  「哪有什麼木屋?都是茶樹。」

  李理讓他趕緊上床,難看死了。

  方圓從衣服里找到錢包,打開一看,六百三都在。

  …

  見他靠在床頭髮著呆,李理也睡不著了,好笑地問他到底做了什麼夢。

  方圓看看她,搖搖頭什麼都沒說。

  末了問了一句:「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這句話是不是《滕王閣序》中的?」

  李理點頭:「高一時我逼你背的,還記得?怎麼想起這句話了?」

  方圓撓撓頭,又問她:「這句話怎麼解釋來著,我忘了。剛剛夢到你逼我背課文呢。」

  李理失笑。

  「凡事都有它的生命周期,天和人都會行大運,大運會變,人與物都會變,你能擁有的都是你暫時擁有的,它隨時都能離你而去,當你在意的東西消失時,你會感受到抽筋拔骨的痛苦,從此大徹大悟。」

  方圓:「……」

  獨行,不要牽連別人。

  看著李理嬌俏的臉,夢裡最後那句佛經他不敢問了,只想著起床後自己查查吧。

  當女人愛你時,男人當知畏懼,因為這時她覺得全世界除了你,其他一切她都認為毫無價值。

  方圓畏懼。

  「再睡會吧。」

  攬著佳人,方圓沉沉閉眼。

  一人不逛廟,兩人莫看井,三人不抱樹,獨坐莫憑欄。

  古人誠不欺我啊。

  起床後,朝陽出,薄霧散盡。

  兩邊山下都沒有什么小木屋,來路山腰的房子是鄒安住的。

  方圓覺得就算是夢,這個夢也太過古怪了。

  他用手機上網搜了一下。

  若有眾生,作如是罪,當墮五無間地獄,求暫停苦一念不得。

  這句話是地藏經里的。

  想了想,滕王閣序也好,地藏經也好,一個是早早背熟的,一個是前陣子總聽的,潛移默化出現在夢裡不算沒道理。

  或許是最近壓力太大了,才胡思亂想做怪夢。

  為此,方圓在網上學了一個道家太陽手印,常常比劃比劃,有助於消除壓力和煩躁。

  只是見天比劃,李理看到後,紅著臉掐她,說幹嘛這麼不正經!

  方圓看看手勢,恍然大悟,的確有點不正經。

  那個夢一連兩天忘不了,方圓索性細細回想一番夢裡和那個狗道士的對話。

  然後,他做了個決定。

  第三天下午,出門兩天的鄒安回來了。

  當晚,跟李理父母吃飯時,方圓不算很正式地摸出來幾頁紙遞給老兩口。

  「知道你們不想去城市裡住,這地方挺好,山好水好空氣好,過完年就擴建吧。」

  李父李母詫異地看看方圓,最後目光落到女兒身上。

  李理也不知道方圓弄得啥,拿來紙張一頁頁看了看,頓時驚訝地捂住嘴巴。

  李理極少失態,但這是方圓真真實實愛她的證據,是給自己爸媽的交待。

  她霎時抱住方圓,臉兒埋進長發里,控制不住地湧出淚來。

  「什麼時候娶,我就什麼時候嫁。」

  方圓反抱過去,輕輕撫著李理纖薄的背,傻樂著:

  「好了好了,吃飯吃飯。」

  瑤台茶園從這天開始,升級成兩萬一千畝。

  方圓知道,十幾年後,福洲這片地方的確就是全國最大的烏龍茶產業基地。

  他愛李理,和生意無關,但捎帶手的事。

  第五天傍晚,仍然在李理不知情的前提下,李喬帶著一組三人律師團,來到了茶園。

  一天一夜後,這四人才從茶園的一處辦公小屋裡走出來。

  李理滿腹疑問地看看新晉行政總監,但後者只是深深回望著她,一言不發地帶著律師走了。

  方圓抻著懶腰最後出來,樂呵呵地抱住李理。

  「走,回去補個覺,困壞了。」

  李理皺眉問他這一天一夜幹什麼了。

  方圓呲牙笑了:「真想知道?」

  見李理點頭,便說:「其實沒啥,就是重新分配了一下你和陳小婉的業務管轄範圍。」

  「噢。」

  隨著他走到半山腰,李理突然反應過來。

  停住腳步,妙目圓睜,用力扯過他。

  「你立遺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