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永寧的手落在陸霽清的臉上,心臟抑制不住的發抖。
他身上很燙,卻極力把自己縮在被子裡,好像很冷的樣子。
他這樣的人,也會脆弱至此嗎?
恍惚間,姜永寧想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陸霽清時的情景。
那是一年前,父皇剛剛過世,洺珏在哭泣中被抱上皇位,她這個監國長公主也被那些權臣勛貴們壓得喘不過氣,連看一眼奏章都會被群臣彈劾牝雞司晨。
後宮裡,更有太皇太后拿孝道壓她,永寧宮上下都是她老人家的眼線,行止坐臥都在她掌控之中。
那一年,姜永寧十七歲,天真的幻想著,她的叔伯舅舅們會幫著她打理朝政,太皇太后坐鎮中宮,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洺珏也會在這些人的輔佐下長成明君。
陸霽清的到來打破了她天真的幻想,告訴她,當權者失去權柄,就相當於把自己送上案板任人宰割。
一個戰敗國的質子到了異國他鄉,當然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那年的重華宮跟現在一樣,年久失修,破敗不堪,內庭發放的宮例從來沒有足數到他手裡過。
他過得很苦,連最低賤的奴才都可以欺負他,姜永寧偶然路過,剛巧看到兩個小太監因為辦差不力受了氣,就把他堵在紅牆下毆打。
陸霽清一聲不吭的忍著,不管怎麼打他罵他,他都無動於衷。
姜永寧自幼上戰場,養成一身血性,最看不上這樣任人欺凌的木頭,當下便出言諷刺道:「梁國的皇子都像你這麼膿包嗎?難怪輸得一敗塗地。」
陸霽清冷冷的看著她,什麼都沒說,而是用腳尖踢起一塊石頭握在手裡,石頭被他捏成了齏粉。
姜永寧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驚呼道:「你有這樣的本事,剛剛為什麼不還手?」
陸霽清冷笑一聲:「還手有什麼意義?只不過是兩個小太監,打贏了他們我就能回去?內庭就不會剋扣我的份例?」
「我從不做無用的事,也不願爭一時意氣,只想留有用之身,以待明日。」
他說完才斜著眼打量她,問道:「你又是什麼人?看你衣著打扮,也不像宮裡的奴婢。」
姜永寧抬了抬下巴,傲然道:「我是監國長公主。」
她等著陸霽清跪下來朝她磕頭,卑躬屈膝的討好她,卻沒想到,陸霽清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扭頭便走。
姜永寧何時受過這樣的冷遇?她追上去道:「你不求我?」
「求你?」
「是啊,你若是好好的求我,我說不定會心軟,吩咐內庭對你好一些,或許放你回梁國也說不定。」
陸霽清嗤笑一聲,冷眼看她:「你沒有這個權力。」
被說中了心事,姜永寧有些惱羞成怒:「誰說我沒有權力?宮中上下對我都很尊敬,人人見了我都要跪下行禮。」
「你以為這就是權力?」陸霽清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個傻子:「一個被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傀儡,只因為別人對你行禮便沾沾自喜?」
他毫不客氣道:「內庭大太監會對你行禮,他的主子卻是太皇太后,朝臣尊稱你監國長公主,你卻連一本奏摺都摸不到!」
「你!」
姜永寧快步上前把他揪住,剛揚起拳頭又放下,化成長長一聲嘆息。
「你說得對,現在很多事我都做不了主,不過沒關係,洺珏會長大的,只要他長大了……」
「他長大了,只會從小傀儡變成大傀儡。」陸霽清搖著頭,自顧自的往前走,一副不想跟蠢人多說的模樣。
「我以為,身為公主,就算沒有讀過幾本書,也該知道歷史,知道傀儡皇帝都是什麼下場,指望權臣吐出手中的權力,還不如指望上天降下一道雷,把他們都劈死。」
陸霽清走了,姜永寧卻留在原地,怔愣了許久,直到她的貼身婢女們追上來。
「長公主怎麼一個人站在這兒,快回去吧,馬上就到了用晚膳的時辰,得去慈寧宮請安呢,要不然太皇太后又該訓斥您了。」
姜永寧這才回神,回頭看著荒草萋萋的重華宮,忽然問道:「當年父皇和母后在時,可曾早晚都要去慈寧宮請安?稍有差錯便要被訓斥?」
以秋憐為首的婢女被問得愣住。
「沒有,先皇政事繁忙,先皇后還要打理後宮,太皇太后體恤……」
「是體恤嗎?還是父皇母后的權柄讓她忌憚,她若想在後宮裡過得好,只能識時務一些?」
「長公主慎言!」
姜永寧自嘲般笑了笑。
「去跟太皇太后說一聲,我想把質子調到我宮裡,就說……我想知道一些梁國的風土人情,想讓質子陪我玩。」
這是無傷大雅的小事,太皇太后也樂得縱容她,也樂得博一個慈愛的名聲。
陸霽清果然沒辜負她的期望,到了永寧宮之後,教她一點點拿回她本該就有的權力,又一點點拔出太皇太后的眼線,提拔自己的親信。
可以說,姜永寧是被陸霽清手把手教著,從一個率性耿直的「將軍」,變成一個算計人心的政客,成為名副其實的監國長公主。
她想,或許自己就是在那時愛上他,本能的依賴他、信任他,最終放虎歸山,釀成大禍。
滅國之恥由在眼前,城破的那一日,她真想拉著陸霽清同歸於盡!
我曾那麼信任你,你扶持我走上高位,我許你在大乾宮說一不二,這一切,怎麼能化成刺向我的利劍呢?
可當陸霽清在她面前氣息奄奄,她又實在沒法在這種時候去拷問他。
「質子受傷之後,有什麼人進出過?」
這話是問向重華宮看守的。
一個衣著不凡的宮女站出來:「回稟長公主,質子傷重之後,只有秋憐姑姑帶著御醫來看過,並無旁人進出。」
姜永寧眸光一凜:「並無旁人?」
宮女全身一顫,忙跪下來道:「不敢欺瞞長公主,重華宮守衛三百,日夜輪班,連只蚊子都飛不進來,絕沒有外人進出。」
「那陸九是怎麼混進來的!驛館又是怎麼失火的!」
姜永寧雙眸紅得像是要滴血,突然上前,扼住了陸霽清的咽喉。
「我數三個數,把你的暗衛交出來!否則我就殺了你!」
姜永寧連自己都不曾注意到,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中含著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