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殿。
謝俶背手站在山茶樹下,月色被樹枝碎裂成好幾瓣,砸在地上,影影綽綽,襯得謝俶修長利落的身形輪廓更加鋒利。
一刻鐘後,才聽到身後有開殿門的吱呀聲,腳步聲由遠及近。
「王叔。」
身後的聲音凝重猶疑,似乎想說什麼,抿了抿唇又把話給咽了回去:「人我給您帶過來了。」
謝俶轉身,就看到謝靈身後站著一個人,被斗篷遮的嚴實。
這人上前一步,將斗篷大帽摘下,露出真容。
正是許久未見的楊瑾。
看到謝俶,楊瑾那張黝黑鋒利的面上很快閃過幾道情緒,稍頃便克制著冷靜下來,半跪下去,身姿挺直:「殿下,屬下來遲了。」
謝俶站在楊瑾身前,上下掃了一圈,見楊瑾身上看不出不適,這才鬆開了皺著的眉頭,語氣帶了三分肅然:「傷可大好了?不是讓另外派人進宮?你怎麼親自來了?」
楊瑾維持著半跪的姿勢,語氣冷硬:「殿下,那點小傷不礙事,旁人過來……屬下放心不下。」
楊瑾性子執拗的很,一旦心裡認定的事,八匹馬都拉不回來,他既然已經進宮,謝俶便不會把時間浪費在跟他計較這些事上。
將他拉起來,謝俶看向謝靈,疏離冷淡的眉眼,在夜色的渲染下,越發的多了三分薄涼陡峭:「靈兒,多謝。」
謝靈狼狽的垂眸,無力的扯了扯嘴角:「王叔,你說我做的,究竟是對是錯?雖然我看不慣他,可到底是我同父同母的同胞大哥。」
謝俶比謝靈高出一截,半闔著目注視著他,謝靈從小就粘他,他也算是看著謝靈長大的。
上有一個太子長兄,血緣斬不斷的羈絆,又占了年紀小率性聰明的便利,陛下皇后都對他包容有加,謝靈這性子不同於皇宮其他皇子那般隱忍晦暗,反而多了幾分俠義之氣,眼裡看不慣那些爭權奪勢草芥人命的暗地裡勾當,卻又對親情看的重,容易進了死胡同。
一邊是自己的父親和他這個從小敬畏親近的王叔,一邊卻又是血緣羈絆,同胞大哥,沒有兩全的法子,愧疚和痛恨這些情緒幾乎將他整個撕裂,折磨的他痛苦不堪。
「靈兒,定神。」謝俶提高了聲調,這聲呵斥徹底讓謝靈回過神,面色蒼白如紙。
這些日子以來,謝靈就沒睡過幾個安穩覺,夜半時分,總得灌下去一壺烈酒,才能讓自己腦子空下來。
謝俶鎖眉,睨著謝靈,聲音渾厚低沉,凜聲開腔:「靈兒,你既然已經選了道,就莫要再瞻前顧後,回頭路可不必撞南牆好走。」
謝靈被謝俶一番話當頭棒喝,嘴角勾勒出一抹慘然的笑:「王叔教訓的是。」
深色的瞳慢慢聚焦,箇中情緒很快內斂壓制下去,謝靈抿了抿唇:「聽說王叔挨了五十杖,明日我再進宮一趟,將郎言帶進來……」
謝靈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謝俶打斷。
「不必,靈兒,剩下的事,你不必管。」
被謝俶這麼斬釘截鐵的否了提議,謝靈面色有些僵,看著謝俶的視線不甘炙熱:「靈兒既然能將楊瑾帶進宮,再將郎言帶進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謝俶睨著謝靈的視線複雜,眉頭緊鎖,面目嚴峻:「我說,不必。」
謝靈有些喪氣,忽然沒了再跟謝俶爭辯的力氣,朝他抱了抱拳,眼皮半垂,嘴角勾出的弧度無力:「罷了,王叔有自己的忖度,靈兒也不在這裡裹亂了,王叔保重。」
楊瑾自始至終垂手侍應在側,謝靈走後,他才開口多問了一句:「王爺身子可有大礙?」
謝俶甩了甩袖子,流利的輪廓在夜色的裹挾下愈發的晦暗不明:「那五十杖,不過是做做樣子,掩人耳目罷了,為的不過是請君入甕。」
楊瑾猛然抬頭,一張黑臉繃緊,死死的盯著謝俶面上神情,想要看出些什麼。
他被謝俶話里透出的巨大信息量驚到,掩人耳目?掩的又是誰的耳目?請君入甕?又是誰做了後面的黃雀?
外面皆傳,雍王惹怒陛下,失了陛下寵信,被罰五十杖,幾乎去了半條命,如今正躺在榻上苟延殘喘,可如今一看,殿下分明好好的,足以看出這五十杖摻了不少水分。
這可是陛下親自吩咐,若真將陛下得罪狠了,誰這麼大膽子,敢在這五十杖中放水?
孰真孰假,細思極恐。
殿下這是做了一盤大棋,離得近了,看出端倪,瞧見冰山一角,便有驚心之感。
深深的看了謝俶一眼,楊瑾心中一時閃過許多心思,最後統統匯聚成崇敬和至高無上的信仰。
他養傷時,聽見外面那些傳聞喧囂日上,就覺得哪裡不對。
殿下心思謀略,都屬上乘,怎麼可能就這麼簡單被困在宮內?
山茶樹枝繁葉茂,滿樹白花,在月色下,淋盡月華,謝俶伸手將離他最近的一朵摘了下來,稜角分明的輪廓流利順暢,眼尾微微挑著,增添了三分疏離。
「王妃如何了?」
他困在宮內,為了逼真,瞞天過海,宮外的消息一概不知,他雖然相信宋擷玉足夠聰敏,可心裡到底是擔心的。
「王妃閉門在府,已經足足半月未曾見客。」
謝俶捏著花柄,站在影影綽綽的暗光中:「她,可有打聽消息?」
楊瑾稍稍愣了愣,抬眸瞥了謝俶一眼,神色心虛複雜:「……不曾。」
別說打聽殿下消息,哪怕是有那想上門跟王妃商量如何將殿下救出來的大臣,王妃連見都不帶見的,直接稱病回絕。
這干係,是撇的乾乾淨淨。
本以為這話說完,殿下多少會傷心失望,楊瑾還想著如何開口安慰一二,板著臉色抬頭,就看到自家殿下嘴角微勾。
這是被刺激的失常了?怎麼殿下不怒反笑?難不成是被王妃氣的太厲害,氣笑的?
謝俶並不知道楊瑾在想什麼,將手裡那朵山茶花隨意的放在旁邊石桌上,聲音低沉,帶著寵溺的笑意:「雖是我交代的,你倒是也真狠的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