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繼續給周至詳細介紹:「雕刻樂伎舞姬的棺床位置,叫『壺門』,東西兩面各十人,南面四人,其中舞者二人,演奏各種樂器二十二人。→共有二十種,二十三件樂器。其中除了你認識的笛、笙、簫、箏、箜篌,還有觱篥、笛、篪、貝、拍板、正鼓、和鼓、齊鼓、鈸、吹葉等十五種。」
「在我國同時代的各類文物中,這棺床上的樂舞,是場面最盛大;樂器種類之最齊全;雕刻方式最寫實,演奏方式最具神韻的。」
「現在我們已經搞明白了這些樂器編制,屬於西域龜茲樂系統。石刻極生動形象地再現了晚唐五代宮廷宴享樂的樂舞場面,然後還釐清了參與舞者的數量。」
「肘子你再推斷一下,這個樂團的核心,是誰?」
「這裡。」周至拿手電照上了兩個浮雕:「這兩個拿拍板的人,他們是站著的,身子歪向一側,呈現的舞蹈姿態。」
「她們既是演奏者,還是舞蹈者,甚至有沒有可能……這是樂隊指揮?控制表演節奏和進度的人?」
「誒?這是你判斷的依據?」
「不是,因為一般樂隊的主演,都是弦樂表演藝術家,無論中西。」
「即便是鋼琴,其實也是琴錘敲擊琴弦發音的。→」
「不過王館長既然這樣問了,那就可能有陷阱。」周至狡黠地笑了:「樂隊裡比弦樂演奏家還要核心的,就是指揮家,這二十四個人里最像指揮的,也就這兩位拿拍板的人了。」
「啊你這……」老王不禁啼笑皆非:「你這也太精靈了……」
「我說對了?」周至也純屬瞎矇,現在驚喜莫名。
「不是……你是猜著……也不算對,只是有這種說法,還在考證而已……」
「哈哈哈……」辜幼文笑道:「咋一聽覺得達文胡說八道,仔細推斷起來,卻也是以理推之,合情合理。所以說不光學理科腦筋要靈活,學文科,腦筋同樣要靈活。文科也絕對不是死記硬背。」
「總之,這是我國家現在發掘出來的,較完整的唐朝宮廷樂隊形象。」辜振鐸點頭:「對於搞清楚唐朝及五代時期,宮廷樂隊的建制、音樂史、樂器史等,都是有很高價值的!」
「那可也不一定!」周至卻在這時候提出了反對。
「欸?為啥?」辜振鐸一愣。
「因為這個墓里的特例太多了。」周至說道:「說明王建根本就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比如這個地上墓,是別的帝王墓沒有的。→」
「比如券額上殘存一段彩畫,應當是繪紅綠二色寶相花,說明王建可能崇尚佛教;棺床上的須彌座樣式,似乎也可以證明。」
「但是除了這些之外,又還有雲紋、獸紋、龍紋,鳳紋,包括十二抬棺力士,很多又是道教的形象。」
「而這些面對棺床,立體圓雕,半身樣式的抬棺力士,本身同樣也是各種陪葬制式里所絕無僅有的。」
「還有就是這二十四伎樂,和道教的雲獸龍鳳,佛教的須彌座,纏枝蓮雕刻在一起,這是將宗教和世俗混於一處,總體而言就四個字可以表述——不倫不類。」
「感覺王建雖然不是蜀人,卻完美地秉承了蜀人的風格,就是喜歡新奇,也喜歡劍走偏鋒,離經叛道,和中原有別,所謂的『巴蜀出怪才』,就是這樣了。」
「比如那個,那又是什麼啊?」周至將手電照射到棺床邊一件東西上,卻是一口大缸。
「呃,那是油缸,出土的時候缸內還有燈,叫『長明燈』,又稱『萬年燈』。」
「這不對吧?照常規,此缸應置於墓主腳下,即棺床,或者龍座南端。才對。」
「你有怎麼知道的?」
「我看過定陵的紀錄片啊。」
「有這個嗎?」
「有個青花龍紋大缸啊,還有燃燒過的痕跡,介紹說是長明燈的油缸。」
「是的,這個油缸的位置的確又是特例。」老王只得點頭:「不過最大的特例卻在那裡。」
手電的光照下,石床之後,有一尊人物坐像。
坐像人物和真人一般大笑,方臉寬額,濃眉深目,表情含蓄而深沉,頭戴袱頭,身穿長袍,兩手放在袖攏之中,正襟危坐。
人物的線條簡明流暢,自然大方,刀法純熟,但是美中不足的,是這人缺少了一種帝王的霸氣和英武,竟然就是個富於人情味兒的慈祥老頭。
很生活,很現實,沒有藝術的美化和加工。
周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既然這樣一尊造像出現在這裡,而且就位於棺床的正後方,那就只能是墓主人——王建。
所以這就是完全按照王建生前的肖像而作的帝王真身寫實雕像!
這老頭也太自戀了!
「王館長,這是王建?」
「嗯。」老王笑道:「你說得對,這座墓的很多形制都打破了傳統,而且之後也沒有傳承,成了『孤例』,比如這座帝王真身坐像,便是唯一發現。」
的確,帝王畫像倒是見得多了,是歷朝歷代祖廟裡供奉的東西,到了清代還將歷代帝王后妃、聖賢名臣像予以收集補齊,專門保管在南薰殿內。
但是玩寫實雕像可真不是華夏的傳統,那是西方人的玩意兒!
所以這就又是一個孤例!
「蜀中與外界相對獨立,因此很多文化流入之後,發展出了與外界不同的特點,這其實也是可以理解的。」辜振鐸最後予以這樣的評價。
對呀,周至一下子就樂了,王建才哪兒到哪兒,蜀中還有金沙遺址、三星堆,那才是既有中原文明的影子,又發展出自己獨有的宗教、文化、藝術和美學體系,那才是真正的誇張古怪,匪夷所思!
說起來花的時間很長,其實實際遊覽的時間並不長,從墓室出來,快到亮處的時候,江舒意悄然放開了周至的手。
「舒意其實覺得無聊吧?」周至問道。
「還好,聽你們說這些挺有趣的。」江舒意微笑道:「不過要是自己一個人來看的話,那的確挺無聊,還嚇人。」
「王建怎麼沒有鬍子?」池薛荔倒是沒有鬆開周至的胳膊,一直就那樣挽著:「不像皇帝,慈眉善目的還沒鬍子,倒像個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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