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天復和吳月先這一對舅甥,偷偷地商量了好大一會兒。
按照朝廷法度,他們聽命於薊遼總督王自如,不可能輕易做出以下犯上之事。
但偷偷地將關門打開,放鬆江伯周進逃走,卻還是可以做到的。
話說回來,松江伯可是有爵位在身,不同於一般人。王自如這廝真要發了瘋,在山海關內亂殺人,他吳月先作為山海關副總兵,說不定還要承擔一定的連帶責任。
考慮到這些因素,吳月先便提出,可以讓松江伯周進連夜帶人出關,他只裝作是不知道好了。
祖天復和吳月先二人不肯配合,周進便不放心繼續留在山海關內。
誰知道王自如心裡怎麼想?
周進現在位高權重,不願意再冒這種不必要的風險了。
他笑道,「那就辛苦祖大人、吳大人陪我走一趟了。」
祖天復和吳月先,一開始肯定是不同意的。他們在私下裡,偷偷地將松江伯周進放走是一回事,可要是他們倆親自陪同,將松江伯周進送出關外,這又是另一回事。
二者的差別太大了。
但看著松江伯周進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以及穆濟倫那緊握腰刀的雙手,祖天復和吳月先便開始明白過來,周進這廝是打定了主意,要拿他們二人做人質啊。
站在松江伯周進的角度來說,倒也不難理解。如果沒有祖天復、吳月先二人充當人質,周進前腳離開山海關內,後腳就有可能被告密,任由薊遼總督王自如給他按上一個畏罪潛逃的罪名。
最為穩妥的辦法,自然是讓祖、吳二人送他一程,這樣大家都可以放心。
「罷了罷了,我就陪松江伯走這一遭好了。」吳月先苦笑著說道。事已至此,他只能做出這個選擇,要不然穆濟倫手中的刀子,可就不認人了。
要怪,只能怪王自如一手臭棋,把諸多文臣武將的心思,攪和得七零八落。
大家都相忍為國不好嗎,為何一定要在內部斗得死去活來?
吳月先在心底里,也對松江伯周進有一些輕視。在他看來,王自如敲打諸人一番,這是很有可能的。但是要說到王自如暴起殺人,還是不大可能吧?
這也太驚世駭俗了吧?
沒有今上點頭同意,即便王自如貴為薊遼總督,可也不能任意斬殺四品以上文官和副總兵以上武將啊。
不過,等到祖天復、吳月先二人將松江伯周進送到海邊,隨後返身回城,聽說皮島總兵毛振南已被薊遼總督王自如手刃當場之後,他們才發現,王自如這廝還真敢。
這一對舅甥倆面面相覷,回頭遙望著遠處的海平面,一時間陷入了沉思。
松江伯是怎麼發現情況不對,從而當機立斷,離開了山海關?
薊遼總督王自如又到底是因為什麼,一定要誅殺毛振南?
雙方關係雖然不佳,但也沒到這種你死我活的程度吧?
毛振南本人也搞不明白,為何薊遼總督王自如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手持尚方寶劍殺了他?
本來,在酒席上,松江伯周進提前離場,在毛振南看來,也算是替他吸引了一部分火力。王自如即便心中有氣,為了對付松江伯周進,或許還會特意拉攏他毛振南也說不一定。
因此,毛振南便特意在酒席上多留了一會兒。他還想在王自如大人面前混一個臉熟,也便於和其他文臣武將套個近乎。
不過,酒宴快結束時,王自如卻豁然起立,向毛振南質問道,「周進貴為一品松江伯,歷任松江知府、登萊巡撫等職,都不反對朝廷委派監軍。為何你毛軍門所在的皮島,卻反對朝廷設立監司,你究竟意欲何為?」
毛振南萬萬沒有想到,王自如居然這麼等不及,這才是頭一次聚眾宴飲,他便按捺不住,向自己興師問罪了?
對於這一個問題,毛振南早就想好了託詞,他不急不緩地回答道,「皮島地方狹小,又孤懸海外,生活條件十分艱苦,連吃上一口飽飯都很困難。若是朝廷在此設立監司,恐怕委屈了監軍以下諸位大人,那我毛某人的罪過可就大了。」
毛振南的意思很明顯,若是朝廷硬要給他派監軍,到時候要是被餓死了,可就不關他毛振南的事情了。
在這種情況下,宮裡哪個太監敢登上皮島,出任監軍一職?
王自如的提議被毛振南當眾駁回,他當然心裡很不高興了。但毛振南的話,也有一定道理,倉促之間,他也很難加以辯駁。
王自如便轉換話題道,「監軍一事,暫且不說。可是我聽說東江軍營中,存在著超擢提拔、任人唯親、鄉黨抱團、欺男霸女等亂像,以至於戰鬥力始終得不到提升。我想向東江軍營中,委派一些參將、守備過去,幫助毛軍門整頓軍務,不知道毛軍門是否同意?」
「這純屬污衊。」毛振南反駁道,「皮島上面,以流民為主,發生一些鄉黨抱團、欺男霸女的醜陋現象,也在所難免。我毛某人對此也是堅決反對的,發現一起便查處一起,不可能允許這些不良現象持續發酵,影響營中軍心穩定。至於任人唯親、超擢提拔之類,還請總督大人名言,若有毛某人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我立馬改正。」
毛振南說了一大堆廢話,看上去對王自如恭敬有加,但他對於王自如想要向東江軍營中摻沙子的這個關鍵提議,卻矢口否認了。
開什麼玩笑?他毛振南花了那麼大功夫,好不容易將駐紮在皮島上的東江軍,打造得如同鐵桶一般,針刺不進,水潑不進,便於他在皮島上作威作福,掌握著對他人生殺予奪的權利,如同一個土皇帝一般。
若是讓薊遼總督王自如將手伸進了東江軍營中,他以後還能舒舒服服地在皮島上逍遙快活嗎?
毛振南當然不可能同意了。
看到毛振南尚還頭腦清晰,對答如流,王自如感覺心裡很不爽。他先前在酒席上,故意刺激松江伯周進,迫使他提前離場,就是想藉此機會,消除毛振南這廝的戒備心理。
隨後,他又在酒桌上來回敬了兩圈酒水,趁機也讓毛振南這廝多喝了一些,原本想著趁他醉意熏熏之際,從他嘴裡多掏出一些有用的信息,或者逼迫毛振南在關鍵問題上讓步,結果毛振南這廝回答問題時,仍舊滴水不漏,讓王自如感覺頗為棘手。
但現在他箭在弦上,卻也不得不發了。
他對毛振南這廝的步步緊逼,對松江伯周進、登萊副總兵穆濟倫等人的敵意,連傻子都能夠看出來,這次若不能抓住機會,解決掉其中的一個人,再想要將人家哄騙過來開會議事,怕是要等到猴年馬月去了。
想到這裡,王自如大人終於圖窮匕見,說出了他的真正目的,「既然毛軍門說皮島生活艱苦,連吃上一口飽飯也難,那是否可以考慮,調到錦寧前線這裡替我出謀劃策?你和女真諸部纏鬥許久,比我們在座其他人,戰鬥經驗更為吩咐,對女真人的了解也更加深刻,理應在我身邊,替我參謀參謀。」
在沒有得到德正帝同意的情況下,王自如還是不想當場殺人。他想著,只要能夠調虎離山,讓毛振南這廝離開皮島,他王自如也算是在黃太吉那邊有了一個交代。
畢竟,黃太吉的根本性要求,是希望毛振南這廝不要再進攻鎮江堡,至於毛振南是死是活,倒也沒那麼關切。
毛振南卸任皮島總兵,無論是成為兵部堂官也好,還是在錦寧前線充任總兵官也罷,對於黃太吉的威脅都將大大地降低,也就不值得女真諸部予以特別關心了。
但毛振南卻堅決不同意。他好不容易在皮島打造了一個屬於自己的獨立王國,又怎麼願意雙手讓出去?
他據理力爭道,「我本來也有這個意願。但問題是,皮島形勢複雜,東江軍也軍心不穩,惟有我坐鎮皮島,方能保證營中安穩。況且,我對於女真諸部頗為了解,能指揮東江軍牽制對方極大精力,甚至以此為根基,替大周朝謀得高麗國,也是有可能的。」
毛振南說來說去,就是不同意讓出手中權柄。
王自如感覺自己的肚子都快要氣炸了。他覺得自己也算是頗有耐心,給足了毛振南這廝臉面,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反駁自己的意見,讓他這個薊遼總督在諸多文臣武將面前大失顏面。
要是都像毛振南這廝一般冥頑不化,他王自如還怎麼統籌指揮遼東戰事,還怎麼讓那些驕橫的關寧軍頭聽命於他?
想到這裡,王自如不禁勃然大怒。他當眾宣布毛振南的十二條罪狀,包括「專制一方,軍馬錢糧不受核」「殺降人難民冒功」等等,條條都是死罪。
毛振南見王自如給他扣上了這麼多黑鍋,便一一進行辯解,還揚言道,「既如此,我便前往北平,負荊請罪,請今上責罰我。無論是殺是剮,我毛某人毫無怨言。」
言下之意就是說,他毛振南是不是有罪,王自如說了不算,得請示德正帝聖斷才行。
王自如只能手持尚方寶劍,向毛振南刺了過去。
本來,毛振南身上還藏有一把短匕,就王自如那三腳貓一般的身手,還不至於讓毛振南血飲當場。
但因為王自如和毛振南二人發生爭執,早就傳到了外面,毛振南身邊親兵頭目劉五便毛遂自薦道,「裡面吵得很兇,怕是會對軍門大人不利,要不我們都闖入進去瞧一瞧?」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敢輕舉妄動。諸位大人都在裡面吃酒,他們作為毛振南身邊親信,理應在外面守候,沒有薊遼總督王自如大人的同意,便強行闖入進去,到時候被王自如大人下令砍頭,連毛振南大人都不好意思開口提他們這些人求情。
劉五冷笑一聲道,「平日裡,都說對軍門大人忠心耿耿,可眼下到了關鍵時候,卻一個個都像縮頭烏龜一般,連這扇門都不敢闖進去。也罷,你們不敢闖,我闖,有什麼責任我來擔著便是。」
劉五便大大咧咧地在幾名門衛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走了進去。毛振南手下其他親信,如耿雲台、孔瑞圖、尚雲吉、李久成等人,受到劉五這番話的刺激,便也想跟著闖進去。
但劉五的兄弟劉二哥卻說道,「你們都想造反不成?有劉五一個人進去看看情況就行了,若是大家一塊兒衝進去,在王自如總督看來,那就形同造反了。何況現在也沒有到那一步,軍門大人不是也沒有高聲呼救麼?」
眾人一想也對,便都停住腳步了。
他們卻是不知道,劉五闖入裡面之後,說是要來給毛振南護駕,結果他卻趁毛振南不注意,裹挾這位軍門大人朝著王自如手中長劍方向推了過去。
「叛徒。」毛振南氣得一聲大吼。剛開始,他看到劉五進來助陣,毛振南還覺得很高興,也只有劉五這種有勇有謀之人,才能混入進來,在關鍵時候給他提供援助啊。
結果劉五這廝,卻早已和王自如相勾結,將他往王自如的劍口上撞過去。
劉五的力氣很大,毛振南被他推得受力不住,不停地向前沖,他眼睜睜地看著王自如手中長劍,刺進了自己的咽喉里。
「嗚嗚嗚嗚……」毛振南還想說些什麼,但喉嚨里不斷翻湧的血水,將他想要說的那些話,都給淹沒了。
隨著王自如抽回寶劍,毛振南倏忽一下跌倒在地,一命嗚呼。
「何至於此,何至於此?」有人跌足說道。
這件事情太大了,太事發突然了,王自如臨戰殺將,明顯不符合朝廷法治。其他文臣武將作為旁觀者,雖然不敢直接反對王自如這麼做,但總得表明一下自己的態度,以免今後朝廷追究起來時,會牽連到自己頭上。
王自如明知道這人是一顆牆頭草,但他剛殺了皮島總兵毛振南,眼下也不敢再輕易大開殺戒。
他只是當著眾人的面,再次陳述了毛振南身上的十二條大罪,算是給大家一個交代。
這場酒宴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