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通判張安世得到傳訊,從松江府城趕到黃浦灘周進家中,他才剛進入內院之中,便聽到書房中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尖叫道,「什麼?陸河在經過鄂省襄陽府的時候,被闖賊的人給抓捕了?」
張安世搖了搖頭,他辨認出這個聲音來自新任青浦縣學訓導胡永,他的聲音中充滿著恐懼和駭怕。張安世想著,胡永剛步入官場沒多久,還不善於從朝廷邸報中分析各種微妙局勢不說,動不動就大呼小叫,在性格方面也缺少基本的城府。
去歲,陝州巡撫汪歲星和陝州總兵賀人龍聯手,奉命招募散兵游勇、流民精壯合計三萬餘人,並將闖王李鴻基家的祖墳給挖了。
闖王李鴻基大怒之下,會同西王張敬軒,攻打汪歲星。賀人龍為了保存實力,不戰而走。迫於無奈之下,汪歲星只得收攏步卒二千餘人,逃入襄城據守。
當時看到這份朝廷邸報時,張安世就估計到了,汪歲星巡撫怕是支撐不了多久了,他對於襄陽失守,也有著充分的心理準備。
真正讓他感到詫異的,卻是陸河明知道襄陽一帶戰火連綿,他從松江出發,前往漢中府收攏流民精壯,為何不繞道而走,反而照舊經過襄陽?
現在好了,他被闖王李鴻基的人給抓捕了,且看這件事情如何收場吧?
張安世進入內書房後,周進便向他介紹了襄陽城破的最新情況,「陸河是在上個月中旬進入襄陽,原本打算是歇息了兩天就走,卻不料陝州巡撫汪歲星被闖賊、西賊聯軍銜尾追擊,一路上窮追猛打,最後進入襄陽閉城自守,將陸河一行人也關了起來。闖賊李鴻基這次發了狠,連續攻城五個晝夜,打下了襄陽城,迫使汪歲星自殺許國,陸河也因此落入到了闖賊李鴻基之手。」
周進委派陸河前往漢中府公幹,不可能讓他風險自擔,關鍵時候,他可以拿出松江伯周進的一封親筆書信,證明其身份。
周進在大周朝的官場之中,雖然才是一個四品知府,但其名氣卻著實不小,除了善於理財之外,他還先後擊斃了後金貝勒、貝子共計兩名,堪稱大周朝的國之干城、民族英雄。
只要不是狂妄自大到失去理性,任何人見了周進這封親筆書信,都犯不著因為陸河這樣一個小小的國子監生員,公然得罪松江伯周進。
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
因此,當闖王李鴻基的部下在襄陽城裡搜羅精壯,發現陸河一行人時,陸河立即向其表明身份,並以松江伯特使的名義,要求面見闖王本人。
而闖王李鴻基在得知此事之後,也沒有故意拖延、拿捏,而是第一時間在襄陽府衙之內擺設酒席,宴請陸河一行人吃酒。
當得知陸河此行,是想前往漢中府收攏流民精壯時,闖王的臉色有些不好看。這些流民精壯都被你收走了,他李鴻基還怎麼裹挾流民作戰,還怎麼從流民中篩選一些精壯出來,彌補作戰後的兵力損失?
闖王李鴻基的頭號軍師牛聚明就小聲建議道,「松江伯此舉,簡直是釜底抽薪,斷我們義軍的根基。不如將陸河這些人扣押起來,讓松江伯周進拿糧食來贖人。」
張安世擔任松江府通判,主持當地農業生產,除了在山坡、丘陵、屋前屋後等處推廣土豆、番薯、玉米等新作物的種植之外,還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農田水利建設、良種選育、肥料施用等水稻耕作條件和技術上來,並取得了一些初步成效。
德正十五年,松江府境內的糧食產量,便比德正十四年增加了一成,預計德正十六年,松江府境內的糧食產量還將在上一年的基礎上有所增加。
這便導致松江府境內的糧價,開始緩慢下跌,闖王李鴻基若是以陸河為籌碼,向周進討要一些糧食,應當不難辦到。
但問題是,闖王這些人屬於流民軍,這個月在襄陽府,下個月可能就在南陽府了,你總不能要求松江伯派人押送大批糧食,還能趕上闖王兵馬,這也太強人所難了吧?
到時候松江伯周進不高興,不管陸河這一行人的死活了,闖王到時候又將怎麼辦?把陸河殺了,得罪松江伯?
顯然沒有這個必要嘛。
看到闖王李鴻基、軍師牛聚明兩人的臉色有些不好看,陸河心中不由一笑。
果然與松江伯周進的預想一致,闖王李鴻基既不想殺他,又捨不得輕易放他們走。
不過,怎樣把話題引入到預設好的範圍之內,還需要陸河動用一番心思啊。
「我動身西行之前,松江伯已經給我說過了,無論我落到誰的手裡,是要銀子也好,還是要糧食也罷,只要價格公道,都好商量。像我們這一行人,不到三十人,可以每人作價一百兩銀子,或者換成同等價值的糧食也行。闖王這邊可以指定長江沿線某個地點,松江伯必定會派人在約好的時間範圍之內,組織船隊將糧食運送過來。」
說實話,闖王作為流民軍首領,到處打土豪搶財產,金銀財寶是不缺的,陸河一行人總價不到三千兩銀子的贖身銀,也不可能讓闖王高看一眼。
在有可能的情況下,闖王還是希望能用糧食交割,眼下他統兵數萬,連帶家屬超十萬人,每天人吃馬嚼,不是一個小數目,要不然他也不會不顧死傷,連續五天五夜攻打襄陽府,實在是因為這個城池若不打下來,營中便要缺糧了呀。
軍師牛聚明苦笑道,「我們這些義軍,東奔西走,沒有一個固定地點,只怕松江伯的糧食,我們想吃上,也沒有這個本事呀。」
陸河故作吃驚道,「闖王旗下都是精兵強將,乃是大周朝最大一股義軍,按理說應當不至於為糧食發愁吧?」
很快,陸河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還是闖王太仁義了,不忍捨棄那些士卒家屬。這樣一來,糧食負擔確實很沉重啊。」
「是啊。」牛聚明頭痛道,「尤其是有些士卒都犧牲了,不能再為闖王出力,偏生他們的家屬又不能完全拋下不管,要不然便讓士卒寒了心。為了此事,我也建議過闖王許多回。俗話說,當斷不斷,反遭其亂,為了提高義軍的機動性和持續性作戰能力,有些傷亡士卒家屬,便讓他們在襄陽城中休養生息吧。」
牛聚明這番話說得客客氣氣,但陸河聽說後,卻不由感覺到一股寒氣,從自己的尾椎骨那裡傳了上來。
闖王旗下義軍從襄陽府撤走以後,大周朝的官軍便會立馬撲過來,留在襄陽城中休養生息的這些傷亡士卒家屬,還會有活路麼?
牛聚明這番話,是想讓闖王營中的那些傷亡士卒家屬去死啊。
「此事或可再議。」闖王李鴻基眉頭微蹙,很不高興地說道。他倒也不是不同意牛聚明的建議,實在是因為當著外人陸河的面,沒必要提及這些醜事。
陸河卻笑道,「這才多大一件事?只要闖王和軍師能放我陸某人一條生路,我必然請求松江伯周進,派出一隻船隊,將這些傷亡士卒家屬給接走,闖王……」
想著把這個罪名扣在闖王頭上不好,陸河便改口說道,「總不能讓牛軍師擔上拋棄傷亡士卒家屬的壞名聲嘛?這個惡人,由我們松江伯府一系來做。」
闖王遲疑道,「這些傷亡士卒家屬有數萬人之多,松江伯居然有如此雄厚的實力,可以將這些老弱病殘都白白地養活?」
「養活是不可能白白地養活的。」陸河混不吝地說道,「說實話,江南一帶人煙輻輳,松江伯根本不需要去漢中府收攏流民精壯。不過是因為漢中府守備曹化蛟是松江伯的好朋友,他因為安置流民不利,遭到了陝甘總督孫博雅的痛罵,迫於無奈之下,便求到了松江伯這裡,讓我們幫他疏散一批流民精壯及其家屬。松江伯礙於情面,只好答應了此事,但是……」
「但是什麼?」軍師牛聚明連忙問道。
陸河說道,「但是松江伯也不想白白地養活這麼多人,等到這些流民精壯疏散到松江府之後,松江伯便打著圍剿附近海盜的名義,組織船隊將這批人都轉運到了寶島北部的雞籠港,把人放下船以後,留下些許糧食,船隊便返回了,管這些人是死是活?」
「還可以這麼操作?」牛聚明感覺大開眼界道。
陸河笑道,「嗨,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要知道,誰的銀子和糧食,也不是大風颳來的呀。」
「若是闖王和軍師不想擔這個惡名,便可以把這樁差事交給我陸某人,我出面哄騙他們說,松江府黃埔灘一帶,商貿繁榮,良田上百萬頃,需要大量人手,等他們真到了松江府,我自然有辦法將他們騙到東海寶島。」
牛聚明簡直不敢相信,世界上還有這種替人排憂解難的大好人,他倒不懷疑陸河這番話別有目的,反而還擔心松江伯周進不會輕易答應,「老弱病殘多達上萬人,即便是走水路,這一路上也得供他們吃吃喝喝,消耗的糧食不是一個小數目啊。」
「無妨,無妨。松江府大力推廣土豆、紅薯、玉米之類新作物的種植,可松江府境內基本上都是上等水澆地,當地老百姓連稻米都吃不完,又怎麼可能去吃土豆、紅薯?這些廉價糧食作物,運來這邊給傷亡士卒家屬食用,僅保證他們路上餓不死人罷了,花費也不算太大。」
既然陸河都說花費不是很大,松江伯府承受得起,闖王李鴻基和軍師牛聚明就更不會在這個問題上扭扭捏捏了。
他們也是沒有辦法了,再拖延下去,糧食不夠吃,營中軍心就有可能不穩,還不如就依照陸河所言,把這些傷亡士卒家屬,都打包處理給松江伯府一系,闖王旗下義軍也好輕裝上路。
闖王李鴻基和軍師牛聚明交頭接耳,商議了一會兒,隨後牛聚明便代表闖王,當場答覆道,「既然事情都說定了,那便事不宜遲。陸河兄弟且先在襄陽城中多逗留一段日子,我們待會兒便會委派一名頗有身份之人,連夜趕往松江府,還請陸河兄弟吃過酒後,幫我們給松江伯寫一封介紹信才好。」
此刻,這封介紹信便放在周進的案頭,在信中,陸河將他的談判結果向松江伯進行了簡要匯報:闖王李鴻基將會在襄陽一帶堅守一個月左右,傷亡士卒家屬的交割,也應當在一個月時間內完成,否則等到軍閥頭子左崑山進逼襄陽,局勢就有些微妙了。
闖王營中第一批傷亡士卒家屬,合計六千人,包括五十歲以上半老男丁八百餘人,青年壯婦三千三百餘人,十二歲以下兒童一千九百餘人,至於十二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男丁,那是一個都沒有。
這批人在闖王營中純屬累贅,連在戰場上做炮灰的資格都沒有,但對於穩定雞籠港的局勢而言,卻有著不小的作用。
周進點頭道,「這一批傷亡士卒家屬,既方便控制使用,又有利於和漢中府那一批流民光棍結合,很好地解決了雞籠港人手不足的燃眉之急。也省得張庭托人送來口信,向我抱怨說,老是有人在她屋子附近徘徊,說是想偷看她洗澡……」
張安世、馮紫英、謝希平、胡永等人差點笑噴了,若說有人想要偷看心怡、心凌那兩個貌美丫頭洗澡,還有一定可能,難道還真有人想不開,會去偷看張庭洗澡?
閒聊過後,周進便安排道,「這次前去襄陽府接人,不能具有官方背景,以免被人所攻訐。我思來想去,只能安排安清堂出面組織船隊,走這一趟了。周昌盛、周敏陽父子倆現在雞籠港,那邊開發建設的任務也比較繁重,一時片刻之間,也不好把副堂主周敏陽叫回來,只能讓你謝大堂主親自走這一遭了。」
謝希平笑道,「我背靠松江府團練和松江守備營,一天到晚坐鎮在安清堂,也沒見哪個不開眼之人前來挑釁生事,感覺無趣極了。如今有機會沿著長江西行,飽覽秀麗河山,正是我平生所願啊。」
「不過,闖王派過來的特使李信,是否要跟著我一道返回?「謝希平詢問道。
周進笑道,「你不用管他,李信既然來了,我就不會讓他再走了。此人頗有才幹,以後便讓他給松江伯府打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