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三大家族之中的徐、錢、施三家,從松江府城撤離之後,松江守備營便分開為兩部,一部駐守在松江海港,一部駐守在松江府城之中。
駐守在松江海港的這一支,由方靖統領;駐守在松江府城之中的這一支,則有松江守備穆濟倫統領。
周進作為松江知府,對於松江府城也有保境安民的義務。有穆濟倫坐鎮松江府城,周進也不虞有人吃飽了撐著,膽敢跑到松江府城來鬧事。
松江周氏家族周昌盛家主,便因為派人攻打松江海港一事,迄今還關押在松江守備營的地牢里。
眼下周進既不想把他殺掉,又不敢把他放出來,只好讓他待在松江守備營地牢中安穩度日了。
這一天,松江守備營地牢大門被打開,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從外面走了進來。
周昌盛看到對方從食盒中,掏出一隻燒雞,一碟滷牛肉,一壺酒和一隻杯子,不由得警惕心大盛。
「你是誰?你從哪裡來?你想要做什麼?」周昌盛厲聲喝道。
一時間,他也是心亂如麻。
雖然他們周氏子弟,高度配合松江伯府,為謝希平名下的安清堂霸占碼頭生意,立下了汗馬功勞。
周氏家族更是有著上百名直系親友,死在和海上幫、青紅幫的殘酷爭鬥之中。
但周昌盛絕對不會以為,他這樣主動示好,百般配合,松江伯周進就一定會放過他了。周昌盛自己在私下裡琢磨,也判定一個死去的周氏家主,才是最符合周進、謝希平等人的個人利益的。
要不然,等到他周昌盛重新出山,以周氏子弟為基本班底的安清堂,究竟是聽從他周昌盛這位家主,還是聽從謝希平這位黑幫老大?
誠然,周昌盛已經沒有了和松江伯周進爭勝的念頭。松江四大家族合起來,都不是人家的對手,一個打殘了的周氏家族,哪裡還能和日漸勢大的松江伯府一系相抗爭?
周昌盛就怕周氏家族某些人,看不清形勢,還想著報團取暖,分庭抗禮,到時候怕是死無葬身之地呀。
想到這裡,周昌盛的心情一下子通透了起來。
是啊,就算是松江伯周進對他不放心,派人送來了毒酒,想要送他上路,這又有什麼要緊呢?
他死了,松江伯府一系便不會再對周氏子弟另眼相待,而周氏子弟也沒有能力再起異心,以後鐵了心跟隨周進,未必不能恢復周氏家族往日榮光。
這樣看來,周昌盛家主反而覺得自己是非死不可了。
看著眼前這個姑娘,一副唯唯諾諾、縮頭縮腦的樣子,囁嚅著不敢回答,反而還激發了周昌盛心中的那股豪邁灑脫之情。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周昌盛撇嘴說道。隨後便伸手拿起那隻燒雞,大口大口地啃咬起來。
吃到高興時,他還命令眼前這位年輕姑娘給他斟上一杯酒。
「爽啊。」周昌盛抹著嘴巴笑道。自從坐牢後,他在飲食方面倒沒有受到苛待,有時候能吃到雞,有時候能喝到酒,但像今天這般,兩道硬菜,外加一壺酒,卻還是頭一回,不免倍感愜意。
可一想到這有可能是斷頭飯,吃了這一頓,就沒了下一頓,周昌盛又感覺意味索然起來。
「行了行了,我都把酒菜吃完了,你趕緊滾蛋吧。」周昌盛毫不客氣,將這名年輕姑娘呵斥出去了。
整整一個晚上,周昌盛在牢里輾轉反側,孤枕難眠,可一直等到第二天,他發現自己還活得好好的,既能蹦又能跳,說話時也不帶喘音。
「這可真是奇了怪了?」周昌盛滿腹懷疑道。難道是昨晚的酒菜中,下毒劑量不夠?
想著松江伯是一個文官,有些事情不好親自出手,穆濟倫又是一個女真莽漢,類似於鴆殺這種細活,他懂得一個錘子?
周昌盛思前想後了許久,也覺得唯有如此,才能解釋得通。
這時候,昨天出現的那位年輕姑娘,又再一次出現了。
這一次,她從食盒中取出了兩塊雞蛋餅,一份青菜,一碗醪糟湯,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周昌盛不解道,「昨日飲食那麼豐盛,今天卻如此簡陋,這是何故?」
姑娘回答道,「我也不知道,都是義母吩咐我過來給您送餐的。或許是昨日吃得太好,今日便稍微清淡一些吧。」
「你義母是誰?」周昌盛好奇地詢問道。
「我義母是原香河縣尉謝京的妻子汪氏。」姑娘回答說。
「哦,原來如此。」周昌盛點頭說道。松江周氏家族鼎力支持謝希平掌控碼頭黑幫生意,謝京是謝希平的父親,因失土之罪流放西北,周昌盛自然是很早就打聽出來了的。
但當這名姑娘介紹說,她是前任玉田縣令的女兒彭佳時,周昌盛卻有些糊塗了。
玉田縣令是誰,他周昌盛可從未聽說過這號人物啊。
等到彭佳走後,周昌盛不由自主地咂了咂嘴,想著松江伯周進真是牛叉,讓縣令的女兒給他這個階下之囚送吃送喝,也算是夠意思的了。
周昌盛在地牢中又待了一段時間,彭佳則每天過來,送一到兩次吃食,雖然雙方聊天的次數不多,但周昌盛也零零碎碎,從彭佳口中慢慢地打聽出來一些情況。
原來彭佳三兄妹,跟隨謝家人一起,都是被他兒子周敏雲接回到松江府來的。
看樣子,周進這廝不是想殺他,而是想促成周敏雲和彭佳之間的這樁婚姻啊。
周進這廝擔心他不同意,嫌棄彭佳屬於犯官之女,便讓彭佳湊上來送吃送喝,堵住他周昌盛的嘴巴?
周昌盛不能不承認,周進這一招樸實無華,但卻也讓人很難拒絕。畢竟,他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若是不同意,別人便有資格指著他的鼻子,說他翻臉不認人,到時候他這張老臉往哪裡擱?
在周昌盛看來,彭佳面容清秀,性格溫柔,做他周家的兒媳婦,也不是不能接受。雖然她屬於犯官之女,但話說回來,他周昌盛也同樣被關在地牢之中不見天日啊?
周昌盛反而還擔心彭佳的父親彭念,不同意這門婚事,導致兒子周敏雲遭受到一次情感重創。
「放心好了,彭念大人已經寫信過來,說是他已經同意了,把彭佳許配給你們家周敏雲,把彭鑫許配給謝希和、謝希安兄弟倆中間的一個,也算是兩頭都不得罪,也不枉謝家人照顧他們彭家三兄妹好幾年了。」
中秋之後某一天,周進特意來到松江守備府地牢之中,向周昌盛說起了他兒子周敏雲的婚事。
「這怎麼可能?從謝、彭兩家人來到松江府算起,到現在也不過兩三個月時間,彭念遠在西北,怎麼這麼快就有回信過來了?」周昌盛詫異道。
「這就要表揚你們家孩子周敏雲了。」周進笑著說道,「他接受我的建議,親自跑到西北見彭念大人,一路上馬不停蹄,又躲過了沿途盜匪的覬覦,顯示出了不同一般的膽色和本領,彭念大人也很中意他這個好女婿啊。」
周昌盛無奈道,「他這是為了娶老婆,連小命都不在乎了。數千里之遙,就為了見女方父母一面?」
周進笑道,「這可不是我逼迫他去的,他若是不去,謝希和、謝希安兄弟倆說不定還要搶著去呢。」
事已至此,周昌盛也無話可說,他嘆了一口氣道,「哎,罷了罷了,兒大不由父。我現在被關在地牢里,也管不了他們姐弟三人了。惟願松江伯看在我對您俯首聽命的份上,對他們多加看護吧。」
「好說,好說。」周進應允道。但他很快話題一轉,談到了周昌盛的出路問題,「周家主一直關在地牢之中,也不是一個辦法。不知道周家主自己,對於未來有何期待?」
「有何期待?」周昌盛莫名其妙道。他不覺得自己還能有什麼期待,指示管家攻打松江海港,破壞大周朝的開埠通商之策,放在明面上來講,已不可能讓他平安落地。
「我聽說,伯爺在寫給朝廷的奏摺中,多次提到松江四大家族,咱們周氏家族也在朝中諸位大佬那裡排上了號,即便松江伯有意替我開解,怕是也很難幫我完全脫罪吧?」周昌盛據此提出了疑問。
他心想,與其被流放西北,去邊關一帶吃沙子,還不如就在松江守備營的地牢之中躺平,反正隔三差五,便有未來的兒媳婦彭佳給他送吃送喝,他周昌盛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
周進說道,「幫你脫罪肯定不可能。朝廷律法森嚴,我也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行徇私舞弊之舉。但是,如果說有人將您劫走,我再向朝廷請罪,也不是不能矇混過去。」
「將我劫走?」周昌盛駭然道。他不是沒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周進這廝將他兒子周敏雲收攏在身邊使喚,又給他兒子周敏雲說了一門親事,可以說是恩重如山,接下來,便應當是周家人投桃報李,替松江伯周進排憂解難了。
但周昌盛卻沒有料到,周進的打算居然是派人將他劫走?他周昌盛要真是攤上一個畏罪潛逃的罪名,以後在大周朝範圍內,哪怕是被人當場格殺,也沒處喊冤吧。
「周家主無需害怕。「周進安慰對方道。
他拿出一張地圖,向周昌盛開門見山道,「周家主也是松江府境內有頭有臉的人物,怎麼能一直關在地牢之中?我是這樣想的,東海之上有一座大島,人煙稀少,卻被一幫荷蘭紅夷占據了南邊。現在又有消息說,有一些佛郎機人,想要侵占這座寶島北部的雞籠港……」
周昌盛這才明白過來,「松江伯的意思,是想讓我過去,常駐雞籠港?」
周進笑道,「周家主是一個聰明人,倒不用我詳細解釋了。」
周昌盛不由得沉吟起來。他如果一直待著地牢之中,即便松江伯周進不殺他,他的人生也算是到了頭,再無出頭之日。
若是聽從周進的安排,去寶島北部的雞籠港,那裡天高皇帝遠,除了松江伯周進可以制約他以外,其他人也不可能再去尋找他的麻煩。
而且,周進特意大費周章,將他從松江守備營的地牢之中劫持出來,肯定不是讓他去雞籠港做一個大頭兵,松江伯府一系也不可能缺少一個大頭兵。
估計周進還是想讓他周昌盛承擔更大的責任,這樣的話,他算是在松江伯府一系中,撈到了一件差事,有職有責有權,手底下也必然會有人,這不比他在地牢里一直關到老死要強?
「穆守備同意嗎?」周昌盛疑惑道。他作為嫌犯,被關在松江守備營,便應當由松江守備穆濟倫擔負起看守他的責任。
一位重要嫌犯被劫走,他穆濟倫願意擔負這種天大的干係?要知道,穆濟倫本身也只是一個降將,他自身的處境也頗為微妙啊。
「沒關係。」見周昌盛頗為意動,周進也不再藏著掖著,而是將他心底里的打算托盤而出,「我們打算派人,假借徐、錢、施三大家的名義,將你從松江守備營地牢中救出。這一日,恰好是貴公子周敏雲的喜宴,我趕到松江府城吃酒,府城安危,我便是第一責任人,穆濟倫只需要擔負次要責任,問題不大。稍後,我便向朝廷請示,出海圍剿盤踞在翁洲、岱山一帶的倭寇、海盜,趁此機會,將你們一行人送到寶島北部的雞籠港,隨後詐稱兵敗返回……」
「為何要兵敗返回?」周昌盛家主十分不解道,「我聽說松江伯近期購得了兩條西方蓋倫船,每條船上配備了大小火炮五六十門,再加上原有船隻十餘艘,若是能請來明州水營、錢塘水營助陣,這一場仗有六七成把握,將徐、錢、施三大家從翁洲、岱山一帶驅走。」
周進擺了擺手,搖頭說道,「六七成把握哪裡夠,哪怕是九成把握,我都不會輕舉妄動,萬一失敗了,我可就難以翻身了。這次咱們只是做個樣子,去東海上面走一圈,主要目的還是護送你們一行人去寶島北部的雞籠港,其他都是細枝末節的問題,不必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