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進在給朝廷的奏摺中,表示松江開埠通商一事進展順利,情況良好,取得了預期之中的初步成效。
如果松江海貿規模能維持現有增速,明年預計將實現二百五十萬兩銀子的海稅收入,這樣一來,即便周進上任松江知府後的第一年,因處理地方關係和興修基礎設施,開局有些難看,收到的稅銀不多,但也能夠在後續發展中很快彌補回來。
「然,松江徐、錢、施、周諸家,勾結海外浪人,形成倭寇之患。其中周家毀於內鬥,猶有徐、錢、施三家,雖已被驅逐陸上,但卻盤踞翁洲、岱山一帶海島,聚眾三五千人之多,並以船員、水手等武裝人員為主,對沿海商船造成重大威脅,恐有覆滅沿海商貿命脈之憂,影響大周海貿稅收之大計,動搖國本。微臣斗膽,懇請長江水師、明州水營、錢塘水營對徐、錢、施三家進行聯合會剿,以確保東南沿海一帶商貿安全。」
與這封奏摺同時送達內閣的,還有松江伯府上交給戶部五十萬兩稅銀的繳付憑證。
五十萬兩稅銀誠然不多,周進上任松江知府,已經有一年時間,加之去年上繳的二十萬兩稅銀,合計七十萬兩,對於整個大周朝的財務壓力而言,只能算是杯水車薪,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關鍵還在於,周進給朝廷的這個預期,周進上任滿一年,上繳了七十萬兩稅銀,按照五年上繳一千萬兩稅銀的約定,豈不是說,往後四年,朝廷還能從周進這廝手裡,再額外拿到九百三十萬兩銀子?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對於周進的奏請,即便沒法直接應允,卻也必須給他一個明確說法,要不然影響了大周朝海貿稅收之大計,誰來承擔這個責任?
讓長江水師、明州水營、錢塘水營對徐、錢、施三家進行聯合會剿,這定然是行不通的。
水營受命出征,僅這筆開撥費,就得數萬兩銀子,要是這一仗打敗了,更會使得東南沿海一帶形勢大壞。
長江水師的德性,朝廷還是很了解的,只要錢到位,什麼都好說。
上一次,江南豪族籌集巨款,請動了長江水師出馬,幫助他們在東南沿海一帶肅清海寇,他們的作戰就非常積極,也打了幾次不大不小的勝仗,但要是開撥費不到位,軍功賞賜得不到保證,這些人不望風而降,就算是節操很不錯了。
大周朝在遼東、西北一帶的局勢,本來就危如累卵,要是東南沿海一帶,沒有長江水師坐鎮,局面將會陷入何等危險境地,朝中大佬根本就不敢往下想。
長江水師沒錢,不可輕動,僅依靠明州水營、錢塘水營,在和松江三大家的戰鬥中,恐怕占據不了明顯上風。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允許周進擴編松江府團練,尤其是松江府團練名下的水營,將其編制從六百人增加到一千八百人,松江府團練陸營編制則提高到一千二百人,合計不超過三千人。
這個建議經由兵部尚書田沖大人和戶部尚書王允大人聯合提出,綜合考慮了各方面的因素,既要讓松江海貿不受倭寇侵擾,又要防止松江伯府一系做大,可謂煞費苦心。
朝堂之上,諸位大臣對於這個提議,也基本上都是認可的。
畢竟,松江府團練,由當地籌集錢糧,南直隸總督府頂多支援一些大刀、長矛之類,再配備一些棉甲、皮甲,開支亦有限。
至於松江伯府一系做大的問題,暫時還沒有必要擔心到他這裡來。女真諸部,西北流寇,關寧軍頭,足夠朝廷頭痛的了。
周進手頭多個幾千人馬,又算得了什麼?又能做什麼?
朝廷對於松江伯周進的奏請形成決議,並將批文送到松江伯周進這裡時,已經是德正十六年的春天了。
隨著這份批文一同到達的,還有宮裡的周太監及永寧公主府上的兩位女官賈探春、賈惜春。
周太監之所以一同過來,是因為他本就是內定的松江府團練監軍,之所以拖延到現在才過來上任,一來是因為他那位老父親周白石,在德正十三年的北平鼠疫之中去世,他要替老父親守孝。
按制,他守孝二十七個月已滿,可以正式出來理事了。
二來,周進初來乍到,松江府團練也不可能立即籌辦起來,他這個監軍來得太早,也沒有什麼用處。
考慮到這些,今上便讓他先守孝,等到周進這廝的松江府團練正式籌辦起來了再說。
如今,松江府團練已經編練得有模有樣,正準備進一步擴編,論理,也到了該周太監這位監軍,隆重登場的時候了。
不過,周太監深知他甘做今上爪牙,在京城之中得罪了許多權貴之家,偏偏他那位死去的老父親周白石,又因為貪戀女色,個人生活不檢點,在北平城中風評不佳,惹得許多人厭棄。
恐怕他前腳離開北平,後腳就有人開始給他構陷罪名,為了防止這種情況,周太監花了許多人情,將他的親信,湖北礦監趙公公,調回皇宮當差,也算是給他在北平城中留下了一道眼線。
省得有人在背後給他上眼藥,他還渾然不覺。
伴君如伴虎,一著不慎,便有可能小命不保。
最近這幾年以來,朝堂形勢波詭雲譎,當初多少顯赫之家,如兵部尚書李春華,內閣首輔張楚,刑部尚書高煥,世襲一等子爵柳芳,都在一輪接一輪的朝爭之中敗下陣來,最近又有榮寧二府被抄家,他周太監如何敢掉以輕心?
周太監對於松江府團練監軍這個差事,有喜有憂。
喜的是,他融進了松江伯府一系的圈子裡,抱上了周進這廝的大腿,以後建功立業,或許不在話下。
連他的徒弟趙公公,不過是在大興縣馬房當值,可他運氣好,趕上了紫檀堡防禦戰,混到了一個七品恩騎都尉的頭銜,若是換作他周太監,或許連三等男爵都有可能。
憂的是,他被今上欽點,來到松江府做監軍,是帶著給松江伯周進挑刺的任務來的,若是在寫給今上的奏摺中,不給周進這廝多多少少上點眼藥,今上還會給他好臉色?
這也難,那也難,周太監愁得頭髮都快白了。
好在臨出發前,榮國府的賈璉找上門來,說是想請他老人家幫個忙,將永寧公主府的兩位女官,也就是松江伯周進的小妾賈探春和賈惜春二人,護送到松江府。
「政老爺的意思是?」周太監詢問道。
賈璉便道,「不瞞您老人家,抄家之後,兩個府里都窮了,再也拿不出錢來,貼補在探春、惜春兩位妹妹身上了。恰好永寧公主的意思,也是想讓探春、惜春妹妹,前往松江府打前站。如今咱們賈府,一文錢都恨不得掰成兩文錢花,又哪裡拿得出來這筆路費?只好懇求您老人家幫個忙,捎帶著將其送到松江伯面前。」
「這裡是一百兩銀子,若是您老人家不嫌棄……」賈璉可憐巴巴地懇求道。
「你這是什麼話?」周太監很不高興地說道。
若是千兒八百兩銀子,他周太監拿了也就拿了,可這才一百兩銀子,宛如打發叫花子一般,他周太監若是接受了,這一路護送的人情可就要變淡了,與其如此,還不如乾脆一文錢都不要,讓松江伯周進承他這個人情。
「我和松江伯也算是點頭之交,不過是順路的事情,卻不是為了貪圖你這一百兩銀子。如今你們賈府也比較困難,還是留著自個兒用吧。」周太監不冷不熱地說道。
從北平到松江,千里之遙,周太監又年紀比較大了,一路上走得非常辛苦,不過一想到將賈探春、賈惜春這兩個貌美如花的姑娘,送到周進面前時,算是白嫖了對方一份人情,事後他在寫給今上的密函中,又可以狀告周進這廝貪戀女色,周太監的憂愁便輕易化解了。
「這真是好人難為啊。」周太監長嘆了一聲。
果然,從黃埔河港下船後,得知賈探春、賈惜春姐妹倆也跟著一道過來,松江伯周進不由得臉上一喜。
如今他房中,雖然貌美婦人眾多,但姐妹花卻沒有幾對,像芳官、齡官,雖然號稱情同姐妹,但畢竟不是真的姐妹,彩雲、彩霞又在金陵,協助甄艷、林紅玉打理他在金陵的資產,以至於周進這廝的許多惡趣味,都不能得到滿足,未免有些積鬱於心,不得開懷。
現在賈探春、賈惜春姐妹倆也南下松江,想一想那旖旎的場景,周進興奮得眉開眼笑,就差扯著喉嚨高呼痛快了。
不過,他再如何興奮,也只能先派人,把賈探春、賈惜春姐妹倆,先送回家中再說。
當務之急,還得先替周太監接風洗塵,歡迎他來到松江任職啊。
松江開埠通商以後,黃浦灘一帶因為有著江海聯運優勢,很快就迎來了一種變態的繁榮。
僅黃埔河港周圍,就有各類商鋪上千家,每日人流量超十萬人,大都是各地商戶及其僕役,他們或者將大周朝的絲綢、陶瓷、茶葉、棉布之類,通過海貿商船,行銷到海外去,或者是將來自海外的染料、紡織品、工藝品、藥品、食品、玻璃製品等,轉銷到內地。
周太監看到這般熱火朝天、車水馬龍的景象,想著這在一年半之前,此地還是一片灘涂、水田,僅有幾處田莊零星分布,不由得深感震撼。
他想著松江伯周進若是不被今上猜忌的話,長此以往,必定將是大周朝的中流砥柱,國之干城呀。
周太監不顧路途艱辛,在吃過接風宴之後,又在周進的陪同下,視察了松江府團練所在的陸營校場,以及新組建的松江府團練水營。
因一大半士卒,都是新進招募,尚處於操練階段,周太監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但他對黃埔灘一帶的防禦形勢,還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松江伯既然在寫給朝廷的奏文中,談到松江三大家盤踞在翁洲、岱山一帶,對松江海港、黃埔河港的正常商貿活動,構成了一種極大的威脅,要不然,您也不會請求長江水師牽頭圍剿。但我看黃埔灘一帶,雖設有校場,駐紮有松江府團練陸營,河港外面,又有松江團練水營在附近活動,應付一般情況,自然是沒有問題。但黃埔灘一帶面積這麼大,卻沒有城牆保護,始終是一個安全隱患啊。萬一松江三大家勾結倭寇,連夜突襲,僅憑松江府團練三千人,或許不怕被對方打垮,但卻阻擋不了對方縱火燒房啊。」
周進心想,我總不能對你說,火炮時代即將到來,城牆的保護作用將越來越微弱,與其花費大價錢,去建造一堵圍牆,還不如用這筆錢武裝自己,以船堅利炮,威脅他人不敢輕舉妄動。
你縱然有機會放火燒房,但我的船堅利炮可以保證讓你去死,就問你敢不敢過來一試?
而且,築城之舉,或會引起他人不必要的猜疑,純屬沒事找抽,他周進哪怕再蠢笨,也不會做出這種費力不討好的傻事。
不過,周進在嘴巴上卻說得冠冕堂皇,他向周太監訴苦道,「你當我不想築城啊?實在是築城花費太大,朝廷又缺少錢糧,正值關鍵時候,寧可我這裡簡陋一些,多冒一些不必要的風險,也要把更多的稅銀,上繳給戶部,以便朝廷付得起九大邊鎮的兵餉,維護大周朝的長治久安啊。」
周太監嘖嘖感嘆道,「松江伯真是有心了,若是朝廷諸公都像松江伯這般憂心國事,何愁女真諸部剿滅不了?」
兩人談得正高興,卻突然發現陪侍在一旁的松江守備穆濟倫,正耷拉著一張臉,顯得有些不高興。
周太監連忙喝問道,「你是誰?」
周進心想壞事了,穆濟倫就是女真諸部出身,現在他和周太監說到剿滅女真諸部的話題,穆濟倫有些不高興,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周進便忽悠道,「這位便是女真勇士穆濟倫,現任松江守備。後金多鐸貝子便是他給殺掉的。我聽說,兵部早有意向,若是能將女真諸部趕回白山黑水之間,便讓他做遼東總督,替朝廷掌管瀋州以北廣大地區,此乃以夷制夷之策。」
穆濟倫心中不快,頓時煙消雲散,他連忙詢問道,「松江伯此話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