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清晨,周進趕到順天府衙門,參加北平城中防疫工作大組例會。
在會上,順天府尹王允大人的臉色十分沉重。
北平封城已經有好幾天了,網格化管理、居家隔離等措施也推行了下去,但北平城中疫情,卻絲毫沒有減緩的跡象,反而感染人數越來越多,讓順天府衙感受到的壓力越來越大。
昨日在朝會中,便有人提到,「反正感染人數越來越多,管了等於沒管,不如乾脆不管,這都是命數,誰也躲不過的。」
幸好周進言道,「既如此,便在閣下所屬街巷試點,放開管制,以觀後效?」
那人聽了,便立馬不做聲了。他之所以建議停止疫情管控,不過是為了給北平城中防疫工作大組添堵,省得又讓王允、周進、韓老三這些人立下了大功,但讓他自己冒險,那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今上和忠順王心急如焚,但他們也深知,鼠疫傳染性極強,能控制到這種程度,讓疫情集中在外城,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不過,他們也要求王允、周進和韓老三等三位主事者,一定要再接再厲,盡心辦事,將鼠疫完全控制住。
今上和忠順王也表揚了松江伯夫人白秀珠連夜返京,回到丈夫身邊,誓與北平共存亡的大無畏精神,還特意獎勵其白銀一千兩。
「咱們實行糧油管控之策,替朝廷賺了好幾百萬兩銀子,才給我老婆賞賜一千兩,真正是小氣得很啊。」周進一邊心中吐槽,一邊高呼謝主隆恩。
好在因為疫情影響,朝會只有寥寥十幾人,且嚴格保持一定社交距離,周進所處位置,距離御座甚遠,他看不清今上臉上的表情,今上也絕對不可能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北平城中防疫工作大組例會,僅限於大組組長、大組副組長及各位小組組長參加,因順天府學訓導、宣傳教育小組組長傅檢作為次密切接觸者,按照規定須得居家隔離七天,代替他前來開會的是順天府學經承、宣傳教育小組組員張應華。
張應華心中焦慮,他女兒張含亮剛嫁給賈芝沒幾天,便攤上了北平疫情,也不知道婚禮過程中,這一對新婚夫婦倆有沒有接觸到鼠疫患者,以至於張應華夫婦倆,為此日夜懸心。
好在他是防疫工作人員,可以平價享受肉禽蛋蔬供應,吃食上不用擔心。
為了緩解諸位副組長及小組組長的憂慮,王允雖然臉色沉重,但還是對大家的辛勤付出進行了表揚,也將今上和忠順王的口諭加以傳達,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若能成功控制疫情,便給諸位加官晉爵。
但例會散會後,王允大人卻忍不住將周進留了下來,讓他給自己交個底,這次北平城中的鼠疫,究竟能不能控制下來?
能控制下來,他王允就是股肱之臣。本兼職事由順天府尹、戶部侍郎升任某部尚書,可以說是鐵板釘釘的事情。
甚至於入閣輔政,都不是沒有可能。
但是反過來,若是北平鼠疫始終沒法控制,或者說死亡人數極多,他王允便難辭其咎,不僅保不住現有官職,能平安落地、告老還鄉就算不錯了。
因此,王允讓周進給他交底,也便於他儘早做出相應對策。
如果真要是防疫失敗,他大不了自殺謝罪,怎麼也不能牽連到家人頭上。
周進沉吟道,「控制肯定沒問題,但什麼時候完全控制住,就很難揣測了,或許再過幾天新增病例就下降了,或許再過上百天新增病例才下降,這都說不定。我們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但就憑糧油管控賺來的數百萬兩銀子,緩解了朝廷財務虧空,也不可能拿我們問斬才是。」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王允大人喟然長嘆道。
和王允大人說過事情後,周進便來到大街之上進行巡視,按照三位正、副組長的商議結果,每人輪流帶隊,巡視城中一次。這一日恰好輪到他值日。
當行進在某條小巷子時,周進突然看到有人跪在宅院門口,向他磕頭不已。
他定睛一看,原來這裡是北平城中的知名風月場所環采閣。
年少無知時,周進也曾跟著薛蟠來過這裡,在此點評北平風月,對於環采閣的那名老鴇有著些許印象。
老鴇解釋道,「不是我們不支持北平城中防疫工作大組的工作,故意給松江伯添麻煩。實在是因為情況特殊。原京畿道胡道員家中染疫,除胡道員夫婦倆去世以外,他家中六名妾室也無一倖免。胡道員其他兒子,因在外地避罪,無法回家奔喪,城中僅有這個小兒子,卻被隔離在環采閣,沒法回家主持家事不說,還害怕家中奴僕各懷鬼胎,有蠢蠢欲動、席捲錢財而逃之意,不如就把胡道員家的這個小兒子放還回家吧,看他父母親最後一面是指望不上了,但總得讓他回家上一支香啊。」
胡道員家的小兒子,曾經痴心妄想,打過在賈府家廟中修行的芳官的主意,被周進派人痛毆了一頓不說,還在他父親胡道員面前告狀,讓他吃了一個大虧。
如今,胡道員家中慘遭不幸,周進也早就沒有了和胡道員家小兒子爭風吃醋的心思,既然老鴇出面懇求,說得也很有道理,他便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了。
不過,周進也表示,胡公子回家可以,但全程只能是他一個人,途中不能和任何人接觸,以避免疫情擴散風險。
環采閣的老鴇聽說胡公子要被防疫工作組放還回家,非常高興,她們早就巴不得他早日回去了。
自從胡公子聽說他父母親都染病而亡之後,成天在環采閣哭哭啼啼,傷心欲絕,以至於被迫隔離在環采閣的那些客人們,也都沒有了尋歡作樂的心思。
畢竟這些客人們,不是誰都像胡公子一樣,有著顯赫家世,有一個曾擔任正四品高官的父親。
胡道員作為北平城中少有的死於鼠疫的高級官員,自然通過那些參與疫情防控的兵丁們,傳得沸沸揚揚,世人皆知。
環采閣的這些客人們,要麼屬於富商出身,要麼家人中只有一兩位中下級官員,死了也就死了,不可能傳得滿世界都知道。
他們擔心家人受到疫情感染,本就度日如年,再加上胡公子在身邊如喪考妣,默默流淚,便也跟著鬱鬱寡歡起來,這讓環采閣那一幫靚麗的清倌人,也不好意思在客人們面前搔首弄姿了。
這讓環采閣的皮肉生意,還怎麼做嘛?
胡公子聽說他可以回家了,便立即站起身來,向自家所在方位衝去,結果才跑了十幾步,便很快跌落在地,這些天來,他每日依靠三個土豆充飢,身子早已虛弱不堪了。
最後半里路,他是慢慢地爬回家中,及至來到父母靈前,胡公子痛哭失聲,以至於暈厥了過去。
北平城中,像胡道員家中這種情況,可以說是數不勝數,周進也沒法一一地照顧,胡公子能僥倖回家,那還是周進一時之間動了惻隱之心,其他人未必就有這般幸運了。
比如說賈蓉的妻子胡氏。
周進經過寧榮大街時,被守候在寧府側門的胡氏看到了,胡氏立即高聲哭喊起來,「松江伯,求求您行行好,讓我回家一趟吧。我父親沒了,母親沒了,家中姨娘都不在了,我弟弟據說也被隔離在哪一家風月場所,家中一個主事之人都沒有,我父母親積攢的那些銀錢,豈不是要被家中下人們私下裡全部侵吞了嗎?」
周進耐心地解釋道,「你放心,胡家下人們即便侵吞主人財產,也根本帶不走。胡家疫情比寧榮二府嚴重,寧榮二府沒有解封之前,胡家絕不可能被解封,你放一百個心好了。」
胡氏哭哭啼啼地說道,「雖則如此,誰知道這些下人們,把這些銀錢花在哪些地方了?子賣爺田不心疼,他們拿著主人家的錢財購買肉禽蛋奶,事後誰又能把這筆糊塗帳查清楚?」
周進便告訴他說,你弟弟胡公子已經被放還回家了,想必這些事情不可能發生,你還是安心做好自身防護,你弟弟胡公子還需要你給他提供資助,才能把胡家支撐起來啊。
胡氏這才放了心,但一想到父母俱亡,兄長們又在外地,不由得悲從中來,哭聲震天動地。
站在她身旁的賈珍代替胡氏,向周進拱了拱手,以此表示謝意。
周進看到他們倆站得很近,一點兒都不知道避嫌,心想這個賈珍難道故技重施,趁虛而入,把胡氏給拿下了?
不過,這都是別人家的八卦,周進也懶得關注,他朝著賈珍點了點頭,便趕緊離開了。
寧國府也有一起鼠疫病例,府中一位年老嬤嬤外出辦事,不幸沾染了疫病,引發了榮寧二府的極大恐慌。
周進也不願意在寧榮街上多待片刻,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永寧公主府被封禁之後,遇到了一個很大的難題,那就是張詩韻手中沒錢了。
也不是真沒錢,而是現錢不夠了。
他兄長張詩遠涉嫌在操辦九邊彩票一事時暗箱操作、中飽私囊,朝廷勒令張家人花錢贖罪,當時張家人手中沒錢,用的都是永寧公主張詩韻手中的現銀。
張詩韻只有一個永寧公主的空頭銜,他嫡兄張詩卿、庶兄張詩興又都在家守孝,尚未出仕,沒有資格享受平價購買肉禽蛋蔬的待遇。
按照每人每天三個土豆的標準,只能勉強填飽肚子,餓得公主府中的下人們頭腦發昏,公主張詩韻,伴讀薛寶釵,女官賈探春、賈惜春等人,也都渾身沒有力氣。
剛開始,張詩韻還打腫臉充胖子,用手中那個金手鐲,換回來了一袋大米和幾斤牛肉,煮了滿滿一大鍋瘦肉粥,讓全家人痛痛快快,吃了一個半飽。
但隨著北平城中吃食價格的猛漲,張詩韻也拿不出金銀首飾兌換那些肉禽蛋蔬了,實在是太離譜了,就那麼幾斤牛羊肉,幾十個雞蛋和若干時令蔬菜,便需要花費好幾十兩銀子來購買,這不是把老百姓都當成傻子了嗎?
因此那幾天,張詩韻在公主府中,把周進罵了一個狗血淋頭,還揚言說等疫情結束了,非得進宮面聖,給周進這廝參上一本不可。
不過,當周進命人把他名下的那份特供,取出一半送到永寧公主府時,張詩韻又開始感動得情不自已,哭得稀里嘩啦,一塌糊塗。
「我就知道,周進這廝心裡還有我,在這種情況下還惦記著我,生怕我吃不好喝不好……」張詩韻喃喃自語道。
薛寶釵、賈探春二人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周進若是真對張詩韻有意思,想要兼祧並娶,那薛寶釵和賈探春二人,便再不可能有被周進這廝兼祧並娶的機會。
可若是周進對張詩韻沒有意思,只是偶爾給張詩韻送來一回吃食,那薛寶釵和賈探春二人,恐怕也要跟著餓肚子。
這真是令人左右為難呀。
好在周進這廝倒是很講義氣,每隔幾天便送來一份打包好的吃食,肉禽蛋蔬都有,營養十分全面。
張詩韻心情高興之下,逢人就講松江伯為人不錯,讓薛寶釵和賈探春二人,越聽心裡越鬱悶。
這不,松江伯周進這次又來送東西了。他命人將一包食物送到公主府大門前,叮囑永寧公主張詩韻,稍後一定要記得命人把東西拿回去。
「我夫人白秀珠已經返京,之後給你們送東西,可能就不會這麼頻繁了。你們省著點吃,再堅持堅持,估計疫情很快就要過去了。」周進向公主府內的人喊道。
「白秀珠已經返京,難道疫情快要結束了?」張詩韻眼睛一亮,仿佛在漆黑的夜裡,突然看到了一絲亮光。
她打算等疫情結束以後,一定要和周進這廝打一次明牌,到底他是怎麼想的,難道她永寧公主張詩韻真不如薛寶釵、賈探春這些人,你寧肯對她們兼祧並娶,也不來打我的主意?
「明明你向我求婚,我就會立即答應的呀?」張詩韻心中頗為不解。
但張詩韻很快又感到悲傷起來,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悲慘世道,周進這個臭男人不過給她送來了一些吃食,就把她的整個身心全部收買了?